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散文卷(宁夏文学精品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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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呵,那片闪光的黄土地

于秀兰

当汽车驶入通往西吉县玉桥乡的那条古老的砂石路时,我的那种打算愈加强烈和坚定起来。我想,我这次回乡一定要把九十多岁的老父亲和七十多岁的老母亲接来城里。自从去年春天父亲因身体不爽移居乡下,我的心便没有一刻安宁,想到那里的艰苦条件更是放心不下……

尘土一阵阵罩住我的视线,路旁粗壮的柳树那斑驳的身影是我所熟悉的,这些急速从我眼前掠过的影子,无声地唤起我久埋在心底的痛苦的悲哀。

十年内乱中,我家随着父亲被迁到西吉玉桥老家。那是个偏远、闭塞、贫困的回族聚居的山村。我忘不了家人们寒冷、饥饿地偎依在旧窑洞里的那份凄凉,忘不了母亲那蹒跚在磨道里的疲惫的身影,忘不了我和山乡的孩子们在那光秃秃的山坡上扫不到蒿草时的伤心情景。那时,我常常站在荒凉的山头上,眺望山角的那片破旧的土坯房和古老衰败的窑洞,心底流淌出无声的眼泪……旧地重游,这份情感又悄悄地袭上心头。为了排解它,我把目光转向车窗外。远山近坡,成熟的麦田闪烁着金黄,洋芋枝蔓上摇曳着小喇叭般的白花、黄花,开满淡蓝色花朵的胡麻地随风飘来一股股熏人欲醉的气味。这田野风光感染得我的情绪高昂激奋起来。我不由得暗暗地呼唤着:“妈妈,我回来了,女儿带着一片思乡之情回来了……”

正是收割季节,山庄里一片寂静。走进宽敞的大院,妈妈笑吟吟地快步迎出,老父亲端坐在新盖起的正房中,我仔细地打量着两位老人,他们虽早已过古稀之年,依然精神矍铄,满面红光。哥嫂等人全上山收割去了。侄儿们闻讯赶来,问长问短。妈妈的腿脚还很灵便,急忙拾掇着给我张罗饭食;老父亲蹒跚着步子从房内走出,喊着孙子们找棍子给我打杏儿。

不大一会儿,妈妈端上了细长的凉面。妈妈说:“这是给地里人做的,你先将就着吃点。这些天,凉面都吃烦了。”我暗自感叹,那些年,经常缺粮少顿的,吃一顿凉面就像过节一样稀罕和高兴,如今还有吃烦的时候。

正说着,一个年轻人走进门来,把个小筐放在桌上。

“这是我家树上结的大结杏,请阿訇爸爸尝尝。”

妈妈招呼他坐下,打开筐拿出杏子,让我更是大吃一惊,那杏子足有水蜜桃那般大,橙黄饱满,手轻轻一掰,裂成沙沙的两半,我对年轻人说:“这么好的杏,你咋不去集上卖?”他笑了,憨厚地说:“自家树上结的果,叫乡邻和娃娃尝尝鲜,卖那几个钱不值得。”“咋不值呢?一棵杏树可换回一年的油盐钱呢,这么好的大结杏,拿到城里肯定能卖上好价钱呢!”年轻人笑而不语。妈妈接上说:“你可不要小看他,他务的菜,每一集都卖不少钱,把卖杏的钱根本没打在眼里。”

也许年轻人看到我惊奇怀疑的目光,他说:“这几年,不知咋日鬼的,政策好,气候也变了,咱这地方,也种啥菜成啥菜了,西瓜比川地的还甜。这一下提醒了妈妈,只见她慌忙地取刀切瓜。我一路总为没能从银川、中宁给老人买几个瓜带回来内疚不已,没想到家中也有了自产的西瓜。妈妈从床下取瓜,我看到床下摆满了瓜。妈妈亲昵地说:“我女子还未吃过咱这山地的西瓜呢。”果真,山地瓜格外甜,我惊异起来,难道政策变了,气候也变了吗?

说笑之际,院子里又传来一阵朗朗的笑声。

妈妈附在父亲的耳边说:“有正来了。”

“有正?是于有正吗?”我的话音刚落,一个壮年汉子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前些年,那个背着粪背斗,趿着一双破鞋的老汉吗?他的处境很可怜。早在十五六岁时,他作为八路军受伤掉队的伤员,是父亲冒着杀头的危险救下了他,在父亲的医治照料下,伤好了。他执意要去找部队,父亲看他年龄小身体弱,挽留了他,并收为义子,教他学习武艺,又帮他娶妻安家。土改运动中,这位年轻的战士,一直是玉桥群众运动的带头人之一。解放后,他山东老家几次来人请他回乡,他因依恋玉桥人的情意,婉言谢绝了。然而,贫瘠的山乡却使他愈来愈贫困潦倒,妻子重病无钱医治,年轻轻地就给他扔下四个孩子早逝了。那时,我见到他,四十岁刚过,生活已把他改变得木讷、龙钟、寒酸。眼前这位神采焕发的他与前些年相比,已是判若两人,我欷歔感叹了一阵。妈妈喜滋滋地说:“你有正哥这几年发了,没想到,老了老了,倒来了福气。你还记得三喜吧,嘿,现在跑买卖,八十天挣了六千多元。小儿子上个月就挣了一千多元。”

有正哥也忍不住讲述起儿子们如何把钱交给他,如何安顿他照料好自己,三个儿子两个已娶了媳妇,媳妇是如何的孝顺……他说着,脸上不时漾起自豪愉悦的微笑。

我在他的津津乐道中悄悄走出房门,向院外的小巷口踱去。巷口外,一望无垠的田野,展现在我眼前的是继续成熟的瓜田,摇摆的麦浪里起伏着收割的人影,风里飘荡着瓜味、青草味,飘荡着麦穗的芬芳,飘荡着原始泥土的醇香……

我情不自禁地迈上坡边的田垄。我听到前面不远处传来一高一低一男一女讨价还价的声音。

“一亩地要八块。”

“前些年一亩才两三块,还抢着割呢!”

“好我的娘娘呢,前些年割一亩地,问你要两三角钱,你老也不会雇人割,这几年你变了,那工价还能不变吗?!”

我向前走去。我终于认出来了,那个被唤作娘娘的女人是我家对面的宝珠姐,虽唤姐,她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她是一个十分苦命的女人,年轻时,丈夫就去世了,给她留下了一群孩子。常见她揉着一双烂桃般的眼睛,补着一堆永远补不完的破衣烂衫,土炕上躺着一个害着乡村人称作痨病的女儿,土炕下围着几个面黄肌瘦的小儿女,一个个睁着大而无神的眼睛。她的大儿子由于生活所迫,去新疆不知倒腾了一点什么买卖,就被游街批斗,突然在一个凄冷的夜晚上吊自杀了。这灾难无疑给这个残缺的家庭以沉重的打击。不久,患痨病的女儿也去世了。从此,她便像一棵过早地在狂风中弯曲了的枯树。每次见到我,总是抹着流不完的泪水,颤着声说:“兰啊,你再回来,给我带一点好眼药。”我能有什么好眼药,每次回家,带给她一瓶普通的消炎眼药水,她便高兴得千恩万谢。每次同她的见面,都会使我难受好些天。谁知,现在我又看见了她。她没有发现我,我慢慢地向她移动着步子,紧悬着的心胆怯地捕捉着她的每一个字眼。

“看你这娃说的,就兴你们年轻人变,还不兴我这老婆子变变,你给我好好地割吧,我亏待不了你,旁人给你的啥价,我也是啥价……”

这时,宝珠姐看见了我,惊喜地呼出了声:“怪不得,今天早上我家树上的喜鹊叫个不停……”

我全神贯注地打量着那双不再流泪水的眼睛,那隐入鬓边的皱纹,那挺起的硬朗的身躯。

我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问道:“宝珠姐,你也雇人割麦?”

“咋能不雇啊!”她像是叹息似的拉长着声调,“家里盖新房,全靠你老姐我一个人张罗,女婿在外调货跑得忙,女子的小卖部不能关门,盖房的人都请来了,顾里顾不了外啊!”

生活啊,果真像一个万花筒,它的变化令人眼花缭乱,捉摸不定。我像一只被炸雷惊起的小鸟,震动过后,才发现大地是一片翠绿。

蓦然,一声嘹亮粗犷的通俗歌曲从田野的深处悠长而高亢地传了过来。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大风从坡上刮过,

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

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在这片黄色的土地上,这首《黄土高坡》另有一番特殊的情调,这情调和这片辽阔而富有生机的土地和谐地融合在一起。这田、这地、这人、这风,都被粗犷的歌声抚摸得欢快生动起来。这歌声使我沉醉,也唤起了我感慨的思维……

淡蓝色的雾霭悄悄地遮住了山峦,罩住了田野,倚山的一排排参差的瓦房上,电视天线隐约可见,它仿佛象征着这个山庄向着新的世界又竖起了一个坚实的标杆。

凌晨,一阵急促的呼叫声惊醒了我。

我翻身下地奔向厨房,妈妈搓着一双沾满面粉的手焦急地说:“快,梅英家的牛掉到洋芋窖里了,大人们都不在家,会把牛窝死的。”我望着妈妈鬓边的缕缕白发,说:“你去又有啥法子呢?”

“我去给你大说。”妈妈快步奔向正房。待我给灶里添了一锨煤走出厨房,妈妈已无踪影。我万万没有想到,老父亲真拄着拐杖,急急地迈出了院门。待我随后奔向邻院时,妈妈已从附近地里喊来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他们在老父亲的指挥下,硬是把牛从窖里吊了上来。牛已经被窝得口吐白沫,妈妈欣喜地摸着牛头,不断地替它揩去嘴角的白沫,直到牛呼吸完全顺畅,招呼人们盖好窖口才放心地搀扶着老父亲离开邻院。

妈妈揉面,我在灶下烧火时说:“妈,邻家没有人,你们这样上心地帮忙,真是难得。如今城里眼见有人拿刀行凶,也没人敢上前阻拦,遇见打架的也是围着观看的人多,解劝的人少。像今天牛掉到窖里,会有人说窝死了活该,反正不是我家的。”妈妈听了,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咋会活该呢,几百块钱呢,咋就能活该呢,我们这里可不兴那么无情意,谁家有事,大家都去帮助,团结着呢。”

妈妈的一句“团结”,说得很文明,说得我心里暖融融的,我暗自又是一阵感慨欷歔。

古尔邦节就要到了,妈妈要去集上购置过节的东西。我自告奋勇地拉着妈妈一起去。

玉桥的集不算大,但也很热闹。

集市上攒动着数不清的头戴白帽的回族乡亲,菜摊上各类蔬菜应有尽有,牛肉、羊肉,鸡、蛋、清油、五谷杂粮、大小牲畜……也如银川的农贸市场一样一字摆开。街头上飘动着五颜六色的时新服装、布料……各种货物多得让我应接不暇;集市尽头机器隆隆,磨面房、油房、粉坊、挂面房,路头出人意外的还有一个煤场……

我慢慢地走着、看着,不知不觉自言自语着:“噢,这里有了磨面机,不用人再推磨了,这里有了煤场,不再去山上扫柴火挖蒿草根了……

“瞧这女子,一上集眼都看直了,快帮我拿东西。”妈妈把一小筐鲜红的西红柿塞在我的手里,我笑着对妈妈说:“真让我开了眼界。”“可不是,”妈妈说:“过去是农村人进城开眼界,现在是城里人回农村开眼界啊!”及至回到家坐在饭桌前,我仍然回味着妈妈这句对我来说感受至深的话。

一张小小的饭桌摆在院中,一棵粗壮的杏树带来了半院的荫凉。老父亲端坐在桌旁,孙儿们绕膝而围。农家饭菜,虽清淡却也丰盛,天伦之乐自然流溢。给地里送饭的侄儿回来了,老父亲大声地询问麦子收了多少捆,计算着今年能打多少麦子。我附在老父亲的耳边问:“大,住在这里好,还是住在城里好?”老父亲朗声回答:“自然是住在这里好哇!”

我也笑了,我看着他那安逸的神态,附和着说:“对,只要你觉得好就行。”我所担心的就是怕过惯城里生活的老人在乡里不习惯,既然他觉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呵,在这片曾布满愁云的黄土地上,连山乡人都可怜的有名的苦命人于有正大哥如今也有媳妇侍候了,连那终年挺不起胸的寡妇宝珠姐也声高气粗地雇起麦客,盖起新房了……他们的精神面貌告诉了我,他们过得很畅快。我替他们畅快,替这片土地畅快,从心眼里真正地往外畅快。

我,一个归乡的游子,默默地向着这片土地,向着生活在这里的父老乡亲们,捧出一颗忠诚美好的祝愿之心。

(选自《芳草落英》,获宁夏第五届文艺评奖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