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湖畔随笔:怀念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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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从“草台戏”到“一棵树”(代序二)

有一种散文总会在你内心不十分激越的时刻出现,比如,在你刚躺下打开台灯时,又比如,在你不那么要求自己非得硬着头皮获取所谓新知识时,这种散文或者随笔,便悄然在你眼前打开。

毫无疑问,我说的这种散文或者随笔,你之所以喜爱它,完全因为你知道你在它的世界里能找到你自己。阅读这类散文,你不用急着去论证什么,也不用急着去求解什么,它使你的时间从此变得充足起来,使你的内心变得松弛起来。甚至许多时候,读着读着,你会情不自禁地“哦”一声,你突然被告知,你恍然如梦,你脑中有的原来并非你真正想要,你本来是被抛出很远——理解自己,需要平静,那是抛物线正在下落时的感觉。这类散文就是那种使你的降落准确并且心里踏实的神经中枢。

我说的是我读赵炳庭散文时的体验。

你看,这集子原来决定了就叫“草台戏”,可现在,作者觉得还是首先怀念怀念一棵树吧。

写《草台戏》时,那个叫“草台戏”的乡间娱乐形式,不需要追忆,也不需要考订,因为赵炳庭,还有“我”,都可能是那戏里的某个角色。大家彼此不分你我,不那么讲究形象礼仪,反正有戏唱、有戏看的日子总归是好。你挤我,我推你,抢占一个位置,甭管是蹲在墙根,还是因起哄而挨了柳条抽打,谁都是灰头土脸,一场戏下来,收获了不少欢乐。这是否有梁实秋《听戏》的遗韵呢?肯定有,但不同是主要的。我印象最深的是,梁先生《听戏》里的一个小细节,大家拥挤得要命,突然,谁放了一个臭屁,于是,大伙儿又哄的一声散开了,散开的地方空着,别的人还捂着嘴和鼻子没回过神来,机灵一些的孩子一下子抢占了有利地势。炳庭当然熟悉梁实秋的用笔,他有意避开了这些。他的目的不是别的,是把他了解的草台戏的过程记录下来。比如在他的眼里,“戏”本身就值得重视。怎么搭台,怎么排练,怎么唱戏,如此等等,每一个场面只要展开,可能都是一篇不短的大文构架。可是,炳庭是老实人,他不想因有意造文化的势而破坏了草台戏的本来面目。草台戏就是草台戏,其中的乐子就是它的终极目标。这也是他和梁实秋的分野。他是介入者,自我视角始终占据首位;梁先生是外来者,所以他的视点一直在“听”而不在“看”,或者“唱”。进一步说,炳庭的草台戏是自在的乡村文化生态,而梁先生的“戏”,之所以寓于文人以“雅”,写的是雅士的“趣”。放屁很丑陋,但这臭屁经雅士一看,一审美,雅人的情趣不经意便照射出几分来了。说白了,戏怎么唱的,并不在梁先生的主要观照范围。炳庭就不一样,他是草台班子中的一员,在哪儿挂块蓝布,在哪儿围几张炕席,马灯所在位置,包拯忘戴了的美髯最后怎么补上去才显天衣无缝,等等。他的眼睛何曾离开过戏台、角色?读这样的文字,人有种介入其中的亲切感。我说的如抛物线的下落,就是这个意思。

我不想过多纠缠这集子的最终改名,觉得这或者是很无聊的读法。但是通篇读下来,台灯仍然是亮的,你的眼睛却不由变得发涩,睡意减去了不少。为什么呢?思来想去,这可能还得回到炳庭为什么最终定名为《怀念一棵树》上去。

《怀念一棵树》写的是村里的老榆树,孩子如何攀爬,如何骑在高处的枝丫上炫耀等等细节就不去多说了,那是那个时代农村长大的孩子的必修课。值得进一步重视的是,这老榆树经历过“闹饥荒”“大炼钢铁”“低标准”的年头。榆钱在这些时候非但不减少反而更加繁茂,饥饿的人们从吃榆钱,一直吃到榆树皮,一直吃到“浮肿像瘟疫一样蔓延”。最后,榆树终于倒下了。

当年常叫我攀折榆钱花的老祖母已离开人间许久了,故乡那棵老榆树的枝干也不再繁茂,在一次暴雨的袭击中挣扎着倒下去了,倒在山洪暴发的溪水里,倒在故乡的土地上,走向了自己生命的终点,它已成为我心中那一道深藏的风景。

要透彻地解释作者的这棵老榆树,当然不能只抓住那个特殊的年代来说事,关键问题在于,炳庭为什么费那么多篇幅来写那个年代?

《不忘那一年》《深切的怀念》《怀念我的伯父》《不曾抹去的记忆》,还有《石磨》《乡村写意》《我的故乡在山沟》,以及《苦苦菜》《土豆情结》《往事是一只受伤的蝴蝶》等等。虽然,为着分类的清晰,炳庭把以上篇章分别编进“心路历程”“回望家园”和“岁月屐痕”的名目下。但要我看,其实,这些篇章统统应该叫“怀念一棵树”。不为别的,只为他的情。他所写的那些乡村物什,乡村亲人以及他的乡村情感,往大里说,差不多浓缩了中国当代史中前三十年农村的基本面貌,是中国偏远农村情感世界的散文呈现,而且不单是情感生活呈现,后者更值得去追究。

我在评论彭学明长篇散文《娘》的一则短文中,曾“发标”说,《娘》中的“娘”的生命过程,生命印痕,精神创伤,将是一个社会学意义的划界。《娘》之后,所有的中国城市“娘”都将是另一面孔,所有的中国农村“娘”也都将是另一形象。对于《娘》之后的中国城市娘,目前情况来看,差不多只会围绕在晚年这个特殊年龄段做幸福、孤单、寂寞的文章。这些“娘”不再身背社会主义初期阶段物质匮乏的重负,也不再书写铁肩担道义的符号意义。他们能传递出来的——允许他们传达的是儿女能否常回家看看的小亏欠,自己能否有个老伴的小郁闷,以及能否衡量社会普遍幸福感的指数代言人。而对于《娘》之后的中国农村娘,从“底层文学”中粗略看,最为突出的恐怕只有两类。一类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奔向城市街头,她们为了孩子在城里上学,抛弃土地,出入在租住的平房,她们为了个人GDP的增长,歇脚在工地的临时帐篷;另一类是“空巢老人”,她们的过去被一笔勾销,她们的将来被简单地附丽到“在路上”的年轻人身上。看起来无处不在写娘,其实娘真正的历史规定性已经消解,那么,娘身上、心灵上的烙印——一种具体的历史性被迫终结了。

彭学明以“娘”来展现三十多年的中国农村妇女心路历程,赵炳庭何尝不是以“树”来打开已经被人们遗忘得差不多的20世纪中国前三十年历史规定性中的农村生活?

这是炳庭散文真正厚重的地方,自然,这个厚重也可能是其他什么读者认为最没意思的地方。因为,在这里,我预感到了炳庭散文的读者与彭学明《娘》的读者差不多相似的境遇。于断裂中搭桥,于无中生有,于绝望中看到希望,也许不排除是炳庭作文的题中应有之义。但恕我直言,炳庭在《怀念一棵树》中,已经意识到那些不嫌路途遥远采来榆钱的小青年不为填饱肚皮,只为“吃鲜”,那么,除了被消费,还会不会产生什么奇迹呢?我的看法很悲观。

行文至此,我突然想到鲁迅遭遇周围小青年讥讽(包括不小的青年教授陈源)而留下的几句话:倘使我没有这笔,也就是被欺侮到赴诉无门的一个;我觉悟了,所以要常用,尤其是用于使麒麟皮下露出马脚。万一那些虚伪者居然觉得一点痛苦,有些省悟,知道伎俩也有穷时,少装些假面目,则用了陈源教授的话说,就是一个“教训”。(见鲁迅《我还不能“带住”》)

对于眼下我们假想的诚如鲁迅面对的青年那般的,也许根本没有,也许有,但需重新转换语境。不过,按照当前人们对文学的叫嚣,文学普遍的轻,不能不说与作者普遍假想的读者的轻没有半点关系。既如此,读读炳庭的散文,也不妨是一种“明目”,是一种“省悟”——这省悟特指有一定识力,并且在文学上投注热情,需要标清自己问题史的青年的觉醒。

我读炳庭散文所收获的,其实多数时候是对自己峻急情绪的收敛,和对自己道德伦理思维的矫正。因为,许多事情不可能靠道德伦理思维就能解决,许多文学难题也不可能只在文学内部就能获释。恰恰相反,情绪太激越,反而容易瓦解对历史和现实的认知;过于敏感的道德伦理神经,正好覆盖了事实真相。炳庭沉着、冷静、客观的散文之心,给予我的教益不可谓不深。

这是我在赵炳庭写过去乡村生活,写远去的朋友,写他割不断的乡村情结中体会最多的东西。

愿就此与炳庭共勉!

牛学智

2012年4月7日晚12时于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