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散文卷(宁夏文学精品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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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游泳哲语

张涧

我曾写过一篇《行路哲语》,行路就是走路,并无双关意思,只是说大半生中走过的路途,尤其是六盘山区那伴我青春的崎岖山路,至今未忘。如今又要写什么“哲语”,而且是游泳,缘于何因?

那是昨天,又一个星期天。中午,刚和在渤海之滨的哥哥通了电话,他患了重病尚能从容,但毕竟那病太令人害怕,且又上了年纪……青年时,他在民族危亡关头,投笔从戎,从宝塔山下,走上太行山,参加“百团大战”,解放战争,他带领游击大队,活跃在微山湖西的大平原。整整十一年炮火硝烟他闯了过来,出奇的是没受过一次伤。然而,他却未能闯过五七年,一下就是二十几年……新时期到来他平反了,可惜年华已逝。大凡认识他的人,特别是一批作家和记者,大都为他丰富的学识和奇特的经历而得不到应有的展现十分惋惜。他正在默默无声地、顽强地写作,突然,患了重病!这就是人生吗?至少这是一种人生!

我在这种沉重而伤感的思态中,骑车到了唐徕渠,从西门桥向上,过铁路,再向上走,终于找到一个人少的河湾。近处有大树、坟茔,稍远是树林遮掩下的田野;再远,就是在薄云笼罩下显得朦胧的贺兰山了……

今天我要跳进渠里,任水冲流,想一想这如水般的岁月之流逝,想一想亲人和自己比水流更快过去的年华,想一想,而立—不惑—知天命—耳顺……不知怎么搞的,我是年轮愈稠,白发越浓,反而更加多思多想。这大约是像我这类耍笔杆子的人的通病。站在渠边树下,换游泳裤,向上游走去——这本是风和日丽、灌水悠悠、树影摇摇、人生难得的乐处,而我几乎不见水,不见天,还在想他——我的长兄,想人生,想一些令人不快的事……人生之旅艰难曲折呵!

啊!已是阳历七月底了,渠水还是有点冷。今年闰月是否意味着阳历也迟到一个月?也许今年我身上的脂肪少了些,有点怕冷;也许还是年龄因素,血液循环慢了。

游了几个小趟,水一泡,心情平静多了,这才发现眼前有一片洁净的沙!久违了,明净、滚烫的沙!这古老的渠岸上,本来处处是树,处处是沙,可说是游泳者难得的场所。一年又一年,我在此度过了二十几个夏天。近几年,这座小城变美了,而唐徕渠却变丑了。垃圾堆满了渠岸,天牛毁掉了参天大树,我当年总在一株高举着团团冠盖的旺龄白杨树下换农服,如今她已是枯枝。我一到昔日玩耍的这一段渠岸,看见今天这般千疮百孔,就感到心疼而又愤懑:人对大自然的破坏、早晚会受到报复!这不,倒垃圾的人逃之夭夭,而游泳爱好者却大受其害!

这算不算“发现”了点哲理了呢?

我躲在上游僻静的转弯处,主要原因就是为了不见这些垃圾。这时,从上游有一个人游来,近了,才看出是个女的,仰泳,双臂轮番伸出、划水,游得舒展,显得安然自得。在常来这条渠游泳的人中,历来女性少,而游泳好的更少。我们年轻时,只有那几个干部子女,以后她们参军、上学、出国,全走了。这是谁?当我刚产生这个念头时,水中已传来一声女性的高音:“张老师!你也来了?我刚才看见你了。”

她是谁?我还是未能认出,便问:“你是谁?”

她报了姓名。我问她从何处下的水,她告诉我从上面一座桥。我问要一个小时吧?她说需要一个小时。她说:“我不上来了,到西门桥上。”说着,流水载她远去。这女同志!年龄已不太轻,劲儿还这般大,可叹可佩。我同她认识,是十年前,在新修的游泳池。这女同志向我学蛙泳,我也就教了教。她本己游得不错,只是指出她的一点不足而已。本地人将游泳叫作“耍水”,游泳时间一长我便发现,爱游泳的人中可分为两种:一种是“耍水”的,他们纯粹为玩耍,在玩耍中享受夏天水的乐趣;另一种是游泳——这是一种技巧,是一种锻炼,既为达到健身目的,也为提高自身技能,当然在游泳中也享到乐趣。我属于第二种,毫无疑问。我不敢说自己游得很好,但四十来岁时还敢与二十几的小伙子比赛,每次总不会拉在后面。我对游泳理论可说比较精通,诸如蛙泳腿如何,脚如何,手如何,最易犯的毛病是什么,等等,我可以脱口而出。加之我又年长几岁,所以,当年不少青年人向我请教。还有一位比我长十几岁的老干部,是香港海员中的地下党员,我们也常在一起游。他只游蛙泳,我当时不解;如今,我已像他当时的年龄,才知道是体力不济了。

渠水中喊我的那位女同志,能游如此漫长的历程,我实在为之一惊!她说的上面的那座桥,是南门外苗圃背后的桥,距西门桥总有八九十来里。唐徕渠游泳,最令人烦心的是要不断地向上游走去。脚下又硌,牛虻乱飞,走了好半天,刚下到渠里就顺流而下,不久漂去好远。赶快上来,别丢了东西,再向上走。

好样的女性!她一个人,默默地从西门桥一直走到南郊之外,这要多大的韧性和毅力啊!我不知别人怎么看我,但我一直自以为自己毅力不足。青少年时期,刻苦地学习游泳和滑冰,内心就含有锻炼毅力的念头。当我因病住院而戒了烟之后,一位著名诗人、我的文友由衷赞叹说:“一个人能够戒烟,可以说世界上没有办不成的事!”他这话太诗化了。我只是谦虚地笑笑,不是装的,而是真心:“想戒烟就要生病住院,想吸病房也不让你吸。”多少年过去,到了这般年纪,我可能多了一点坚性和韧性,然而要像这位女同志走那么长的路,游那么长的水,我还是自愧不如。

这算不算又“捕捉”到了一点哲理了呢?

近几年,我常有一种“老老冉将至矣”的感觉,自感精力不济,记忆力减退。就是夏季游泳的次数也在不知不觉中大大减少了。像我这类青少年时身体基础就不大好,而又长年累月用脑较多的人,到了这种年龄,出现人之秋应该出现的“黄叶”现象,本不足怪。但一旦到了自己头上,又不能不担心,不忧虑。然而,可能是生性使然,我仍是不大会休息。冰已有年头滑不动了;泳也快游不动了。不,不,不行!人的身体大概同世界其他事物一样,不进则退。用现时流行说法,不能任其“滑坡”。大概受了那位女同志的启示吧,我暗下决心,在这炎热之夏,要比去年多去几趟唐徕渠。能活动时要抓紧活动,待到想动而动不了时,才知道能活动时的宝贵,那就太晚了。这就需要毅力,毅力啊毅力,人生的能源。

呵!人生,本来就不是一件易事。路,还是要走下去。活儿,还是得干下去。而游泳呢,也还要坚持。我本来就不是一个贪图安逸的人,所以,直到如今,在度过了青少年时的夏季的大渠堤岸上,我有时还真想追逐一下新一茬的弄潮儿们……哈!这可能更算不上哲理了:生活,本身就像在急流中游泳,需要付出全力搏击,才能稍微前进那么一点。

(本文选自散文集《多情的秋天》,获宁夏第五届文艺评奖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