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湖畔随笔:寂静中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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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玉玉

往事如烟,在我的脑海中那烟云常常会浓缩凝固成一双舒适结实的布鞋和一双柔软精致的鞋垫,然后我会想起一个扎着两条辫子山丹丹花一样的姑娘,她叫玉玉。

多年前,我在西北过军营生活。军营生活在荒凉边远的地区说句心里话是很苦很寂寞的,遥远且给人阴森的高山雪峰,荒芜辽阔的戈壁滩,只有夏天才发几个芽的黄土山,还有那挣扎在地上的老农。很难见到花红酒绿的东西,也没什么新奇特和刺激的事儿,有时就和老兵侃侃女人,说些荤笑话。不过军营的歌曲经常激励我们增强国防意识,苦练杀敌本领。每个人来到世上,都应该有他的职责。咱当兵的人就是保家卫国、争取和平,自然要失去许多。

由于我在写作上的花拳绣腿,在一次野营训练中,连长决定派我跟排长再到基层锻炼锻炼,体验体验生活,看能不能写一些深度报道。因为排长能文能武,笔杆子也厉害,是在部队里直接提干的。排长说部队准备留我,让我暂时保密,不要对外宣传,因为竞争很激烈,靠关系靠钞票也大有人在,部队也不再是净土一块了。

部队进驻到一个山村,大多数人家住的是窑洞,通上电才刚刚几年。训练已有几天了,老乡对此很神秘也很神往,闲下来的时候倒能在一起侃一侃,一些突出的人物自然就熟了。突然一天,爱吃辣椒的排长对我神秘兮兮地说:“小刘,给你找个对象。”我以为他开玩笑,因为他曾经几次都对我这样说,但没见个人影儿。

休整那天,排长拉我到玉玉家的大窑洞里,村长和好几个人已经在里面了,炕上放了一个大桌子,有染红的鸡蛋,有肉,有苜蓿菜,有我们经常可以吃到的土豆丝,但刀功显然比部队炊事员强。我不知怎么回事。瘦巴巴的村长说:“你们家有福气,小伙子不错,我早就看上了。”我觉得随便吃人家的东西很不好意思,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背得很熟,“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怎么能吃人家东西呢?这肉、这蛋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不是很容易吃到的,但他们都等着我拿起筷子才动了手。

正吃着,她来了,拿着一双手工做的布鞋。她就叫玉玉。我们一来到这里,就很快知道了玉玉,并经人指点盯住了她的家。玉玉是这里的山丹丹花,是这个村里最漂亮的女孩子,也差不多是文化程度最高的女孩子,上完了小学又上了一年初中。提前回家因为路远、经济拮据以及已有不少人给她家提亲。她红着脸,双手把鞋递了过来说:“给你,不知道合脚不合脚。”当初我是有一些非分之想,但当她真正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却不知所措。我开始搜寻以往的细枝末节,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忽地,我红了脸,如火烧一般。窑里的人哄笑起来,排长很响:“哈哈,这小鬼,嘿嘿。”村长说:“当兵的,还害羞,快拿着,这是我们村子里最好的鞋,别人想穿还穿不上呢。”我又惊又窘。我的手机械地接过鞋,浑身僵直。

“先就这么定了。”不知谁先说谁答应,我脑子一片空白。

从窑洞里出来,院子里站满了人,院墙上还爬着几个小孩,有的妇女正敞着怀给孩子喂奶,有的老头正扎扎吧吧吸着旱烟。大家都戳戳点点,窃窃私语。几个小伙子掩面而笑,几个小伙子怒目而视,几个小伙子怅然若失。怎么还来了些当兵的,都哈哈大笑,笑痛了肚子,捂着肚子流着泪。那些混杂的声音从遥远的天国传来,像是对我的审判。那眼光、那声音在挤压着我,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怀揣着一双黑条绒布鞋,就像做了一场梦。回到自己的窑洞,我一下子坐到了地上。鬼子排长动真格的,这如何是好。

说句心里话,我是喜欢玉玉的。拴住所有人目光的姑娘我能无动于衷吗?当兵几年来,见姑娘的机会不多,见漂亮姑娘的机会就更少了。偶尔见到文艺兵眼馋,也知道是妄想。况且她们那能跟你这些毛毛兵谈对象呢?她们眼可高着呢!而且我们上头的大龄官官们也正寻思着她们。玉玉第一次真正触动了我那颗神经,我第一次真正喜欢上了一个姑娘。但我对结婚成家之事还没有真正想过,按照城里的算法,年龄也不大。冲动主要是孤独和寂寞熬的。

等排长不在,我拿出鞋,左看右看,有点爱不释手。条绒布柔软舒展,鞋底纸布背子粘了好几层,麻线疙瘩排列均匀,大小一致,还组成重叠的心形图案。我穿上在地上走了两圈,就像踩着了云一样,比胶鞋舒服十万倍,大小也正好合适,好像玉玉量过我脚似的。随后我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擦掉鞋底上的土,存放到我的小箱子里面。

部队复员期临近,连里意思留我。听说有可能还把我编入驻港部队。据有些人分析说不准会打起来,那么可能意味着牺牲,这不要紧且很光荣,要紧的是万一牺牲了,家里父母怎么办?但据权威人士说,绝对不可能火并,基础早已打好了,再说,英国离那么远,中国也不会像鸦片战争那样随便受人欺负了。同在小道消息名单之内的几个都手舞足蹈,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去一趟香港,说不准一辈子要在香港混了,不说别的就光眼福就把瘾过足了。再说了,美人多的是,去了,还不抱个美人归?

正在激动的时候,父母来信了,说哥哥跟他们过不到一起,老是吵架,他们都受不了啦,干脆另出去算了。还说他们已托人给我找了个好工作,在邮电局。我有两个姐姐,都已出嫁。哥哥有工作,也成家了,跟父母在一起过。父母的意思我明白。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看来我也不能跳出这个圈子,也辜负了部队首长的一片苦心。既不能效力于军营,玉玉的事看来也得泡汤,也没了去香港的机会。这让我好难受。

我急了,也不怕官兵的等级,况且我是上面派来的,弄不好我奏他一本,非把他革职察看不可。“你简直是胡来!”排长没想到我会对他发脾气,一下子怔住了,眼睛直瞪着我不知说啥才好。等反应过来便狂轰滥炸:“你个龟儿子,你敢训我。我给你说媒,是你点头的。人家看上你,什么都不要。你不成,为啥吃人家定亲的鸡蛋?你不同意,为啥还拿人家玉玉的布鞋?要是我没有老婆,我一定会娶玉玉,现在好,你不同意,叫我咋办?”

我本来训排长就心虚,这么一来,“我——我——”

事情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得多,原来是定亲。这里的风俗是定亲必须是上红鸡蛋的。我还以为他开玩笑。这也太快了,太简单了,太夸张了。哈哈,嘿嘿,噢噢,呜呜。我哭笑不得,我长歌当哭,我如坐针毡。

没法子,我捅到连长那儿,连长勃然大怒。连长本来就欣赏我,不仅欣赏我的文才,还欣赏我的酒量。一个干事,好多事都得陪着头头。头头聚餐,虽然不猜拳行令,但喝酒,用大杯子喝,碰着喝,一杯子起码就有二三两。连长第一次带我喝酒,我喝了一杯就躺下了,他们都哈哈大笑,说:“到底还嫩。”回来连长批评了我,说给他丢了人。于是我下决心练就古代英雄豪杰的酒量。不敢明目张胆地喝,就偷着买,偷着喝。刚开始肚里翻山倒海,我真想******不喝,慢慢就没了感觉,不出半年硬是练了一身本领。就如刚来走正步、站军姿、瞄靶子一样,只要有恒心有毅力总会出成果。初生的牛犊不怕虎,后来多次都让他们有些胆怯,他们问我,我笑而不答。他们便问连长:“是你给逼出来的。”“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怎敢误人子弟,再说喝酒并非好事。”

只有天知道。

连长常常得到上级领导的表扬,会不会与我有关呢,我经常这样想。

连长电话里叫排长,排长手颤抖着,直拿眼睛瞪我。

“这件事处理不好,别来见我。”连长扔给他一句话就哐地挂断了电话。排长呆呆地站在地上足足有一刻钟。后来还是我扶他出了门,毕竟我是个兵啊。再说,千万别因为这件事而毁了排长的前程,那我的麻烦可就大啦。

排长找村长,村长一下子变得很不友好:“嘿,我说你们这些当兵的,这是我们这里的风俗习惯,定了亲那可是毁不了的。你们为啥要反悔,嫌穷?嫌玉玉没工作?我说你们这些当兵的,玉玉在这儿可是百里挑一的,人又心灵手巧,只是因为家里穷没有上完学,那么多小伙子都眼红得很,媒人都踏破了门槛,玉玉不同意。唉,为这还遭她爹一回打。玉玉是多好的一个闺女,找上可是你小刘的宏福,再说玉玉也能过个好日子,这里的女娃娃太苦了。这东西不是说想不行就不行的,我参加了多少次,还没见你们这么麻达,简直是没当一回事。如今,我这老脸往哪搁去?”

“老伯,我一时糊涂,没想到小刘要复员,要回家伺候父母。”

“那他把玉玉带回去?!”

“这恐怕不行,父母不知道,又不在同一个省。”

“怎么不行,这个村子女子出去了好几个。有几个还跟人家私奔了,这总比私奔好吧?一年半载回一回家就行了,反正女子是人家的人,我们这里又不靠女子养活,再说玉玉也能有个好日子过,这里的女娃娃太苦了。”

“不行,这样影响不好,再说将来孩子没法入户。”

“嘿我说你们这些当兵的,你们可别把老农民不当人,老农民可是你们的衣食父母,老农民的女子不是你谁想玩就玩的。”

“哎呀,老伯,你不要上纲上线,不就是吃了几个鸡蛋,几块肉吗,我们赔。”

“嘿,我说你们这些当兵的,那亲可不是想毁(悔)就毁(悔)的。那鸡蛋那肉不是一般人能吃的。想赔,哪能用钱赔?再说,你们退了,人家还当玉玉有啥毛病,以后找婆家可就难了。”

“没这么严重吧?”

“哼,没这么严重,你问人去?!”

排长费了好多唇舌,没有取得一点进展,蔫蔫的回来了,一夜没说话。我哪里能睡得着,我听见排长翻过身来翻过身去,排长心焦,没法入睡。仔细想想排长也怪可怜的,都是为我好,弄成了这个样子。如果家里情况乐观我宁愿留下,我不忍心看到排长那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再说玉玉也温柔老实,有时我就想,人这一辈子,有个好家庭最重要,对男人来说当然是首推老婆了。玉玉要是能到县城,穿好一点,吃好一点,再买点化妆品擦擦,我想城里的摩登女郎也会嫉妒的。细一想,领个农村姑娘回去,不说老人同意不同意,将来孩子怎么办,孩子跟母亲入户,这关系到下一代的问题。

“排长。”我轻声叫到。

“排长。”

“干啥?”排长气哼哼地应了一声。

“看着你为我操心,我真想哭。”

“别假惺惺了。”

“真的,没有。”

“那你说咋办?”

“明天我找玉玉说说。”

“对!”排长一激动马上爬了起来。“你可要给玉玉好好说,既不能软不拉及,又不能硬碰硬。要软硬兼施,柔中带刚,懂吗?”

这家伙军事审敌术语都出来了。

第二天我请了一天假。

玉玉穿着干净,扎着两条辫子,脸红扑扑的,是害羞时的表现。

我时而心跳飞快,时而屏住呼吸。万事开头难,不知第一句话怎么说。我步子大,她跟不着,我会听见她要轻轻小跑几下。

“你走那么快做啥?”

“玉─玉玉,我想跟你说件事。”

“啥事?”

“我不知怎么给你说,你可别生气。”

“你说。”

“我要复员回家。”

“那我跟你走。”

“那不行。”

“怎么不行?”

“我,我不知道怎样给你解释,反正不行。请你告诉姨夫姨娘,咱们就算了,吃的我们赔。”

玉玉忍不住“哇”的一声放声哭了起来。

玉玉一回去,事可闹大了。村长又给村人说了。原来那些眼红又得罪了的小伙子们说简直把咱们老百姓不当人,说话当放屁,咱们闹,不相信他们还敢枪毙咱们。

正当危及关头,玉玉的爹娘出来对村人说话“是毛主席带领解放军让咱们翻了身,咱们不能为难人家解放军,我们已经给玉玉说了,她就那么大的命。”

排长给玉玉的爹娘跪下了,我也跪下了。为我们的荒唐,为我们的虚伪,为我们的愧疚,为我们的自私。

老两口颤抖着拉我们起来。

看着他们,虽然没有我的父母年龄大,但风吹雨打的痕迹已深深镌刻在他们的脸上,显然又比我的父母老了许多。这就是我们的老农民,他们骨子里依然纯朴如那山丹丹花,如那戈壁滩上的胡杨树,他们有时是迫不得已的,有时又是无可奈何的。

我哭了,排长也哭了,真正的泪水滴落,融入了那片土地。

排长拿出了200元钱,我也将身上的100元钱交给排长。玉玉的爹娘不要,说权当我们犒劳了解放军。

排长急了,把钱一丢,拉起我就走。

复员前夕,玉玉来了,红着眼。她递给我一件纸包的东西,说是一双鞋垫,和那双鞋是配套的。

我不知道送她什么,我拿出了写了3年的笔。

“不要,不要,我不要。”她哽咽起来。

突然,我想吻她一下,我是喜欢她的。尽管我以前发誓将第一个吻送给我的终身伴侣。

但我没有,也没敢,也不可能了。

伴着哭腔,她蹦出来几个字:“我恨你!”

我像挨了一顿钢鞭一样沉沉地回到营房。打开纸包一看,一双缝得精致的鞋垫,鞋垫上还绣着两朵红红的山丹丹花。鞋垫中间夹着300元钱。连长说:“我们对不起人家啊。”

看着山丹丹花,我恍惚看见玉玉在醮着她的血和泪,又仿佛在一针针扎着我。

后来我结婚了。我希望日子过得好一些,但日子过得平淡如水,甚至有点烦。

一次我翻看那双鞋的时候让妻子给发现了。妻子惊呆了:“好啊,你个老不正经,你看大小多合适,我说你一天魂不守舍的样子。”

“谁魂不受舍了?”

“是哪个小妖精给做的?”

在她的逼迫下,我简要地说了说以前的事。

“你!你快给我烧了。”

“我们之间又没啥,留下做个纪念还不行。”

“你到底烧不烧?”

“不烧。”

“不烧?那我跟你离婚。”

“……”

妻子和玉玉相比,不过多了一个城市户口和一份工作。

火不大,但我感觉是在烧我的初恋,是在烧玉玉。

灰飞烟灭,只有脑子中一点残痕。

但愿把她彻底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