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窑洞,该是最古老的一种居住方式。故乡的窑洞与陕北的窑洞不同,陕北人在阳坡上削一平壁,抛物面形筑入,于崖畔上黑洞洞一溜排开。故乡的窑则建在地面之上,人们称箍窑。先请风水先生择一平整吉地,屋基处夯瓷实,然后开始筑墙,打土坯。墙既成,等土坯风干,然后请泥瓦匠(又叫箍窑匠)及小工等一干人就位开工。和泥、拱架、箍坯,最后一道工序便是在窑洞雏形的表面涂上泥,泥光堂,盘上炕。这窑,冬天不用暖气,冷了抱捆麦秸或提筐牛羊粪煨在炕洞里,霎时,炕就热了。有客来访,主人首先招呼:“快进窑暖和暖和。”夏天不要空调,三伏天收完麦回来,只在炕上铺张凉席,躺在上面好凉快,舒服得比吃几支冰淇淋还美。夏夜寂寞,便邀几个脾气相投的聚在窑里闲谝。搬来茶具,点着火炉,放置炕头,着一撮廉价的茶叶,放在罐罐里熬,倒在盅子里掉线线,故乡人叫“倒罐罐茶”,话题多是东山的糜子西山的谷,手里的钞票儿子的书……封闭的世界想象有更广阔的自由。有时竟谈到国事,香港回归、收复澳门……喝着谝着,不觉月落星稀。
窑的最大不便,该是逢雨。一旦遇上连阴雨,父亲总是喜忧参半。喜庄稼有救,忧灭顶之灾。那秋季的雨,淅淅沥沥的,一下就是半月,一家人便蜷在窑门望着天出神,父亲时不时地念叨着:“秋涝了,窑怕要渗。”那窑果然经不住雨水的浸蚀,顶上的泥皮一片片地溃落,我们只好连夜搬进院中放置农具的草棚去住。那一夜窑轰地塌了,惊吓得母亲彻夜未合一眼。第二天,母亲先是立在院中望着废窑抹泪,继而又自言自语:“这是先人的积修,庇佑着。”颤巍巍地挪着小脚去寻锄,要在土里刨几件没砸坏的家什。
80年代,时兴盖房,多为瓦屋,土木结构。故乡人走出了窑洞蜗居的生活。十里一地方,五里一乡俗,故乡盖房是很讲究的。房基一定要夯实,且高于地面,以便排水。土坯、麦草和泥砌墙,墙既成,柱、檩、椽、梁各个排班卯定,这道工序称为“立木”。立木要请风水先生择个黄道吉日,到立木这天,亲友乡邻便都跑来帮工,主家管饭就行,不要工钱。在平时的耕、收、打、碾过程中,东家有忙西家帮,西家有忙东家帮,这种互相帮助、协助耕作的习惯称为“谝工”。立木完成的标志是上大梁。这是一个庄严的时刻,主人将新买的缎料被面系于大梁上(房盖成后作为谢礼送给木匠),且找一通文墨的先生,在红纸上写明“立木喜逢黄道日,上梁正遇紫微星”“某年某月上梁大吉”之语,贴在梁、柱上。待房架撑起、已具雏形时,摆上宴席,鸣鞭放炮,以示庆贺。在故乡人眼里,能盖一座堂堂皇皇的新房,娶亲可添无限风光,嫁女能增无比威耀。盖新房是故乡人无上的荣光。
时下盖房,当然已经是鸟枪换炮了。土木结构已经淘汰,家家盖起了砖房,有的屋前壁还要贴上画有山水的瓷砖,这样方显得气派,主人才有脸面,说话粗声大气,走路脚底生风。乡邻路遇,老远就喊:“有空浪来,看咱家的房修的咋样?”家境殷实的更要攀比,盖起二层小洋楼,自己少抽盒烟不要紧,但房子不能比别人差。他们不想别的,只觉得人活一口气,心里咂摸,先人几辈住窑洞,吃尽了苦头,现在政策好了,应该美美地“奢侈”一下。就这样,故乡人在自己的土地上用勤劳的汗水将先祖遗留的那份不安人后的特质保留下来,默默地生活,悄悄地攀比,暗暗地竞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