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紫氏部
紫氏部是日本平安时代女作家,生卒年不详。她生于“歌人”世家,自幼随父兄学习诗文史传,聪慧过人。成年后不久,嫁给比她大了二十多岁的藤原宣孝。紫氏部生下女儿贤子后不久,丈夫就去世了。此后,她和女儿相依为命,过着寂寥的寡居生活。这时,紫氏部开始思考身为女子的幸福与价值,并着手创作《源氏物语》。
《源氏物语》的部分章节流传于世,受到好评,紫氏部的学识文才引起了太政大臣藤原道长的重视。1005年,藤原道长令紫氏部进宫,成为自己女儿一条天皇皇后彰子的侍读女官。入宫的这段时间,紫氏部并没有停止《源氏物语》的写作。1010年左右,《源氏物语》完成,这部作品使她名垂千古。
作品梗概
桐壶天皇十分宠爱出身并不高贵的更衣,令其他妃嫔嫉妒不已。她们处处排挤、孤立、欺辱更衣。性格温顺懦弱的更衣,虽有天皇的宠爱,却整日苦闷忧郁,终于郁悒成疾,在生下小皇子后撒手尘寰。更衣死后,天皇哀痛不已,小皇子也因为没有强有力的外戚,被降为臣籍,赐姓源氏。
桐壶帝日夜思念更衣,食不甘味,寝不安席。藤壶公主容貌酷似逝去的更衣,天皇纳其为妃,尊为女御。源氏公子听说这位女御像极了自己的母亲,倍感亲切,就和女御十分相亲。藤壶女御同情源氏公子尚在襁褓就失去母亲,对他也十分友善。日子久了,渐渐长大的源氏公子竟然不知不觉爱上了女御。
源氏公子成年以后,在桐壶帝的主持下和左大臣的女儿葵上结婚,但两人性情不投。源氏还是常住宫中,与藤壶女御朝夕相处渐生情愫,最终藤壶女御生下了源氏的儿子。藤壶自觉愧对天皇,对源氏常常避而不见。源氏公子难见所爱之人,就渔猎于贵族妇女之中。一次,偶遇藤壶女御的侄女紫上,见年幼的紫上长得酷似姑母,就把她收养在身边。
源氏二十岁时,桐壶帝让位给太子,就是朱雀帝,并立藤壶女御的儿子为太子。这时,源氏和正妻葵上的关系渐渐好转,但葵上生下儿子夕雾后就一命归西。源氏悲痛之余,迎娶已经长大成人的紫上,立为正妻。不久,桐壶天皇驾崩,藤壶女御遁入空门。源氏彷徨之际,偶遇即将入宫侍奉朱雀帝的右大臣之女弘徽殿女御的妹妹胧月夜,将其占为己有。这下触怒了以弘徽殿女御为首的右大臣一派。为逃避迫害,源氏自贬出京流亡。
两年后,朱雀帝退位,让位给源氏的儿子,即冷泉帝。冷泉帝得知自己出生的秘密后把源氏奉若太上皇。源氏再度权倾朝野,右大臣一派岌岌可危。退位的朱雀帝为了保全右大臣一派,将刚刚成年的三公主嫁给源氏。三公主懵懂之中和大纳言柏木私通,生下儿子熏。源氏认为这是他和藤壶女御私通的因果报应,仍善待三公主母子。但三公主羞愧难当坚持出家为尼。藤壶女御和紫上相继去世,源氏受到沉重打击,云隐而不知所终。
熏长大后爱上了宇治亲王的大女儿大君,一心向佛的大君认为越是相爱的人越不可以在尘俗结缘。不久大君病逝,熏伤痛万分。这时大君的妹妹中君已和匂皇子成亲,看熏对姐姐如此深情,就将容貌酷肖姐姐的浮舟(亲王和侍女所生的女儿)介绍给熏。不料匂皇子在二人之间插了进来。这位一贯偷香窃玉的皇子使尽手段终于把浮舟追求到手。浮舟处在两个男人之间痛苦不已,狠心投河。虽被人救起,但已心灰意冷厌倦红尘,出家做了尼姑,只留熏在尘世间孤独徘徊。
作品节选
第一回 桐壶
话说从前某一朝天皇时代,后宫妃嫔甚多,其中有一更衣,出身并不十分高贵,却蒙皇上特别宠爱。有几个出身高贵的妃子,一进宫就自命不凡,以为恩宠一定在我;如今看见这更衣走了红运,便诽谤她,妒忌她。和她同等地位的或者出身比她低微的更衣,自知无法竞争,更是怨恨满腹。这更衣朝朝夜夜侍候皇上,别的妃子看了妒火中烧。大约是众怨积集所致吧,这更衣生起病来,心情郁结,常回娘家休养。皇上越发舍不得她,越发怜爱她,竟不顾众口非难,一味徇情,此等专宠,必将成为后世话柄。连朝中高官贵族,也都不以为然,大家侧目而视,相与议论道:“这等专宠,真正教人吃惊!唐朝就为了有此等事,弄得天下大乱。”这消息渐渐传遍全国,民间怨声载道,认为此乃十分可忧之事,将来难免闯出杨贵妃那样的滔天大祸来呢。更衣处此境遇,痛苦不堪,全赖主上深恩加被,战战兢兢地在宫中度日。
这更衣的父亲官居大纳言之位,早已去世。母夫人也是名门贵族出身,看见人家女儿双亲俱全,尊荣富厚,就巴望自己女儿不落人后,每逢参与庆吊等仪式,总是尽心竭力,百般调度,在人前装体面。只可惜缺乏有力的保护者,万一发生意外,势必孤立无援,心中不免凄凉。
敢是宿世因缘吧,这更衣生下了一个容华如玉、盖世无双的皇子。皇上急欲看看这婴儿,赶快教人抱进宫来。一看,果然是一个异常清秀可爱的小皇子。
大皇子是右大臣之女弘徽殿女御所生,有高贵的外戚作后盾,毫无疑义,当然是人人爱戴的东宫太子。然而讲到相貌,总比不上这小皇子清秀俊美。因此皇上对于大皇子,只是一般的珍爱,而把这小皇子看做自己私人的秘宝,加以无限宠爱。
小皇子的母亲是更衣,按照身份,本来无须像普通低级女官这样侍候皇上日常生活。她的地位并不寻常,品格也很高贵。然而皇上对她过分宠爱,不讲情理,只管要她住在身边,几乎片刻不离。结果每逢开宴作乐,以及其他盛会佳节,总是首先宣召这更衣。有时皇上起身很迟,这一天就把这更衣留在身边,不放她回自己宫室去。如此日夜侍候,照更衣身份而言,似乎反而太轻率了。自小皇子诞生之后,皇上对此更衣尤其重视,使得大皇子的母亲弘徽殿女御心怀疑忌。她想:这小皇子可能立为太子呢。
弘徽殿女御入宫最早,皇上重视她,绝非寻常妃子可比。况且她已经生男育女。因此独有这妃子的疑忌,使皇上感到烦闷,于心不安。
更衣身受皇上深恩重爱,然而贬斥她、诽谤她的人亦复不少。她身体羸弱,又没有外戚后援,因此皇上越是宠爱,她心中越是忧惧。她住的宫院叫桐壶。由此赴皇上常住的清凉殿,必须经过许多妃嫔的宫室。她不断地来来往往,别的妃嫔看在眼里怪不舒服,也是理所当然。有时这桐壶更衣来往得过分频繁了,她们就恶意地作弄她,在板桥上或过廊里放些龌龊东西,让迎送桐壶更衣的宫女们的衣裾弄得肮脏不堪。有时她们又彼此约通,把桐壶更衣所必须经过的走廊两头锁闭,给她麻烦,使她困窘。诸如此类,层出不穷,使得桐壶更衣痛苦万状。皇上看到此种情况,更加怜惜她,就教清凉殿后面后凉殿里的一个更衣迁到别处去,腾出房间来给桐壶更衣作值宿时的休息室。那个迁出外面去的更衣,更是怀恨无穷。
小皇子三岁那一年,举行穿裙仪式,排场不亚于大皇子当年。内藏寮和纳殿的物资尽行提取出来,仪式非常隆重。这也引起了世人种种非难。及至见到这小皇子容貌漂亮,仪态优美,竟是个盖世无双的玉人儿,谁也不忍妒忌他。见多识广的人见了他都吃惊,对他瞠目注视,叹道:“这神仙似的人也会降临到尘世间来!”
这一年夏天,小皇子的母亲桐壶更衣觉得身体不好,想乞假回娘家休养,可是皇上总不准许。这位更衣近几年来常常生病,皇上已经见惯,他说:“不妨暂且住在这里养养,看情形再说吧。”但在这期间,更衣的病日重一日,只过得五六天,身体已经衰弱得厉害了。更衣的母亲太君啼啼哭哭向皇上乞假,这才准许她出宫。即使在这等时候,也得提防发生意外、吃惊受辱。因此决计让小皇子留在宫中,更衣独自悄悄退出。形势所迫,皇上也不便一味挽留,只因身份关系,不能亲送出宫,心中便有难言之痛。更衣本来是个花容月貌的美人儿,但这时候已经芳容消减,心中百感交集,却无力申述,看看只剩得奄奄一息了。皇上睹此情状,茫然失措,一面啼哭,一面历叙前情,重申盟誓。可是更衣已经不能答话,两眼失神,四肢瘫痪,只是昏昏沉沉地躺着。皇上狼狈之极,束手无策,只得匆匆出室,命左右准备辇车,但终觉舍不得她,再走进更衣室中来,又不准许她出宫了。他对更衣说:“我和你立下盟誓:大限到时,也得双双同行。想来你不会舍我而去吧!”那女的也深感隆情,断断续续地吟道:
“面临大限悲长别,
留恋残生叹命穷。
早知今日……”说到这里已经气息奄奄,想继续说下去,只觉困疲不堪,痛苦难当了。皇上意欲将她留住在此,守视病状。可是左右奏道:“那边祈祷今日开始,高僧都已请到,定于今晚启忏……”他们催促皇上动身。皇上无可奈何,只得准许更衣出宫回娘家去。
桐壶更衣出宫之后,皇上满怀悲恸,不能就睡,但觉长夜如年,忧心如焚。派往问病的使者迟迟不返,皇上不断地唉声叹气。使者到达外家,只听见里面号啕大哭,家人哭诉道:“夜半过后就去世了!”使者垂头丧气而归,据实奏闻。皇上一闻此言,心如刀割,神智恍惚,只是笼闭一室,枯坐凝思。
小皇子已遭母丧,皇上颇思留他在身边。可是丧服中的皇子留侍御前,古无前例,只得准许他出居外家。小皇子年幼无知,看见众宫女啼啼哭哭、父皇流泪不绝,童心中只觉得奇怪。寻常父母子女别离,已是悲哀之事,何况死别又加生离呢!
……
过了若干时日,小皇子回宫了。这孩子长得越发秀美,竟不像是尘世间的人,因此父皇十分钟爱。次年春天,该是立太子的时候了。皇上心中颇思立这小皇子为太子。然而这小皇子没有高贵的外戚作后援;而废长立幼,又是世人所不能赞许之事,深恐反而不利于小皇子。因此终于打消了这念头,不露声色,竟立了大皇子为太子。于是世人都说:“如此钟爱的小皇子,终于不立为太子,世事毕竟是有分寸的啊!”大皇子的母亲弘徽殿女御也放了心。
小皇子的外祖母自从女儿死后,一直悲伤,无以自慰。她向佛祈愿,希望早日往生女儿所在的国土。不久果蒙佛力加被,接引她归西天去了。皇上为此又感到无限悲伤。此时小皇子年方六岁,已经懂得人情,悼借外祖母之死,哭泣尽哀。外祖母多年来和这外孙很亲密,舍不得和他诀别,弥留之际,反复提及,不胜悲戚。此后小皇子便常住在宫中了。
小皇子七岁上开始读书,聪明颖悟,绝世无双。皇上看见他过分灵敏,反而觉得担心。他说:“现在谁也不会怨恨他了吧。他没有母亲,仅为这一点,大家也应该疼爱他。”皇上驾临弘徽殿的时候,常常带他同去,并且让他走进帘内。这小皇子长得异常可爱,即使赳赳武夫或仇人,一看见他的姿态,也不得不面露笑容。因此弘徽殿女御也不欲摒弃他了。这弘徽殿女御除了大皇子以外,又生有两位皇女,但相貌都比不上小皇子的秀美。别的女御和更衣见了小皇子,也都不避嫌疑。所有的人都想:这小小年纪就有那么风韵娴雅、妩媚含羞的姿态,真是个非常可亲而又必须谨慎对待的游戏伴侣。规定学习的种种学问,自不必说,就是琴和笛,也都精通,清音响彻云霄。这小皇子的多才多艺,如果一一列举起来,简直如同说谎,教人不能相信。
这时候朝鲜派使臣来朝觐了,其中有一个高明的相士。皇上闻此消息,想召见这相士,教他替小皇子看相。但宇多天皇定下禁例:外国人不得入宫。他只得悄悄地派小皇子到招待外宾的鸿胪馆去访问这相士。一个官居右大弁的朝臣是小皇子的保护人,皇上教小皇子扮作这右大弁的儿子,一同前往。相士看了小皇子的相貌,大为吃惊,几度侧首仔细端相,不胜诧异。后来说道:“照这位公子的相貌看来,应该当一国之王,登至尊之位。然而若果如此,深恐国家发生变乱,己身遭逢忧患。若是当朝廷柱石,辅佐天下政治呢,则又与相貌不合。”这右大弁原是个富有才艺的博士,和这相士高谈阔论,颇感兴味。两人吟诗作文,互相赠答。相士即日就要告辞返国。他此次得见如此相貌不凡之人物,深感欣幸;如今即将离别,反觉不胜悲伤。他作了许多咏他此种心情的优美的诗文,赠与小皇子。小皇子也吟成非常可爱之诗篇,作为报答。相士读了小皇子的诗,大加赞赏,奉赠种种珍贵礼品。朝廷也重重赏赐这相士。此事虽然秘而不宣,但世人早已传闻。太子的外祖父右大臣等闻知此事,深恐皇上有改立太子之心,顿生疑忌。
皇上心地十分贤明。他相信日本相术,看到这小皇子的相貌,早就胸有成竹,所以一直不曾封他为亲王。现在他见这朝鲜相士之言和他自己见解相吻合,觉得此人实甚高明,便下决心:“我一定不让他做个没有外戚作后援的无品亲王,免得他坎坷终生。我在位几年,也是说不定的。我还不如让他做个臣下,教他辅佐朝廷。为他将来打算,这也是得策的。”从此就教他研究有关此道的种种学问。小皇子研究学问之后,才华更加焕发了。教这人屈居臣下之位,实甚可惜。然而如果封他为亲王,必然招致世人疑忌,反而不利。再教精通命理的人推算一下,见解相同。于是皇上就将这小皇子降为臣籍,赐姓源氏。
岁月如流,但皇上思念已故桐壶更衣,无时或已。有时为消愁解闷,也召见一些闻名的美人。然而都不中意,觉得像桐壶更衣那样的人,世间真不易再得。他就从此疏远女人,一概无心顾问了。一天,有一个侍候皇上的典侍,说起先帝的第四皇女,容貌姣好,声望高贵;母后钟爱之深,世无其例。这典侍曾经侍候先帝,对母后也很亲近,时常出入宫邸,眼见这四公主长大成人;现在也常隐约窥见容姿。这典侍奏道:“妾身入宫侍奉,已历三代,终未见与桐壶娘娘相似之人。惟有此四公主成长以来,酷肖桐壶娘娘,真乃倾国倾城之貌也。”皇上闻言,想道:“莫非真有其人?”未免留情,便卑辞厚礼,劝请四公主入宫。
母后想道:“哎呀,这真可怕了!弘徽殿女御心肠太狠,桐壶更衣分明是被她折磨死的。前车可鉴,真正教人寒心!”她左思右想,犹豫不决。此事终于不曾顺利进行。不料这期间母后患病身死,四公主成了孤苦伶仃之身。皇上诚恳地遣人存问,对她家人说:“教她入宫,我把她当作子女看待吧。”四公主的侍女们、保护人和其兄兵部卿亲王都想道:“与其在此孤苦度日,不如让她入宫,心情也可以宽慰一些。”便送四公主入宫。她住在藤壶院,故称为藤壶女御。
皇上召见藤壶女御,觉得此人容貌风采,异常肖似已故桐壶更衣。而且身份高贵,为世人所敬仰,别的妃嫔对她无可贬斥。因此藤壶女御入宫之后,一切如意称心。已故桐壶更衣出身低微,受人轻视,而恩宠偏偏异常深重。现在皇上对她的恋慕虽然并不消减,但爱情自然移注在藤壶女御身上,觉得心情十分欢慰。这也是人世常态,深可感慨也。
源氏公子时刻不离皇上左右,因此日常侍奉皇上的妃嫔们对他都不规避。妃嫔们个个自认为美貌不让他人,实际上也的确妩媚窈窕,各得其妙。然而她们都年事较长,态度老成;只有这位藤壶女御年龄最幼,相貌又最美,见了源氏公子往往含羞躲避。但公子朝夕出入宫闱,自然常常窥见姿色。母亲桐壶更衣去世时,公子年方三岁,当然连面影也记不得了。然而听那典侍说,这位藤壶女御相貌酷似母亲,这幼年公子便深深恋慕,因此常常亲近这位继母。皇上对此二人无限宠爱,常常对藤壶女御说:“你不要疏远这孩子。你和他母亲异常肖似。他亲近你,你不要认为无礼,多多地怜爱他吧。他母亲的声音笑貌,和你非常相像,他自然也和你非常相像。你们两人作为母子,并无不相称之处。”源氏公子听了这话,童心深感喜悦,每逢春花秋月、良辰美景,常常亲近藤壶女御,对她表示恋慕之情。弘徽殿女御和藤壶女御也合不来,因此又勾起她对源氏公子的旧恨,对他看不顺眼了。
皇上常谓藤壶女御名重天下,把她看做盖世无双的美人。但源氏公子的相貌,比她更加光彩焕发,艳丽动人,因此世人称他为“光华公子”(光君)。藤壶女御和源氏公子并受皇上宠爱,因此世人称她为“昭阳妃子”。
(选自丰子恺译:《源氏物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
作品赏析
日本文学鲜明的民族特色之一,就是蕴涵其中的阴柔之美。对于这种美感特质的追求,使得日本文学更注重通过日常性生活细节来表露内在的情感。因而,日本文学所表现的往往是细小的场面,细腻的情感,微观的现象,瞬间的感悟,从中流淌出的是日本文学特有的淡淡哀伤,绵绵愁绪,还有稍纵即逝的恬淡喜悦。即便是悲剧,那种悲伤的感情,也被化入了细小的场景之中,埋在看似平常的细节之后。不过,通过仔细地体味,就可以从看似平淡的小场景中,感受到隐于其后的激荡深沉的悲哀,这是一种内敛、细腻的情感体验。《源氏物语》可以说是这种阴柔之美的悲剧典范。
在《源氏物语》中几乎感受不到节奏鲜明的故事情节,它的悲剧感不是依存情节的发展来表现,而是源于在作品中流动的悲哀的情感体验。《源氏物语》的第一卷《桐壶》是整部作品的引子,主要写了桐壶更衣备受天皇宠爱,因出身寒微而遭人嫉恨,最终郁悒而死。更衣之死是极为悲惨的事情,但是紫氏部没有正面描写更衣与身份高贵的后妃之间的较量,也没有直接写出来自政治方面的压力,只细致入微地刻画了她亲身体验到的孤独、焦虑、恐惧等等情感。比如妃嫔们对桐壶的种种恶行,虽然不是直接描写她的孤独,却成为构造孤独情感时的材料之一。桐壶死后,深秋黄昏,皇上的枯坐凝思,寒气侵肤;桐壶娘家庭院荒芜,花木凋零,无不成为孤独体验所构成的意象。随着意象的转换,种种情感的体验也在行文中缓缓流动。情节在这里已经屈居次要地位,成为感情的背景,其发展也不再以冲突作为内在动力,而是以情感体验的需要为准绳。这样,情节发展就缺少了它本身所具有的逻辑性、节奏感,而变得舒缓散漫,于细节中表现出各种情感的意象。紫氏部着力营构的不是一个生动曲折的故事,而是一种如诗如画的意境,情节的发展只是为创造这样一种意境提供一条线索,使种种情感体验流动转换,借此来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因而,作品一直在使用极富感情色彩的语言,同时夹以诗作,使接受者始终是在较为平静的心态之中接受作品的感情,从各种情感体验中感受悲剧性的、哀伤的意境。
所以,《源氏物语》是诗化的悲剧,它不断追求的是诗一般的意境和阴柔内敛的美学韵味。这种悲剧体验所表现出的平淡性和日常性,正是紫氏部用以表达更为深沉的悲剧性感受的手法。
《源氏物语》中描写源氏一生不断地追求女人,从一个女人到另一个女人。源氏在不断追逐女人的时候,时时流露出淡淡的哀伤,这种哀伤不断流转,由排遣不尽的孤独、焦虑、怜悯、恐惧等情感体验构成。只是这种哀伤的情感体验是淡淡的,融入到源氏的日常生活中去,就算是十分强烈的感情,也因为被日常化而趋于平淡和缓。源氏与女人的关系之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就是他和后母藤壶女御之间产生的恋情和通奸关系。想见藤壶又不能相见的焦虑,思念藤壶又无法排遣的孤独,深爱藤壶却又触犯人伦的极端恐惧,这些对整个作品来说都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但是紫氏部却没有把这些情感体验放在极其可怖、超出日常的情节中去写,而是把源氏与藤壶的通奸情节完全隐去,只在相关的情节中暗示他们的通奸行为。这样就把源氏的悲剧情感体验完全在日常化的生活中进行表现,就算是极其恐怖的体验也被这种日常性淡化了,从而使本应激烈的冲突在极为平淡的悲剧体验中缓和下来,也就是以平面化的悲剧性情感体验构造作品的冲突。
源氏追求空禅而不得,遂产生孤独、焦虑的情感体验,这与源氏和其他女人恋爱时的悲剧情感体验是没有直接联系的,不是他和藤壶、紫上之间体验的延伸,成为单独的悲剧情感体验的单元。整部小说就是在这种舒缓、恬淡,时时断开的情感流动的结构中,来表现紫氏部所体味的悲剧。几乎每一个故事都是独立的,这样源氏每一次恋情的感受也几乎是不相关联的,于是当一种悲情尚未达到极点,就因为故事的转换戛然而止。悲剧性的情感体验只在一个故事中缓缓流动,而无法和其他故事相互呼应,使得情感的流脉是独立的而非连续的,始终难以推波助澜形成波澜壮阔的激烈场景。紫氏部本人似乎也在追求这样的一种淡淡的情感体验,不是激烈冲突后的悲壮,而是平静生活中的哀伤。这看似平淡舒缓的哀伤之下,却深蕴着深沉强大的暗涌,因为它并非源于外界的压力或是命运的戏弄,而是植根于生命的无常意识和生活本身的无奈。
源氏的生活主要是追求女性,他不仅爱着自己的后母,也爱着作为养女的紫上。源氏对她们的爱不能不说是深挚而真诚,但是他的爱心并不能停留在这世上无双的美人身上,依然不断追求其他的女人,这里似乎表现了源氏的好色,但是源氏的孤独、恐惧、焦虑等等的情感体验都是由爱欲和现实之间的矛盾构成的,这是存在于各个独立故事中的平面的感情流动之下的深层冲突。源氏认为爱上一个女子,或是与一个女子分别,都是宿世所定,不可抗拒和避免。他注定要爱上某个女子,也注定会和另一个女子相遇。虽然在当时日本社会还没有建立一夫一妻制度,那种好色行为并未完全受到社会的禁止,还常常成为风流雅致的标志,但是,源氏的好色还是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责难,他自己也为此产生了种种罪恶感。他常常倍加小心,对社会舆论、自己的妻子都有所顾及,但是他仍然抑制不住地去爱其他的女人。源氏的爱情注定了不可能停留在一个女人身上,必然会不断地流转。这种爱的流转,实际上就是无常,是一种深刻的虚无,是现实的爱心与无常之间的冲突。爱情的无常流转正是人世与生命的无常。源氏真心爱着他宿世必定遇到的女人们,不过也常常因无常世界而哀叹。在爱的追逐之中体验到了生命的无根漂浮状态。这正是紫氏部在源氏身上所表现出来的矛盾的心态:一方面源氏作为她心目中的理想人物,他华美绝伦,精通六艺,才智超绝;另一方面又写他与众多女人的****关系,与宫中老女官发生性关系,与有夫之妇相爱,甚至与后母通奸,害死夕颜,简直污浊不堪,难以入目。但是他居然会成为理想的男性形象,这实在是令人费解。其实紫氏部是从无常观来解释源氏的好色行为。好色不是因为源氏这个完美无缺的人物本身存在缺陷,而是现世与生命本是一个无常之物,否则又如何理解源氏这个绝对完美人物身上不可饶恕的罪恶呢?欲望是瞬间生灭的无常之物,无常又是现世的不可解决的冲突,人不可能从无常之中解脱出来。在不可挣脱的无常之中,人完全处于无助状态,不能自救,也不能他救,这是人类生命最深刻的孤独,在这种孤独之中显现的是生命的本质。
所以,在《源氏物语》的世界里,每个人尽管平静淡然地生活,却因为宿世的牵扯,陷入深刻地自我冲突和矛盾中。这种徒劳无益却又无所依持的孤独挣扎,就是人自身生命的悲剧体验。这种悲剧体验不是依靠富于张力的激烈冲突,现实可感的悲剧情节,而是源于对生命自身的深刻体会和感悟,对世事无常的无奈与哀叹。它被构造成一种言简意幽的诗化氛围,用淡淡的哀伤透露出深刻的悲凉。这并非以情节本身的崇高来引动读者的震撼和悲哀的情绪,而是通过作品自身的情感来同化读者悲剧性的体验。因而,《源氏物语》的悲剧,是诗化的、内敛的悲剧体验。
(胡艳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