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歌声在桥头(梁晓声最新散文随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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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瘦老头(1)

A君是我朋友,一位“环保”专家。九十年代初,他以博士身份从国外甫一归来,便为国内的“环保”问题四处奔走,大声疾呼。可以说,他是中国最早的一位能以专业头脑传播“环保”思想的人。现在,他任职于某大学,成为博士生导师,业已桃李满天下矣。中国之“环保”领域中,其弟子多多,皆是有贡献者。他也经常飞往国外参加各种“环保”会议,向世界宣讲中国之“环保”现状……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区“人大”组织的代表学习活动中。屈指算来,六七年前的事了。他作为专家,向二十几名区人大代表介绍世界“环保”经验。中午吃饭时,我恰坐于他的旁边。主食是米饭,也有面条。他要了一碗米饭,持箸端碗之际,叫住服务员姑娘,望着一桌羹肴小声问:“有榨菜么?”

服务员姑娘摇头后说,有泡菜,有食堂自腌的小咸菜,有南方辣菜,还有腐乳,就是没有榨菜。

他却说:“怎么可以没有榨菜呢?榨菜,必然应该有的啊!”

服务员姑娘说:“那,就只能为您现去买一小袋了。”

众人都看得分明,人家服务员姑娘那么说,显然等于软软地“将”了他一“军”,使他认清形势,能在没有榨菜的特殊情况下,顺利地将一碗米饭吃下去。

不料他赶紧说:“那多谢了,那多谢了!”

服务员姑娘愣了愣,不乐意地离去。

他见众人都在费解地望他,神色颇不自然,连道:“见笑见笑,对我来说,米饭还是就着榨菜才香。毛病,毛病……”

众人都未接言,默默陪笑而已。

我心里暗想,当然是毛病!觉得众人心里,肯定与我同感。

他呢,则干脆垂手而坐,直等到人家服务员姑娘为他买来了一小袋榨菜;于是撕开,全部抖在碗中,拌几拌,大快朵颐。

后来,我又在别的场合见到过他几次,竟成朋友。对于他的经历,尤其他与榨菜的亲密关系,渐渐了解:

A君原本是北方林区的一个孩子,他上小学四年级时,逢“文革”年代。“文革”对于中国当年的中小学生们,大抵也留下过某些愉快的回忆。比之于今天皆被逼迫成了分数的奴婢的中小学生,当年的中小学生们简直可以说“幸福”无比了。逃学之事,蔚然成风。在那样的年代,全中国的中小学生没多少真的“以学为主”的,绝大多数以玩为主。尤其像A君那样一些当年的北方林区的孩子,用A君的话说,是“从早到晚,一心只想着怎么玩儿。”

“对于孩子,我们林区有意思的事儿太多了呀!那个年代,我们快玩疯了。我的四年级同学中,居然有识字不足一百个的,还居然有背不下乘法口诀的。别说我们些个孩子认为读书无用了,连我们的父母差不多也都这么认为啊!我们的小学校,在林场的场部。我们结伴从家里走到场部去,得走一个来小时。即使离开家门时,都是打算不逃课的,但半路一发现吸引我们的事儿,比如一个马蜂窝,一个鸟巢,一只大个儿的青蛙,或一只蜻蜓王,便又集体逃课没商量了。因为坚持上学的学生越来越少,老师们都找借口调离了学校。我四年级还没读完,学校合并到县城去了。这么一来,我们上学更远,便都索性辍学了。家长们懒得管我们,不是家长的大人们对我们的种种玩法淘法也早已司空见惯,我们仿佛成了林区的一群小野生动物,整天纠结在一起东游西逛,为了满足心理快感,也每干点儿坏事。比如偷几串张家院子里晒的蘑菇,悄悄挂到李家的院子里去,看两家的人因而吵起来了,我们大为开心。又比如见谁家院子里的花啦菜啦的长得好,没招虫,我们就活捉一罐头瓶毛虫,隔着板障子,将罐头瓶扔进谁家院子……”

在三十多年后,在冬季的一个下午,在我家里,A君将臂肘架在窗台上,缓缓地吸着烟,不动声色地向我讲着他小时候所干的种种坏事。虽然是在冬季,那一个下午的阳光却很好,照进屋里一大片,也照在我和他的身上。是的,他起初是不动声色的,开始讲到“瘦老头儿”的时候,表情和语调,才使我觉得有了忏悔的意味……

某天,我们五六个最野的小伙伴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陌生的瘦老头。连大人们也不知道他从前是干什么的,只互相传说他是从南方被发配到我们那处北方林场的,姓张。还传说,连他的姓也是有关方面按在他头上的,并非他的真姓。家长们嘱咐我们,千万不要做什么辱害他的事,因为他已经患了晚期癌症,活不了多少日子了。有些话,即使家长们千叮万嘱,我们也还是会当成耳旁风。但是那一回,我们都把家长们的话记在心里了。辱害将死之人,是必会受到老天惩罚的,林区的大人孩子都深信此点。何况,瘦老头确实瘦得令人可怜,又高又瘦。他的脸,几乎是一张皮包骨的脸,所以就显得眼睛挺大的。但是他的背,却挺得很直,起码我们每次见到他时他是那样子。他被指定住在一处路口的小木板房里,从林区往外运原木的卡车必然经过那个路口,他的工作就是负责登记车牌号、驾驶证号、运出的是何种原木。他一在那小木板房住下,便开始清理周围的垃圾、铲平土堆、围小园子。当时是春季,他在小园子里翻地、培垅、埋种。我们远远地望着,都困惑不已。依我们看来,他肯定活不过夏季的,大人们也都这样认为。那么,他所做的一切,不是毫无意义吗?夏天来临了,他竟没死。而那小园子在他的精心侍弄之下,茄子豆角黄瓜柿子西葫芦什么的,结得喜人。那破败的小木板房的前后,也有各种各样美丽的花开着了。某次我们经过他那园子,他在园子里唤住了我们,手拿着松土的小铲子问我们:“听说你们几个很淘,是吗?”

我们相互看看,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他又说:“男孩儿不淘气的少。咱们订一条君子协议好不?——请你们不要祸害我这园子里的菜秧。如果你们能做到,而我不到秋天就死了,那么园子里的菜由你们收获,全归你们。如果我活到了那一天,我只留少部分,大部分还是归你们。这个协议,你们现在愿意和我订下来吗?”

我们又互相看着,都不由自主地点头。

而他,望一眼小木板房,又说:“要是我真的活不到秋季,拜托你们几个,替我把那些花的籽撸下来,用纸包好,交给接我工作的人。就说我希望他,年年种花。那些花多美啊,不论自己看着还是别人看着,心情都愉快嘛。是吧?”

我们又不由自主地点头。

“那么,你们算是答应我了?”

我们除了点头,仍不知该说什么。彼此使使眼色,一转身都脚步快快地走了……

A君按灭烟,喝了一口茶,问我小时候想到过死没有?

我说我七八岁时的一天,在无任何人暗示的情况下,不知怎么一来,忽然就想到了死,于是害怕得独自流泪,感到很绝望,很无助。

“大部分人小时候都经历过那么一个时期吧?”

“我想是的。”

“我们当时就正经历着那样的时期。别看我们整天疯啊野啊的,似乎天不怕地不怕,其实个个心里有一怕,就是怕死,只不过谁都不愿承认罢了。所以,我们对瘦老头都有几分佩服起来,因为他是一个不怕死的人。一个怕死的人,在活过今天不知明天还活不活得成的情况下,哪儿还有心思管什么菜啦花啦的呀!从那一天以后,我们再经过那小木板房和那小园子时,都一反常态,不吵不闹了。那一年的秋天来得早,立秋不久,发生一次山火;许多人家怕遭殃,离开林场,四处投亲靠友,我和几个小伙伴的家人,也将我们分别转移了。我们的父母并没随我们一起走,他们身负扑火的义务。等我们从四面八方回到林场,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了。山火早已扑灭,也没有哪一户人家被火烧到。我们都以为瘦老头肯定死了,各自回到家里才知道,他非但没死,还将园子里的菜收了,一篮一篮地送到了我们各自的家里。大人们都说,为了打听清楚我们都是谁家的孩子,他真是费了不少口舌。还说,他夸我们都是守信誉的孩子。从没有谁夸过我们那几个淘小子,明明是他自己一言九鼎,却反过来夸我们守信,使我们都惭愧极了。难道没忍心糟蹋他的园子也能算守信誉吗?那么,做守信誉的人也太容易了呀!于是我们一起去谢他,他园子里的菜秧已经拔起来,堆在一角;小木板房前后的花,也显然被撸过籽了;而他正在吃饭,不过就是喝着碗里的玉米面糊糊,就着小盘里的一点儿什么咸菜条而已。屋里这儿那儿,却不见有什么菜的影子。我们问他为什么不给自己也留些菜呢?他说他不愿吃菜,只愿吃小盘里那种咸菜。我们一时便都失语,由我替大家吭吭哧哧说了两句谢他的话,皆转身想走。他不让我们立刻离去,放下碗筷,从一个纸盒邮包里取出些小塑料袋,一一塞在我们手中,告诉我们那是榨菜。从小在北方林场长大的我们,头一次听说‘榨菜’两个字。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就都撕开小塑料袋尝起来。这一尝不要紧,哪个都管不住自己了。榨菜真好吃呀,嫩嫩的,脆脆的,微酸微咸微辣,与我们北方的任何一种咸菜的滋味都不同,也比我们所吃过的任何一种北方咸菜都爽口。在当年,我们北方人家腌的咸菜,无非就是疙瘩头咸萝卜什么的,我们早都吃烦了。蒜茄子固然是好吃的,但一般人家是舍不得把茄子也腌了的。纵使舍得腌点,往往也要留着待客,或春节才吃。你可想而知,榨菜对于我们,不啻是种美食。我们一会儿就都把各自的一小袋榨菜吃光了,一个个却还想吃。当然的,一进家门,就都喝水。过了几天,我们聚在一起,一商议,一块儿捡了些干枝子给瘦老头送去当柴烧。其实个个都明白,那是借口,还不是希望能得到那么一小袋榨菜么!瘦老头见了我们特别高兴,也十分感动于我们的好意。但是,却没再给我们榨菜。他问,为什么总不见我们背着书包去上学?还是由我替大家回答他:因为小学校合并到县里了,去上学路太远了。又问,那你们还想不想学文化知识了呢?我们就一时的你看我,我看他,都有心诚实地回答:不想——学了又有什么用呢?就是学得再强,长大了想当正式伐木工人,那还得托关系走后门呢!可谁好意思这么诚实地回答啊,正在应该上学的年龄,自己却说根本不想上学,那话太羞臊了,说不出口。便都违心地说,其实都可想上学呢。瘦老头他沉吟片刻,问如果我教你们学,你们愿意不?这一问,我们又都充聋作哑了。小伙伴中有一个反问,如果我们让你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瘦老头摸了摸小伙伴的头,问榨菜好吃吗?这下,我们才齐刷刷地回答——好吃!他便接着说,只要同意他每天教我们两个小时,我们将会经常吃到好吃的榨菜。就这样,我们几个才上小学四五年级的孩子,以后竟成了那么一个身患绝症的瘦老头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