书城小说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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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一听就要回村了,王文琪大为高兴。二话不说,跟着日兵往外便走。那名日兵并没将他往日军集体洗澡的浴室领,而是将他引到了一处地方较隐蔽的单独的小浴室。他进入浴室看出来了,分明是专供佐艺子洗澡的浴室。也由而明白了,“极尊敬的表示”,并不意味着是老鬼子对他的表示,也不意味着副官以及任何一名日本官兵对他的表示,只不过是佐艺子个人对他的一种表示罢了。他又本能地起了疑心,怕请他洗澡是一个圈套,这间小小的弥漫着日本香水味儿的浴室,是自己死于非命的所在。疑心一起,连香皂、洗发液之类都不敢碰一下了,唯恐有剧毒。水流很冲,水温是稳定的。对于这县城里的军营,煤和粮食一样重要。女中原本就是有锅炉的,但很小,当年也就是日本兵没占领县城之前,那锅炉起两个作用:平时供给师生们开水,周六的下午,教员们可以在男女两间浴室洗澡。教员不多,洗澡也不成问题。但鬼子们一将学校占领了,那小锅炉的作用就起得十分有限了。鬼子们也终究是人类,长期不洗澡也是会人人都有怨言的。于是他们命县里的铁匠给造了个特大的锅炉,并且也将浴室的间数增加了。那么,煤就变得宝贵了,每个月都要由省城里的鬼子们驾驶军卡车运来两车。煤既然宝贵,池田老鬼子就命军中的技工对供水系统加以改造,除了他本人可用很热的水泡澡而外,任何别人洗澡的水温都必须控制在五十度以下,佐艺子也不例外。但佐艺子毕竟还是沾他的光享受到一定的特权了——不仅拥有一间单独用的小浴室,而且每天每时每刻都可以洗澡。

王文琪因为有疑心,只敢洗清水澡。洗着洗着,忽然又想——别******这水也有问题!这想法刚一产生,立刻从笼头下闪了开去,呆望着水流发了一会儿呆。再看身上,皮肤并没起什么不良反应,疑心这才打消,继续站在水流下洗起来。洗着洗着,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他是笑自己由于身在狼窝虎穴般境地,终日担惊受怕,都快落下了疑心病了。既然水是好水,没什么问题,那么香皂、洗发液什么的,当然也可以放心大胆地用啰。疑心彻底打消,便又用那些东西洗开了二遍……

佐艺子一直在耐心地等着他。当他坐在她对面开始用餐时,她哭了。她说她不喜欢军人,包括皇军,更不喜欢和他们发生肉体关系。而王文琪是她来到中国以后遇到的唯一一个不是军人的男人。

她遗憾地说他不是中国人多好。

他敷衍地说她如果不是日本人多好。

她问:“那么,你像我希望你是一个日本人一样,也希望我是一个中国女人吗?”

王文琪顿时火冒三丈,放下碗瞪着她,用中国话一字一句地说:“错!我不希望你是一个日本女人这一点倒是真的,但我绝不希望你是一个中国女人。如果那样的话,对我就是不好再加上一百个不好的坏事了!”

佐艺子也是会说几句中国话的。她能听懂的中国话,比她会说的中国话多不了几句。虽然如此,王文琪的话的基本意思她还是听明白了。

她连忙道歉,不知王文琪为什么生气。王文琪不愿再理她,只管冷着脸快速地吃着。吃完自己那份儿,见佐艺子没心思吃她那份儿,毫不客气地也连托盘端过去吃了个精光。他风扫残云般地吃时,佐艺子脉脉含情地望着他,不敢再跟他说话,径自吧嗒吧嗒掉泪。

王文琪刚吃完佐艺子那份早餐,副官进来了,将一套鬼子的军官服放在床上,说是池田大佐奖励给王文琪这位皇军的朋友的,命王文琪立刻穿上。王文琪离开心切,尽管内心里一百二十分的不情愿,却什么话也没说,匆匆将军官服穿在自己那身衣服外了。刚穿上,副官向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来时什么东西也没带,走时自然也就不必想想落下什么东西没有。他是巴不得一眨眼就已回到了村里的,看也不看佐艺子一眼,拔腿往外便走。操场上不知何时停了五辆摩托,两边还各有五名骑兵。见第三辆摩托的车斗是空着的,猜那肯定是留给自己坐的,大步腾腾走将过去,也不问一句,理所当然大模大样地就坐了上去。刚一坐上去,副官跟至,向他解释说池田大佐昨夜失眠,今日起得迟,不便相送,请他见谅。穿木屐的佐艺子也捯着碎步跑了过来,不停地向他鞠躬,连连说:“还要再来呵,一定再来呵……”

王文琪哪里还有心情理睬他俩呢?

他忽然举起右手,向前一挥,用中国话喊了两个字是:“出发!”

直至那时他才觉得,自己这一个被变得不三不四的中国男人,多少为自己争回了那么一点儿面子……

老鬼子池田昨夜并未失眠。恰恰相反,睡得很好,醒得也很早。他穿戴整齐,隐立窗子内侧,将操场上那几分钟内的情形看得分明。

半小时后,老鬼子召开了一次军官会议,按他的说法是一次“战局思想训导会议”。他在部下们面前踱来踱去,一副满腹文韬武略的样子,大谈自己的“绥靖占领”思想。

他说,要使四亿五千多万中国人放弃抗日意志,认同大日本帝国最有资格也最有能力全面统治中国,无非两种方法。一是杀服。不断地,冷酷无情地杀、杀、杀,将“三光政策”进行到底。残杀能不能使一个民族屈服呢?老鬼子认为完全可以。只要对一切表现出不屈服情绪的人格杀勿论,那么一个民族也就会渐渐地屈服了,并且会一代一代地习惯于屈服地活着。但老鬼子又强调,这第一种方法,更适合于对待被占领的小国。比如一个国家如果只有五六千万人口,索性大开杀戒,杀掉一半,那么剩下的一半人口,起码在一百年内是会屈服的。可中国是一个地域广阔,人口众多的大国,杀光四亿五千多万中国人的一半,每年杀掉两千多万,那也得可持续地杀上十年。而大日本帝国对中国的全面占领和统治,不能等到十年之后才实现巩固。因为没有办法预测到,十年之内世界会发生多少次不利于日本的大事件。所以,依他看来,对于大日本帝国之中国愿望,第一种方法不现实。而恩威并施的第二种方法,亦即“绥靖占领”的策略,才是高级的策略。他以元朝和清朝对中国的统治为例,认为只知一味屠杀和镇压的元朝统治者是失败的,结果才统治了八十几年。而采取以汉治汉的清朝却是成功的,因而既不但能统治了中国二百六十多年,还实现了康乾两个盛世时期,还在二百六十多年里,造就了一批又一批死心塌地忠于大清朝的文官武将,这是了不起的统治成就。清朝的灭亡,其实并非由于它自身失去了统治能力。依他看来,如果不是因为有包括日本在内的列强国家对它一次又一次发动的现代军事攻击,它对中国再实行二百六十多年的统治是根本不成问题的。腐败不能使它灭亡。它完全可以又腐败又驾轻就熟地实行统治。它的一代代忠臣良将,也完全习惯了既不满于它的腐败,还一如既往死心塌地无怨无悔地忠实于它。而中国的老百姓,也早已习惯了做大清的顺民,并以此为良民的第一准则……

王文琪认为池田只不过是一个会几句中国话而已的老鬼子,这一点他大错特错了。实际上老鬼子是日军中很有文化的人,中国话说得相当不错,对于中国的历史、政治、民族心理,也很有研究,并且不乏独到见解。他是成心在王文琪面前装得只会几句中国话而已,此外对中国一无所知。那是他在王文琪面前的策略。

老鬼子话锋一转,接着又大谈起“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中国话来。他称赞汪精卫便是中国当代的一位俊杰。他说,作为中国曾经很有抱负的政治家,汪为什么宁肯被戴上汉奸的帽子,与我们大日本帝国合作呢?因为他也有做中国第一号统治者的野心。他想要借助大日本帝国实现他的野心。而我们日本,也要利用他实现我们在中国的远大理想。我们和他互相利用,对双方好处都大大的。他识时务,所以他是俊杰。如果我们对中国的全面占领实现了,我们当然也要以中治中,扶植他替我们统治全中国。那我们将会很省心,很省事。为什么不呢?所以,我们大日本帝国要实现在中国的远大理想,不仅需要一个汪精卫,而是需要千千万万个汪精卫!最好是,每一个村子都有一个汪精卫,每一个县城都有几个汪精卫!不是伪军,不是由中国人组成的便衣特务队,不是告密者,而是千千万万以普通中国人的身份生活在中国人之间的汪精卫,能以“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思想影响一大批一大批中国人的思想型的汪精卫!……

老鬼子忽然问:“你们认为那个王文琪,他恨不恨我们大日本皇军?”

军官们中,除了他的副官,谁也没接触过王文琪,自然一时间地你看我,我看他,皆默不作声。

老鬼子扫视着部下们,自问自答:“他承认他恨我们大日本皇军。但他说,那是因为,我们皇军的炮弹,炸平了他父母的坟墓,炸毁了他家的老宅。那个王文琪,狡猾狡猾的。他的恨,绝不只这么一点点。他更恨我们侵略他的国家,杀害他的同胞。他这种恨,大大的,隐藏在内心里边,不肯老老实实地说出来。但是,你们要给我听明白,我认为他也是一个识时务的中国人。在我们这里,在我的面前,他非常的,善于忍受屈辱。否则,我早已亲自杀了他,或者命令你们杀了他。在中国,我们需要走狗。走狗只能从识时务的中国人中去发现。一旦发现了,我们要装出几分对他们友善的样子。这样一来,他心中原有的恨,渐渐地就会消除的。那时,他就不知不觉的,真的成了我们的走狗。好的狗,它希望在自己和主人之间,体会到这样的感觉——它是主人的一部分,并且,那种感觉很好。当一条狗有了这样的感觉,就是好的走狗了。今后,你们谁都不许找那个王文琪的麻烦,我要用事实证明,一个中国人,即使他内心里是恨我们的,我也能用我的智慧,为了我们大日本帝国的长远利益,将他培养成我们非常需要的走狗,一个我们在中国民间的小小的,汪精卫式的榜样中国人……”

军官们皆心领神会地点头称是。至于是否都真的心领神会,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