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仕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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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可乔不群一走到那道拱门边,脚下就仿佛灌了铅一般,再也抬不起步子来了。原来他压根儿就没有足够勇气和信心上何德志家去,才这么犹犹豫豫,老去关心老干工作,不敢越拱门半步。唯有自怨自艾,恨自己太不中用。这也是读过几句书的臭知识分子的德性,遇事无能为力,又不甘愿向权势低头,生怕伤了自尊。可读书人也是人,也要在这个世上活下去,只要还有一口气,便不可能不食人间烟火。这就决定了他们选择的艰难。也许这便是读书人的宿命,要么自命清高,逃避现实,一事无成,永居人下;要么放下自尊,脱胎换骨,屈服权势,成为权势拥有者,炙热一时。除此二途,别无他哉。

又徘徊了一阵,林子里的人稀少起来,米春来和陆秋生也各自带着小孩,分别上了市级楼和局级楼。乔不群摸摸口袋里的信封,还是下不了决心。就这么回去,史宇寒还不拿把菜刀,将你下面那一坨割掉?过去史宇寒还好,到底是人类灵魂工程师,经常要上讲台传道授业解惑,说话基本属于文明礼貌范围。近段为州州读书的事,动不动就拿乔不群下面说事,好像身为男人,不靠上面立身,得靠下面供养似的。靠下面供养上面的男人也不是没有,那是吃软饭的男花瓶,乔不群既然能在政府里混,还不至于沦落到这一步。尽管吃上面的饭和吃下面的饭,说穿了并无本质区别,吃下面的饭也要本事,有道是男人吃软饭,全靠硬功夫。不过话说回来,史宇寒动不动就直击你下面,其实正触及到了问题的本质。州州不就是你下面造的孽障吗?当时你不顾一切造出州州,如今你就得为他负责,包括他的现在和将来、成人和成长。你不敢负责,难道不应该把你下面消灭掉?看来女人就是厉害,有时脱口说句话出来,不经意间就一语破的,直中要害。

乔不群的手抽出口袋后,正好碰着腰里的手机。他想还是给郝龙泉打个电话吧,看他在哪里,当面问问他,到底在范校长那里说得怎么样了。也许白天接到史宇寒电话时,他不愿把话说得太肯定,史宇寒生怕有误,急火攻心,才硬逼你给领导去送信封。她哪里知道这个世上,有时送钱比抢钱还难。

电话打过去,郝龙泉说他正在陪客人,问乔不群什么事。这个时候打电话,除了州州读书的事,还能有别的事?乔不群想不到这个郝龙泉也拿起腔调来了。只是人到有求,卵短三寸,乔不群也不好说人家什么,只得低声道:“表哥在哪里?我想跟你碰个面。”郝龙泉说:“政府领导接见我,我敢躲着吗?你说你在哪里?”乔不群说:“我就在政府大院里。”郝龙泉说:“我把客人打发走,再开车去接你。”

不到一刻钟,郝龙泉就赶了过来,将乔不群请进别克,说:“找个地方放松放松?”乔不群说:“我哪敢像你们当老板的,想放松就放松?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表妹的厉害。就在车上说说话吧。”郝龙泉说:“我知道你们做政府领导的,要保持高风亮节。那你说吧,有什么指示精神?”乔不群端出史宇寒:“州州的事没得到你确认,宇寒心里老不踏实,特意要我找找你。应该没问题了吧?”郝龙泉说:“照我理解,问题估计已不会太大。”乔不群说:“还要理解?范校长怎么跟你说的?”郝龙泉拿出户口簿,还给乔不群,说:“范校长也没说什么,只让我留下州州名字,开学前会张榜公布的,到时看榜就是。”

乔不群听出了些意思。事情没把握,想必表哥也不会要你去看榜。乔不群松下口气。可心里又好像堵着什么似的,有些不太自在。自己不大不小,也算政府大院里的处长,钻天入地,跑了个把月,也没将州州弄进桃林小学,郝龙泉一出面,轻轻松松就把事情搞掂了。想起过去你还不怎么将这个亲戚放在眼里,现在看来得改变改变这个老观念了。

转瞬到了开学之日。乔不群去学校看过榜,找到州州班次和上课教室,才按榜上要求,带州州去报名。商贸学校也将开学,史宇寒本来正在忙碌,也兴冲冲赶了过来。为让州州熟悉环境,先在校园四周转了转。州州东张西望着,兴致盎然。史宇寒一旁不停地教育他,要如何如何听老师话,如何如何跟同学相处,如何如何认真学习,也不管州州在不在听。

转够了,才上到州州班上,报名交钱。手续很快办妥,史宇寒让州州跟老师说过再见,一边一个拉着儿子和丈夫,往楼下迈去。乔不群嘱咐州州,记住楼层和教室位置,学会主动喊老师。史宇寒却掩饰不住心头的喜悦,说:“州州终于进了桃林小学。表哥真有本事,给范校长打声招呼,事情就办得妥妥帖帖的。”

乔不群再木讷,也听得出史宇寒话只说半句,另外半句咽了回去:你乔不群白在政府大院里待了,州州读个桃林小学,都拿不下来,还得叫表哥帮忙。乔不群知道自己没有发言权,不敢吭声,只顾盯住脚尖。他生怕一开口,史宇寒就拿话撑住你嘴巴,让你合不上嘴皮。史宇寒就这德性,温柔时话如蚕丝,凶起来,口气硬得像阳台上撑衣服用的铁棍。

下了楼,没再在校园里逗留,三人踏着正对校门的林荫道往外走去。经过道旁的水泥报墙,只见好多家长都抬高脚跟,正仰头观看墙上红榜。乔不群不怎么在意,昨天他就在墙上找过州州名字。史宇寒不同,刚才进来时走的另一个方向,没看过榜,好奇地往人堆里扎去。就听家长们小声议论着,谁谁谁真大方,出得真多;谁谁谁实在小气,就出这么丁点。原来新生榜旁边又另贴了几张红纸,叫做学生家长自愿捐款榜。那是按捐款数字多少,由上往下,一路列下来的。

挤进人堆,史宇寒踮起脚尖,一眼就看到了列在首位的州州的名字,后面赫然写着三万元的数字。开始史宇寒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赶紧闭上眼睛,一边使劲晃晃脑袋。睁开双眼再瞧,红纸黑字的,儿子名字和后面钱数写得明明白白,一点没错。

原来儿子的指标是三万元大钱换来的。史宇寒心疼极了,这个价也太高了点。按当时桃林消费水平,三万元差不多可买套低标准小户型房子了。忙掉头叫乔不群,要他快过去。乔不群不知有啥稀奇,却还是往前挤了挤。一看州州名字后面的数字,也傻了眼,心想谁扶贫也不先说一声,把钱送到了学校,如果交我家长手上,还让州州读什么桃林小学?直接送国外留学得了。直到史宇寒捅他一拳:“这是怎么回事?”乔不群才清醒过来,说:“还用得着多问吗?你以为这三万元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三万元钱多少有些震撼力,不是那么好承受的。回家路上,夫妻俩沉默着,再也没说过一句话。他们没想到为州州读桃林小学,郝龙泉肯出这个大价钱。究竟三万元不是个小数字,按百元大钞计,整整三百张,够数一阵子的。要知道参加工作这么多年,两人虽说都有工资,却是月保月、年保年,存折上还从没上过五位数。

夜里躺到床上,那三万元还在夫妻俩脑袋里晃荡着,挥之不去。乔不群有些后悔,早该去找耿日新和何德志,他们哪位写个条子,打个电话,就可给你省下这笔大钱。史宇寒也在想,也是身边这男人没用,既无权又无钱,若有一样在手,还轮得到他郝龙泉来耍这个大方吗?人一个手一双,手上总得有些权呀钱呀之类的硬通货,关键时刻才出得了手。

在床上辗转半天,两人都没法入睡。后来还是史宇寒开口道:“原来表哥手段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只知拿钱开道。”乔不群说:“他生意场上人,不拿钱开道,拿什么开道?”史宇寒说:“我还以为他跟范校长交情深,凭这层硬关系就可将州州送进桃林小学。”乔不群说:“如今这世上,还有什么比钱更硬的?”

两人叹息一回,史宇寒又说:“表哥这个人情送得太重,他不会这么白送我们吧?”乔不群说:“生意人谁会做亏本生意?”史宇寒说:“他不正找你帮忙办理开矿证照么?一定是冲着这个来的。”乔不群说:“这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显得很。”史宇寒说:“这就好,帮他把证照办下来,咱们就不欠他了。”乔不群说:“像你说的这么轻松,那证照还不早办下来了?原先我是能拖就拖,这下表哥出手如此大方,也没法再拖了。”

史宇寒捧过乔不群的脸,重重一吻,说:“表哥给你办了得动钱才办得了的事,你再给他办得动权才办得了的事,这不正好是互通有无,互利互惠,共创双赢吗?”乔不群僵着身子,说:“我手里有什么权可动的?”

史宇寒在乔不群怀里拱着,说:“总有一天你手里会有权的。暂时没权也没关系,可利用供职政府的便利,变通些权出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