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我意外地收到一封来自家乡的信。大号的牛皮纸信封上寄信人地址后面赫然写着“牛壮壮”三个字,拆开信封,里面装着一张红堂堂的印有龙凤图案和烫金喜字的请柬。我全明白了,牛壮壮是晚年喜结良缘,他要热热闹闹、阔阔气气地操办一场呢,我心里又喜又惊,件件关于他的往事,清晰地在我脑际冒了出来……
算起来他该四十好几了吧。那时,他20岁左右,住在村西山脚下的一孔破窑洞里,爹娘死得早,只有一人孤孤独独地熬着日子。他个头魁梧,手脚粗壮,干起活来顶头牛,他又姓牛,因此人们习惯地叫他牛壮壮。就是这么条气死牛的汉子,却在那阶级斗争喊得价响的年月为衣食所困,不但没有娶上个老婆,还差点送掉一条性命。
也许有人说:“总是你们家乡穷呗!要不,一条壮实的牛汉子,还娶不到一个老婆,养活不了自己?”
那个年代讲究成分,批判会是天天少不了的,三弄两折腾,弄得大家连饭都吃不上。可他偏偏生在一个地主家里,只要搞什么运动,他首当其冲,成为阶级斗争的“新对象”,谁家的黄花闺女还敢嫁给一个地主崽子跟上活受罪。那年月,吃粮靠回销,花钱靠救济,可他因成分高,每次上面给的回销粮、救济款,他是沾不上份的,断炊的事儿也就不足为奇了。有时饿得发疯,干活时在田里偷吃粮食籽种。偶尔被人发现,状告到队长跟前,又免不了戴着高帽、挂纸牌、受批斗。茂生生的小伙子三整两整,七斗八斗竟成了瘦骨如柴的“小老头”。那年月人人吃不饱,庄稼便是金子。看护庄稼的全是队上清一色的愣娃,因为他们“根子正、苗儿红”。
一个天黑风紧的夜晚,壮壮实在饿得难捱,拖着两条浮肿发亮的腿蹿进了队上的包谷地。霎时,寂静的田野发出了声声脆响。看田的听到了,“这不是野猪糟践包谷才怪哩!”只听“砰”的枪响,壮壮惨叫了一声倒在地里,幸亏没伤在要害处,这场灾难使他整整躺了三个月。一些好心人为他偷偷地送饭送药,才把他从阎王殿里又拖了回来。然而,灾难还在后头,在后来的“斗争”中,他还吃了不少苦,“坐土飞机”“上老虎凳”……他终于扎脚不住,只得逃到外面乞讨去了。
转眼几十年过去了。这几年政策好,人们仓里有粮,手中有钱,盖新房,置家当,户户喜盈盈,家家笑声甜。关于壮壮的话题也就随着时光的流逝日渐淡漠了。
前几天,恰逢村上的狗娃开着小四轮进城来找活,一见面,没拉呱几句,就又扯起了牛壮壮:“这会子世事转了,猫儿拉鸡屎——稀奇古怪的事可多呀!你当啥?牛壮壮回来了,他还领回来一个年轻漂亮的‘洋’妞儿,这几天正张罗着要办喜事。这可是凤凰飞到了山旮旯。那妞儿,站有站相,走有走势,连庄子里的小伙子眼睛转上去就会粘住下不来呢。”我说:“壮壮已给我寄来请柬了。”“这几年他混得咋样?”我问狗娃。“你知道这么多年他在哪里?他的神通可大啦!跑内蒙,闯深圳,挣了大把的票子,还给咱村小学捐了好多呢。听说他现在不走了,你猜怎么着?他逢人便说‘金圪瘩、银圪瘩、不如家乡的土圪瘩’……”狗娃自问自答地说着。我想:这对一个久在异乡的游子来说,这倒是实情话。故土——这才是他的根啊!
我郑重地将红堂堂的请柬压进书桌的玻璃板下,舒心惬意地笑了。牛壮壮的婚礼我一定要赶回去参加——不只是喝一杯喜酒呀,还要跟他叙叙旧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