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仕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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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李雨潺分析道,给两位说了一个故事:有位秀才进京赶考,夜宿旅店,做了三个梦。一是梦见自己头戴斗笠,手里还打着把雨伞;二是梦见闲得无聊,翻到墙头上去种白菜;三是梦见跟心爱的女人一丝不挂睡在床上,却背靠着背。秀才不知这三个梦作何解释,去找高人析梦。高人说你别去考试了,戴着斗笠打伞,岂不多此一举?墙头上种白菜,那是白费劲。跟心爱女人背靠背睡在床上,说明没戏。秀才心灰意冷,回到旅店后,卷上铺盖准备走人。店老板问秀才,试还没考呢,何故就打起退堂鼓来了?秀才说了原委。老板不甘心到手的生意这么跑掉,说他也会析梦,这可是三个天大的好梦。秀才似乎捞到了一丝救命稻草,要老板快开尊口。老板说戴斗笠打伞,说明你有备而来;墙上种白菜,那是高中;背靠背跟心爱女人裸睡一起,说明翻身的时候快到,好戏就在后头。秀才大喜过望,又发开铺盖,留了下来。

这个故事有些好玩,王怀信正要问李雨潺,秀才后来考中没有,顾吾韦到门口来通知开会,三人出门,去了会议室。

今天的会议特殊,大家积极性很高,会议室很快坐满了人。除不见耿日新和甫迪声,其他政府领导都已到场,静候在台下前排位置上。最后出场的人物都是最重要的人物,这是武侠小说和侦探电影的套路。正在大家翘首以待之际,门口忽然起了动静,众人的脑袋纷纷旋将过去。原来甫迪声出现在了门口,旁边是夹着包、手捧磁化杯的蔡润身。甫迪声是侧着身进来的,接着弯腰立住,迎进昂首挺胸且秘书贴身的鲍书记。此后甫迪声的腰再也竖不起来了,直至将鲍书记送上主席台,请入正中位置,自己叨陪在侧。

平时政府干部职工开会,正副市长和秘书长都要在台上就座的,今天除鲍书记和甫迪声,其他领导都坐在台下前排位置。大家也就意识到了会议的重要和非同凡响。主席台上领导的多少,往往跟会议内容重要与否成反比,领导越多会议越不重要,那是做样子给人瞧的;领导越少会议越重要,会议本身已经重要,也就用不着再做样子。

会议室渐渐平静下来,与会人员一个个神情肃穆,像在参加追悼会。甫迪声跟鲍书记耳语两句,咳上两声,宣布会议即将开始。不知是音响音量调得太大,还是会议室格外安静,甫迪声的声音显得格外洪亮。他先代表政府全体干部职工,对鲍书记莅临会议,表示热烈欢迎,并带头鼓掌。鲍书记在掌声中欠欠身,又朝台下点一点头。掌声渐落,甫迪声强调起会议纪律来,一是不许随便走动,二是不许看报或打瞌睡,三是不许打手机,手机都改成振动,最好是关掉。

会前强调纪律是个惯例了,如今的人记性不好,上次会议强调过的纪律,下次会议早忘个精光,主持人只好又强调一次。乔不群却认为今天的纪律甫迪声可以不强调,大家一进会议室,就意识到了这个会议不比一般,不太有人会违纪。

强调完纪律后,甫迪声宣布会议正式开始。他说今天会议内容不多,主要是鲍书记代表市委常委给大家做重要指示。又带头鼓掌,欢迎鲍书记讲话。此番掌声已没刚才激烈,却依然响亮。鲍书记伸出双手往下压压,拍拍话筒,清清嗓子,开始发话。中气充沛,话音洪阔,声震屋宇。说到激昂之处,拳头一握,在桌上捶一把,显得很有领导气魄。也许坐在较为靠前的位置,容易引起台上领导注意,乔不群不好有别的小动作,只得含情脉脉地盯住台上,做出专心听讲的样子。平时难得这么近距离面对鲍书记,乔不群留意起他的相貌来。他老人家真的天生一副官相,天庭饱满,鼻挺嘴方,脸色红润。忽然想起张天师,可惜他没在场,不然让他瞧瞧鲍书记相貌,测测他官运到底如何。

就在乔不群正走神时,鲍书记又捶了一把桌子。乔不群马上回过神来,又将注意力集中到台上。这是鲍书记一个习惯性动作,每次开会,不论大会小会,都会捶几回桌子。鲍书记的一惯作风是敢做敢为,敢说敢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比如常委会上,他提出什么想法,副书记和常委们有顾虑,意见统一不了,他一捶桌子,说句这是捶手可得的事嘛,大家就会乖乖表态通过。成语里只有唾手可得一词,没有捶手可得之说,可鲍书记喜欢捶手可得,谁也拿他没法。桃林最大的领导动不动就捶手可得,广大干部职工再不敢唾手可得,不时也捶手可得一回。一捶手就可得,鲍书记捶起手来也就特别来劲。尤其碰到人事问题,捶起桌子来,显得更有个性。据说只要他捶桌子,就没有提不了的干部,其他领导都不会放半个屁。桃林干部于是编故事,说鲍书记提干部时往往得捶四次桌子,每次随着拳头落桌,还会跟着吐出三个铿锵有力的字音。第一次在书记会上捶桌子,对分管干部的副书记说:给我记!第二次在常委会上捶桌子,对组织部长说:给我念!第三次在常委会快结束时捶桌子,对全体常委说:给我过!第四次任命文件成文时捶桌子,对市委秘书长说:给我发!桃林上下于是将鲍书记提拔的干部,取名为四捶干部或四给干部,确也有几分形象。

乔不群不可能老盯着台上领导,这样脖子也吃不消。于是扭扭脖子,往别处瞟了瞟。这才发现蔡润身就坐在不远处的前排边上位置,一旁是鲍书记秘书小余。两人偶尔贴贴脑袋,低声嘀咕着什么,目光却仍留在台上。有人说领导秘书是领导身上可变温换色的画皮,领导的兴衰荣辱都可从这张画皮上体现出来。还说领导之间关系如何,别去看领导,看领导秘书之间亲不亲密就知道了。如果这一说法无误,那么从今天台下两位秘书亲亲切切的样子,便可看出台上领导之间是什么关系了。

两位秘书的脑袋贴得正紧之际,鲍书记的讲话忽然停顿了片刻。小余立即警觉起来,脑袋兔子样往前伸了伸。只见鲍书记低低头,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鲍书记喝水的动作也平常,不当书记的人,甚至街上卖煤球的人口渴了,也是这么喝水的。小余却从鲍书记稍稍有些抬高的手臂看出,领导杯里的水已经不多了,几步跑到主席台侧,提上开水壶,绕到鲍书记身后,拿过杯子,续了水。

小余下得台来,过没多久,蔡润身发现甫迪声也该续水了,也上了台。与小余不同的是,他给甫迪声续水前,先过去给鲍书记续了水,尽管他杯里的水还足得很。甫迪声好像对蔡润身此举很满意,赞赏地看了他一眼。

续完两位领导的水,蔡润身弓着身,轻手轻脚下了台。乔不群不由得多瞧了蔡润身两眼,觉得他越发像个秘书了。蔡润身很快到了座位前。本来他的头是低着的,不想正要落座时,忽然抬了抬头,看了会场一眼。乔不群就在不远处,两人的目光就这样遭遇在了一起。乔不群想回避已经来不及了,见蔡润身向自己扬了一下手,也只得应付式地点点头。

做上甫迪声秘书后,蔡润身天天跟领导在外面跑,乔不群很少看得到他。偶尔在楼道或外面坪里碰上一回,也只淡淡地点个头,话都难得说上一句。尽管时过境迁,乔不群再不会老拳紧握,怒目相向了,究竟彼此有了一层隔阂,不可能像过去那么亲热。人世就是这样,栽的花再香,闻过便闻过,香气不可能老在鼻前萦绕。栽刺却有些不同,人被刺伤一回,哪怕伤好无痕,痛却很难消失。

由蔡润身,乔不群又想起郝龙泉来。有蔡润身和孙文明背后支持,他的龙泉煤矿也就开得红红火火,据说最近又兼并了好几家小煤窑,已成桃坪煤业老大。生意做得越大,外面的关系也就越复杂,郝龙泉便上蹿下跳,天天市里省里的,不停不歇地转。乔不群待在纪检监察室那种地方,郝龙泉完全没找他的必要,可偶尔也会打个电话,问他忙不忙。还说哪天哪天到纪检监察室去看他,他人不在,也没看着。这自然是虚词,乔不群没什么外事活动,不在办公室的时候少,郝龙泉真来看他,还有看不着的?

乔不群想得远了,忽听如雷般的掌声响起,这才打住思路,抬头望了望主席台。原来鲍书记的话太精彩了,博得大家热烈的掌声。领导的话总是精彩的,不精彩也就不会有人带头鼓掌了。精彩就精彩在放之四海而皆准,拿到月球上去都讲得通。鲍书记先从宏观角度,对桃林政治经济社会形势进行了全面分析,高屋建瓴,非常符合书记身份。官员就这样,帽子越大,发自帽子下面的调门也就越高。有经验的人判断官员级别高低,从来不用去组织部看任命书,闭着眼睛听他说上几句话,便一清二楚了。

分析完形势,鲍书记话锋一转,过渡到政府工作上来。他充分肯定了今年以来,政府工作所取得的各项突出成绩。不用说,这些突出成绩的取得,是在市委的正确领导下,政府和政府各职能部门以及在座各位共同努力的结果。鲍书记因此得出结论,政府班子是一个团结的班子,政府集体是一个团结的集体,这么团结的班子和集体,常委是完全放得心的,全市人民是完全信得过的。

乔不群写过不少领导讲话,也听过不少领导讲话,对领导讲话风格还比较了解。大凡领导肯定起班子和集体的团结问题来,一定是这个班子和集体的团结问题出了问题,甚至已经带来严重后果。就像领导一旦肯定起思想问题作风问题安全问题这问题那问题来,一定是思想问题作风问题安全问题这问题那问题出了问题。

比起其他问题来,团结问题更是个问题,可谓问题中的问题。团结问题出了问题,绝对不是小问题,是大问题。今天鲍书记拿政府班子和集体的团结问题说事,当然是为了稳定大局,以免涣散人心,影响革命工作。同时班子和集体的团结问题出了问题,也说明班子和集体里的人出了问题,这团结问题归根到底还是一个人事问题,说穿了这个班子或集体的人事问题将会出现重要变动。

乔不群没有猜错,鲍书记拐了一个弯子,接下来就郑重通报说,由于工作需要,耿日新同志不再担任桃林市人民政府市长职务,省委决定从现在开始,由甫迪声同志主持桃林市人民政府全面工作。说着用力捶了捶桌子,像搞拍卖似的,只不过手上没有拍槌。

鲍书记在掌声中结束了讲话,甫迪声又发言感谢组织的信任,表示主持政府工作期间,一定在鲍书记和市委的领导之下,兢兢业业把政府工作做好,坚决不辜负鲍书记和组织的殷切期望,并恳请各位大力支持和有效监督。

离开会议室时,大家都感到意犹未尽。想不到倍受关注的耿日新,就这么被鲍书记一句话带过去了,也没交代一下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明眼人还是听得出,鲍书记说到耿日新时,并没直呼其名,仍称为同志,说明耿日新还是党和人民的人,还没有被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换言之,耿日新可能有小难,却不会有大灾,至少不会有牢狱之灾。

回办公室路上,乔不群才想起今天的会上,除耿日新没在场,也没见辛芳菲的影子。特意去三楼晃了晃,辛芳菲的办公室门户紧闭,伊人踪迹难寻。忆及昔日跟辛芳菲不多的接触,乔不群莫名地伤感起来,不知以后还能不能见着这个大美人。

耿日新出事后,关于辛芳菲的传闻也不少。有人说她跟姬老板是中学同学,两人曾是多年的恋人,姬老板的娱乐城她也占了不少股份。有人说姬老板过去一直是小打小闹,没做出什么规模,是通过辛芳菲巴结上耿日新,才渐渐有了些气候,终于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至于辛芳菲的去向,也众说纷纭。说的说她已到了国外,护照是耿日新早办好的,本来约好两人一起上飞机,中纪委的动作提前了半天,截下耿日新,她只得孑然一身,孤雁西飞。说的说她已被双规,关在外省一个偏僻小县城的内部招待所里,正在接受审查。说的说她早得知有关方面要封姬老板,提前抽出自己的股份,准备投往外地城市,近段正在考察投资项目。还有一种说法,就是耿日新有一位多年的老朋友,是深圳某大财团的董事长,辛芳菲已被他介绍到那位老朋友处,做了他麾下一家大宾馆的总经理。

传闻就是传闻,来自道听途说,不太可靠。乔不群能肯定的是,辛芳菲不可能出国。既然上飞机前耿日新被截了下来,辛芳菲这个涉案人员还能走掉,也太低估咱们办案人员的智商了。被双规的可能性也很小,她这个级别的干部,一般只可能由比市纪委更低的部门双规,不太可能惊动更高级别的纪委。就是上级纪委要双规辛芳菲,市纪委的人也会知道,乔不群问过戴主任他们,证实并没这么回事。

好几天过去,乔不群脑袋里还是没法抹去辛芳菲的影子。不时想起那个傍晚跟辛芳菲短暂相处,共说辛弃疾的情形,不免暗叹人生无常,聚散不定。少一个美人就少一道风景,这充满权利之争的政府机关又要失色几许。忽记得柜子里有几张宣纸,是那次给郑国栋书写禅诗时所剩,他执意送的。乔不群手上发痒,铺开宣纸,笔走龙蛇,几下挥就辛弃疾的名词《丑奴儿》: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对着辛词瞄几眼,又沉吟片刻,纸上墨迹渐干,乔不群随便折了一下,搁在桌角上。忽闻门外脚步声响,有人晃将进来。乔不群抬头,来人竟是辛芳菲,也不知是真是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