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懦者
24992300000009

第9章

王文琪看去不但忐忑不安,而且神情紧张了。说出的话不但吞吐,简直就是结巴了。他说,日本这个国家是不种高粱的。种也长不好。日本的土地不适合高粱生长。所以大多数日本兵,在日本时不但没见过高粱,连听说也没听说过,更没吃过了。他们来到中国以后,尤其占领了咱们这个地方以后,吃高粱米可把他们的胃肠吃惨了。不少鬼子患了胃肠病,便秘在他们中成了普便现象。而他为了讨好他们,取悦于他们,就告诉他们,其实高粱米也不是那么难吃,关键在于煮粥时应该放碱。咱们中国人都知道的这点儿经验,他们的鬼子厨子却根本不知道。所以呢,他就告诉他们,高粱米是酸性的,煮粥时放了碱以后,酸碱中和,喝起来也黏稠,滑滑溜溜的,口感挺好。如果与玉米子一起煮,再放些芸豆,那粥就更好喝了,营养成分也丰富了。他还告诉他们,高粱米磨成面粉,与玉米面两掺着,发了,蒸出的发糕暄腾腾的,比玉米面饼子和窝头松软多了。藤野那厮听罢,使劲夸他是大大的中国良民,当即命令两名鬼子明日进县城去买几斤碱……

“罗队长,我真是罪该万死。虽然,煮高粱米粥放碱,只不过是咱们中国人的厨房常识,但现在是战争时期,日军占领我们城市、烧毁我们乡村、屠杀我们同胞、掠夺我国家民间财富如狼似虎,他们无恶不作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敌,吃高粱米全都吃出了胃肠溃疡,一个个大出血也活该,那我们才高兴!可我却为了取悦于他们,讨好于他们,竟教给他们如何将高粱米做得好吃的方法,难道还不罪该万死吗?所以,请罗队长和乡亲们重重地惩罚我吧!……”

王文琪此一番话,说得羞愧难当,真诚无比。大家听他说完,又是一阵你看我,我看他,最后又都将目光集中在了罗队长身上。

韩大娘似乎有话要说,可张几张嘴,仅说出两个字是:“这这……”

王文琪目不转睛地望着罗队长,一副心甘情愿听候处置的样子。仿佛,即使罗队长大吼一声“拉出去毙了!”,他也会毫无怨言,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赴死,且绝对不必谁拉扯他。

罗队长却避开了他的目光,将脸转向一旁,微蹙其眉在思索,同时将一只手伸向韩成贵。韩成贵明白他要什么,赶紧替他卷了一支叶子烟。他吸了两口,这才看着王文琪,亲切又和蔼地说:“文琪啊,你言重了。那事,没你说的那么厉害。”——说罢,扫视着大家问:“你们说,是不是没那么厉害呀?”

只韩大娘点了一下头。其他人都没点头,一个个脸上觉得性质严重的表情也都毫无变化,更没人接他的话。

罗队长又吸一口烟,缓缓吐出一缕青雾,对王文琪笑了笑,依旧亲切和蔼地说:“文琪啊,你有那么鲜明的,同仇敌忾的民族立场,这我很高兴,大家也都会很高兴。你因为你的所作所为有罪过感,这是难能可贵的。那种事嘛,往严重了说,确实是令人气愤的。但具体情况应该具体分析,你当时为了能活着走出炮楼,所作所为全是违心的,不得已的。而且呢,那事毕竟不真的属于什么国家机密。所以,我说你言重了。在我这儿,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是完全可以理解,可以原谅的。当然,我只不过是我。一个人不能代表大家的看法……”

他不再望着王文琪了,又一次扭头扫视着大家,催促地说:“亲爱的同志们,都怎么了呀?别都闷声不响的嘛,也都发表发表你们的看法嘛!”

大家这才纷纷点头,都说是啊是啊,那事,是没多么要紧。文琪你确实言重了,不必太有思想负担。你人平安地回来了,免了周折,大家不必煞费心机地救你了,这是最好的结果嘛!

王文琪顿时流泪了。

罗队长又郑重地说:“文琪同志,你们村我最信任的人,今晚都在这儿了。从今往后呢,你也做他们中的一分子吧!”——说罢,向王文琪伸出了一只手。

王文琪赶快伸出双手,一手从下握着罗队长的手心,一手在上,揾住了罗队长那只手的手背,感动加激动,眼泪刷刷地流,嘴唇抖抖地说不出话。

至此,大家的心情彻底放松了。韩成贵说那就散了吧,也好让罗队长早点儿休息。他问罗队长愿意在谁家休息?罗队长说谁家都行,就是别留住在大娘这儿吧。大娘和柱子白天都被鬼子们折腾了一番,让他们老少俩互相安抚安抚,早点儿歇息。拍了柱子一下,说你呀,柱子呀,看人论事不要那么死性。咱们中国的抗日是一场人民战争,要打持久战的。都像你那么看人论事,英雄倒是英雄,可抗到后来,还不成了孤家寡人么?咱们中国的抗日战争,那是不可能仅仅由几个英雄来赢得最后的胜利的。

大家又对他的话表示赞同。

韩成贵说,那罗队长,你就跟到我家去住一宿吧。罗队长说好啊,那就住你家。你们其他人,再将从各家各户要来的东西送回给各家各户吧。

王文琪已穿上了鞋,下了炕。他说罗队长,东西别往回送了,就放韩大娘家吧。明天一早,让人替我套上村里那辆驴车,我把这些东西全送炮楼去行不?

驴车是韩成贵家的。他首先反对,态度一下变得很激烈,脸红脖子粗地数落:文琪你有病啊?你对鬼子讨好卖乖还上了瘾啦?你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万事大吉,躲过了一劫算你命大,为什么明天还要主动再去讨好?这些东西是乡亲们平时舍不得吃,东埋西藏才保留住的,是为了搭救你才奉献出来的,你怎么能说出那种不嫌害臊的话呢?

王文琪也被数落得脸红脖子粗了。

罗队长看出他有话要说,却又不敢再说,就鼓励道:“文琪同志,把你的理由讲一讲。”

王文琪怯怯地说:“我的一些想法,也许是……不,肯定是极端错误的想法,还是不讲了吧,就当我没说……”

罗队长坚持道:“一定得讲出来,一定得讲出来。我不管别人,反正我是在洗耳恭听呢!”

王文琪见不说肯定是不行的了,便以豁出去的口吻说:“好,既然你们已经不拿我当外人了,那我就干脆把我的想法直说了吧!我确实是要进一步去讨好藤野那厮。而且,希望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讨好他。我并不是一个善于讨好别人喜欢讨好别人的人,但从此往后,我以前不善于的事我要变得善于起来,以前不喜欢的事我也要尽量在鬼子们面前装得喜欢起来。为什么呢,刚才罗队长讲了,我们中国人的抗战,肯定将是一场持久战。目前的情况分明是敌强我弱,还要坚持持久战,那么,我觉得就得有一些我这样的人假装着去讨好鬼子,逐步取得他们的信任,争取被他们看成是大大的良民。如果有了我这样的人,当鬼子们又要杀害我们的同胞时,我也许还可以凭着我似乎在为他们考虑的假相,凭着讨好的话语,将我们同胞的生命挽救下来。而且呢,我通过与他们的接触,还能预先了解到他们的行动打算,提醒咱们武工队和乡亲们防备在先,少受损失。我这么做,无非有可能被不了解我良苦用心的人误视为是汉奸,无非在必要之时,乡亲们得奉献出一些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由我去送给鬼子们。但利弊相较,我觉得利还是大于弊的。在此国难当头之岁月,我一个书生型的男人,两手无缚鸡之力,用刀枪来杀敌连柱子都会有的那种英勇我都没有。但我早就想也能为抗战有所作为了,经由白天发生的事,我认为适合我做的,也值得我做的,实在不是很多,就我想到的那点儿并不光彩的打算罢了……”

王文琪不停止地说完了以上一大番话,之后长长地出一口气,又坐在炕沿了,谁也不看,目光定定地只看在罗队长一个人脸上。他说时也在看着罗队长。但罗队长却不看他,一直在低着头认真地听。他已经坐在炕沿了,罗队长仍低着头。

别人们却听得都有点儿目瞪口呆。

那时候屋里真是静极了。

在那静中,有人看着王文琪,有人看着地上的东西,有人看着罗队长。

终于,韩大娘首先开口说:“老罗……”

罗队长这才抬起头,见大家的目光又都在看着他了。

他明白韩大娘的意思,干咳一声,望着王文琪说:“你站起来。”

王文琪站了起来。

罗队长又说:“你过来。”

王文琪两大步跨到了他跟前,脖子一挺,头一扬,表现得像是一名军人,准备挨长官的大嘴巴子抽一顿似的。

不料罗队长却伸展开双臂,一下子紧紧将他搂抱住了。被搂住的王文琪一动不动,然而眼神儿糊涂了。罗队长的一只手,不断地轻拍他后背,喃喃地说:“文琪呵,王文琪呵,我的好乡亲,好兄弟,好同志,难得你有那么一种想法!咱们中国人要是打不败小日本才怪了呢!咱们的抗战一定能胜利!一定能胜利!……”

他眼中也扑簌簌落泪了。

王文琪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罗队长不但理解他,而且被他感动了。他眼眶又湿了。

受到他俩的情绪的感染,别人们的眼眶也都湿了。

只韩成贵还有几分郁闷,不情愿地说:“文琪同志啊,明天你不赶驴车去送,赶马车去送不行吗?”——尽管他眼眶也湿着。

罗队长这才放开王文琪,不解地看着韩成贵。

王文琪说:“马车不方便啊成贵大哥,过得了吊桥,那也过不去炮楼的拱门。东西不多,放马车上显得更少了,还是我赶驴车去送的好。”

韩成贵忧心忡忡地说:“我早发现过了,鬼子每次闯到村里来,都不拿好眼光打量我那头驴。我那头驴正当年,我饲养得又上心,挺壮实的。我怕你二进炮楼还是能平安无事地回来,可我却从此见不着我那头驴了!”

王文琪信誓旦旦地说:“哥你放心,我要与你那头驴共存亡。”

一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罗队长严肃认真地说:“文琪同志,绝对不许你为了那头驴而不惜搭上自己的命啊!”

韩成贵也又说:“要不还是我跟你把东西挑着送去吧!”

王文琪说:“老哥,那不好。发生了白天的事,藤野那厮们再见到咱村的人,必定反应强烈,说不定会残暴突发,伤害你以泄积怒。他们现在仅对我一个人还能表现出几分容忍,那就还是我自己去的好。”

罗队长说:“文琪考虑得周到,听文琪的吧。”

韩成贵哭丧着脸嘟哝:“我太担心我那头驴的下场了!”

众人不知怎么劝他是好,皆同情地望着他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