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逢五逢十加菜,那一晚最快乐。黄马褂推的饭车,老远闻着肉香。文龙端盆打菜,端在三人面前,仔细打捞盆里沉底瘦肉骨头。剩下的肥肉,全在水上漂。这水上漂肉,几乎无人下口。
流水线到最后,剩下小半盆,白花花,油亮亮,全被猥亵犯老李一人包圆。老李吧唧一声,一伸脖子,一块原油即刻下肚。当天晚上两三点,老李还在厕所里长泻不止。第二天,脸上瘦出一圈,浑身绵软,走路轻飘飘。我说,老李,你这是在遭罪。老李说,酒肉穿肠,可不是要拉出来。
我吃过一回水上漂肉,肥腻恶心,简直不能入口。晚上,窜进厕所,憋得浑身是汗,久泄不出,人还在蹲着,一卷手纸耗完,只好抄了水洗。后来,养成一个习惯,大便全用水洗,据说,可以防痔疮。
这一顿水上漂肉,挂着零星瘦肉末,纯属罕见。文龙打捞完毕,照例把盆往流水线推。流水线经常断电,没有勺子,汤太烫,下手不成。盆一倾斜,那水上漂肉,象充气球悬在汤上,逆流而上,就是倒不下来。
土匪们心急无奈,都想等汤水倒完,水上漂肉搁浅。后面的急着骂,****娘,快点,不就两块肉吗?吵声渐长,文龙下通铺走过来,铁着脸双手叉腰,吵什么逼,真他娘没出息。按块数,一人两块。
这时,有个声音闷闷地说,精肉让你捞完,好话让你说尽,还装****大方。文龙蹭地来火,大步朝那声音走。说话的是个盗窃犯。文龙快要近身,盗窃犯忽然站起来,一拧身,鞭腿砸在文龙当胸。
过道里蹲着一溜人,正滋溜滋溜喝汤。文龙漫过一个人头,扑通一声,头抢在通铺上,满脸通红,汗水直淌,不能动弹。等他回醒过来,大口喘气,****妈!抄起一个人的碗,往盗窃犯身上泼。盗窃犯蹭地跳上通铺,身形极快。
碗里滚烫的漂肉汤,泼在一个光头背上。光头背上文着老虎,老虎也受用不起水上漂肉汤,疼得上蹿下跳。
文龙大喊,都他娘的瞎了,上啊。有一个被文龙拽住,往通铺上扑。那人脚刚踩着铺板,盗窃犯一个箭步,把人拎上来,当胸一阵猛捶,然后拦腰抱住他,往铺板下一掼,摔在过道里。
那人满地打滚,喘不过气。盗窃犯把上衣哧拉一声脱掉,面色铁青,胸前一条黑龙,张牙舞爪,肌肉坚硬暴起,哪个不服,上来!文龙站在过道里大骂,赶人上去围攻,但是无人理会。过道里的人,捧住手里的汤碗,咧到一边。刚才已经有一碗漂肉汤,无端喂了老虎。汤底再薄,多少有骨头肉在里面熬过。
这时,黄强发话。文龙,你过来。盗窃犯,你也过来。盗窃犯站住不动,疑心两人合伙下手。黄强见他不动,就说,过来说话。盗窃犯走近前,远远靠墙坐,手按通铺,随时腾身而起。
黄强问,兄弟,以前练过?盗窃犯不正眼看他,也不搭话,警觉地望文龙,和过道里滋溜喝汤的光头。黄强说,劳改队,能打能扛,就是汉子!我喜欢跟汉子做朋友,晚上过来吃饭。文龙闷在一旁,大口喘气。黄强拍拍文龙肩膀,不打不相识,多交个朋友嘛,去,跟人家握个手。
文龙眉头紧皱。盗窃犯哈哈大笑,伸出手跟他握。当晚,黄强订了一个烧鸡,当然,是刘文的单子,四个人撕吃了。第二天一早,李警进监,黄强在监门边,跟他耳语一阵。
下午,文龙就被调走。文龙卷着铺盖,跟黄强告别。黄强卧在通铺上跟他招手,走好小龙,出去以后,有事找我。
文龙出门,黄强叫来盗窃犯,说,狼行千里吃肉,狗爬万里****。文龙太嫩,我需要人才。下监狱前,这几个月,你就在这里呆着,有肉同吃。这以后,进来的汇款单,全押在盗窃犯的包裹袋里。盗窃犯略懂犬儒之道,晚上看电视时,扔几块饼干点心,分给大家。
白发老头姓金,六十出头,据说,头发是一夜白的。之前,人押在看守所里,程序整整走了两年。老头那天跟我说,我这个案子,上了亿,律师不敢透风,上面盯得紧。开庭那天,审理结束后,法官念判决书。法官念,金德顺,犯吸收公共存款罪,判处死刑。
接着,就不出声了,顿了几秒。我活了六十多岁,年轻时,下乡东北,半夜里,深山老林,跟老虎打过照面。四十年代,大雪封山,土匪半夜持枪进门,顶我的脑袋抢钱。
三年自然灾害那会,全民饥荒,睡大炕头,早上醒来,身边全是死人,我眼睛都没眨。开庭之前,我还做了心理准备。但是,法官停顿的这几秒,我真害怕了。脑袋里轰地一声,接着什么都没听见,差点尿裤子。
金老头说,我进来以后,老伴请了一帮小沙弥,到家里做法事。老伴问主持和尚,我能活多久?老和尚低沉半天,说,生命只在呼吸一瞬间。老伴没参透,通过律师把原话传给我。我当然也不明白。那个法官说完判死刑,顿了几秒,又说,缓期两年执行。就是这一下子,死而复生。再一想,老和尚的话,不就是那么回事?活着,就是喘口气的事。
老和尚的话,还可以这么理解,金老头有心脏病,高血压,半夜里,鼾声震天,而且,那鼾声极为险峻,象喀斯特地貌,千沟万壑,毫无秩序。有时价,从低到高,急极尖锐地一路攀升,行至一半,突然停下来憋气,满脸大汗。这些,金老头毫不知情。假如这时,有口气攀升不上,跌落下来,金老头也是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