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乡下来信说,德林老汉离开了人世——在万物复苏的阳春。没听说得什么病,只是几天不曾听到他的唢呐声。大家去看,已不知哪个时候死在了炕上。人老了如大风里的灯,说灭就灭,何况他已是“古稀”之年的人了,他姓房,可村里的男女老少都习惯地叫他德林。
从我记事起,德林就喜欢唢呐,庄子方圆沟沟岔岔,谁家过红白事,总免不了请他去吹几曲,凑凑热闹。他个头矮,加上那明显弯下去的驼背,就更加显得佝偻瘦小。那清癯的脸上有着高直的鼻梁和细长无光的眼睛。他吹唢呐时,总是先憋足一口气,然后两腮鼓得圆圆的,脖颈也挣得通红。什么《十杯酒》《十里亭》《摘棉花》……名堂很多。我们这些娃娃们常常围住他,屏住了呼吸静静地聆听。吹乏了,他就放下唢呐歇息一会儿,我们就轮流将炖开的酽茶斟得满满的,双手捧给他。他接过茶,默默地品着,然后掏出旱烟袋,用纸卷一个小喇叭,咝咝地吸,从鼻孔口角里喷出的烟云浓浓的、辣辣的,几分钟以后,他又拿过唢呐吹起来。缠绵的调子中夹杂着几分哀愁。吹完一曲后,他厚实的手掌按在牛牛半偏的脑袋上颓然叹道:“龟子孙,要仔细听,将来等你成人了,也干这个行当。甭小看这玩意儿,碰上谁家娶媳妇或办丧事,请去吹上几曲,谁还不给块儿八毛?”有时他独自一人坐下呆呆地想心事,微黑的脸庞爬满了苍凉的皱纹,真有点茫然若失,使你感觉到他是一部书,但谁也无法读懂。调皮后生调笑说:“房爷,你是想娶个婆姨了……”“去你妈的!龟孙子尽拿你爷开心。以后再胡说,看我不砸折你的拐子骨才怪哩。”他嘴里骂得凶,但并不真的恼。他喜欢我们这些娃娃,我们在屋里屋外瞎闹,他是从不厌烦的。看我们闹够了,他就往炕上一倒,鞋也不脱。好像他和我们这些娃娃在一起,日子才有生气,他的屋里才有欢乐。
他和村子里的人们相处得极好。逢年过节,不论谁家吃好的都要请他。人们将好酒好肉摆上一桌,他不到,大家决不动筷子,这已经约定俗成了。
这里有个乡俗,不论谁家盖房、箍窑,再忙也要抽出劳力去帮忙。给谁家干活就在谁家吃饭,主人倾其所有进行招待。可是,为他干活,大家是从来不吃饭的,总是一拥而上,干完活就各自回家了。为此,他还发过几次脾气。他虽然没有婆姨,但身上盖的、铺的、穿的都是庄子里的婆姨们争着给他缝的、洗的。
有一次,我们几个娃娃到他家去玩,宏儿问:“房爷,你这么老了咋还不娶个婆姨?”他先是闭口不语,然后缓缓地摇摇头:“你们这些娃娃不懂,甭问这个。”后来我上学了,参加工作了,在城里一所中学教书,因工作忙,回家的机会也少了。但有时回家少不了要去跟他寒暄一阵,才觉得心里踏实。至于他为什么不娶妻生子,在我心中一直是个谜。村子里的几位老人说,他年轻时曾和村里一个叫秀秀的姑娘恋上了。秀秀人长得俊,心眼儿也好,爱他爱得发了疯。每当他吹起“花儿”的调子时,秀秀就跟着唱。他曾托媒婆去说这门亲事。秀秀大问了他的相属。他是属虎的,秀秀是属蛇的。“虎见蛇,如刀割”,大相不合。媒婆好说歹说,秀秀大就是不同意,这门亲事也就黄了。听人说,他在被窝里哭泣了几天。后来庄子里来了一个算卦先生,他觉得自己命运不好,就去占了一卦。先生说他是六十岁的阳寿,只要积善修德,死了以后阎王爷才不会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来世还能享清福。从此以后,他情绪低落了,话也寡了,寂寞了吹一些曲儿,但调子大都如泣如诉,听了使人伤感。不知情的人也乐意给他当“月下老”,他都没有答应:“这是自作孽,我不能白糟蹋人家的黄花闺女。”
日月似箭,光阴如梭。转眼他熬到了六十岁,可他占的卦并没有灵验,他还活在这个世上。他明白:心诚则灵,所以他就积善,修德,阎王爷才给他延了寿数。村里嫁娶或办丧事,按本地规矩,事儿办完主人都要把吹唢呐的人招待一番,送些钱财。可他从来不收礼。如果主人强塞些钱或什么的,他还会火的。这里有个乡俗,农历除夕的午夜一过,爆竹声声催醉,都要赶在前面到土地庙里去“烧头香”,说“烧头香”的人神灵会给他赐福,他总是第一个“烧头香”的人。
德林常给娃娃们讲:财源茂盛不茂盛,光阴好不好,后代儿孙有福没福都取决于他们祖先积善修德的多少。可庄子里的娃娃们不信这些,常跟他争辩道:“房爷,这是迷信!”“迷信?龟孙子,你们晓得个啥!”没想到这些精屁股娃娃竟在他面前逞能。他火了,太阳穴青筋暴起,如蚯蚓般蠕动着。后来据说他行动不便了,很少到外面去,常常独自一个人蜷缩在炕上流泪,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着什么。
他去了,去得那么默无声息。父亲的信中讲了他的丧事,讲了全村人的悲痛,还讲了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他积存下的六百元钱压在炕席下面的小布袋里,庄子里的几位老人说给德林老汉修一座墓碑,让石匠把他积善修德的事雕在上面,以教育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