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幸福
他走了!
身上那样重的伤,他竟一天也不愿多留。
临走的时候,只是让大哥帮他带话,祝她永远幸福!
幸福?
如今,她真的很幸福了!
有爹娘,有大哥,一切的一切,是那样的温暖!
只是在这份幸福里,却没有了他。
紧紧握着手中的匕首,她轻闭上双眼,这是他唯一留给她的东西,这把匕首里也写满了他们曾经拥有过的共同回忆。
他曾为她受过伤,就算拼尽自己的生命,也从不曾丢下过她!
他曾温柔地抱着她入眠,只为了安抚她被噩梦扰乱的心神!
他曾抱着她伤心地哭泣,让那温热的泪告诉自己他的心有多痛!
他曾为了她而笑,只因为她那一句要他活下来!
……
他们之间有着太多太多让人回忆的东西,但如今,他的情,他的泪,甚至他的笑,却只能成为她的梦。
“梅儿。”
身后传来了凤筠豪的声音,她没有回身,只是紧紧握着匕首,轻声问:“他走的时候,身上的伤好些了吗?”
“他走的时候,还在咯血。”
她的神色很平静,却有泪水从眼角悄然滑落,“那么,还有几天?”
“两天。”
“两天。”她深吸了口气,敛去了眉宇间那一片凄凉,望着窗外飘落的细雪。
暗夜,就因为你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所以才决定离开的吗?
“大哥,你说两天我们可以做些什么?”
“可以做很多事,只看你们想不想。”
她回过了身,看着大哥脸上的笑,“你说落梅轩是不是个好地方?”
“当然是。白昭宣那家伙失踪了,所以,你们两人正好独处,没有人会打扰你们。”凤筠豪一挑眉,脸上虽带着嬉笑,但眼眸中却隐隐有着泪光,“如果那家伙回来,我定会把他拦在门外,不让他进门一步。”
“那是他的家。”
“从此刻起,凤家庄已经把落梅轩买下来了!不管他愿不愿意!”
“大哥,你真霸道。”
“大哥只是想让你开心。”
“能与你们相认,我已经很开心了!真的!”她微笑着,眼中却有泪水滑落。
“去吧,他此刻一定到了落梅轩了。”将手中的包袱塞进她的怀里,凤筠豪轻轻为她擦拭着脸上的泪痕,“这是大哥送给你们的礼物,我想,你一定会用得着。”
“大哥……”她哽咽了,无法成声。
“大哥只希望你在这两天里,真正幸福。”
“我会。”她点头。
“去吧!”凤筠豪推着她走向门口,“爹娘那里我负责。”
她再次点点头,紧紧抱着那个包袱没入了风雪之中。
看着那道纤弱的身影渐渐走远,凤筠豪的视线忽然模糊了起来。
“梅儿,你是大哥所见过的最坚强的女子。大哥知道,你一定不会让自己太难过。”
雪,已经停了,四下里寂静无声。
落梅轩里,梅花开得很艳盛,衬着白雪,显出一种晶莹如玉的美。
坐在梅花树下,他看得几乎有些痴了,不知从何时起,他竟养成了看梅的习惯。是从遇见她之后开始的吧?那名容貌似不染纤尘的百合,但性情却如冷梅般坚韧的女子。
“香儿。”忽然发现自己才离开她不到一日,思念竟已变得如此的强烈。
但他能做的,也只有思念而已。命中注定了,他不能拥有她,注定了,他应该学会放手。
只是每当他想起她时,他的心还是会痛!
眉峰微微一皱,翻江倒海般的剧痛蓦然涌上了胸口,他紧捂住胸口。
忽然之间,他觉得很冷,那种寒意就像是从心底散发出来的,冷彻心骨。
他的时间就快要到了吗?
视线渐渐开始模糊,他撑扶着梅树,努力地想让自己站起来,却力不从心。
这时一只白皙温柔的手忽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浑身一怔,缓缓地抬起头,便看见了一双同样温柔的眼睛。
“香儿……”是梦吗?
但眼前的身影竟是如此的真实!
她甚至还对着他微笑,很温柔地微笑。
颤抖地伸出手,他紧紧抓住那只温柔的手,就怕下一刻,这美丽的梦境会消失。
“我帮你。”她微笑地看着他,但眼眸中却蓄满了泪水。
在她温柔的注视下,他借助着那只手的力量,顽强地站了起来,但下一刻,便已跌入到那具温暖的怀抱里。
“我知道,你其实已经很累了。累了,就好好休息!我会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昏沉间,那温柔而带着淡淡悲伤的声音是那样的真实,就连鼻间那股百合的清香也是那样的清晰。
原来这不是梦!
香儿,你为什么还要追来?
神志刚一清醒,胸口的剧痛便立即涌了上来,他微一蹙眉,刚想揪住胸口,却有一双温柔的手比他快了一步,在他的胸膛上慢慢搓揉着。
“很痛吗?”声音虽低,却很清晰。
他一惊,睁开了眼,那张熟悉美丽的容颜竟就近在咫尺。
“回去。”他冷漠地推开那双温柔的手。
“回哪里?”她问。
“凤家。”
“不。”她摇了摇头,语气虽轻,却很坚定。
“回去。”他坚持着自己的冷漠,想从床上撑坐起来,却引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别逞强,你的伤口已经崩裂了。”她心疼地环住他的腰,埋首进他胸膛里,不让他再乱动。
“为什么不回家?”脸上的冷漠终于有些软化,他微带挫败地看着紧紧抱住自己的女子。
她不是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家了吗?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为什么,竟还来找他?
“我只是来找一个曾经许诺要带我回家的男人。”她从他怀中抬起头来,深深凝望着他。
“香儿……”心房猛地一震,他正欲开口,却被一指点住唇。
“我想告诉他,如果家里没有他,那便不是真正的家。我还想告诉他,如果我的幸福里没有他,那我也不能感到真正的幸福!”
“但他并不能带给你任何幸福。”暗夜沉痛地闭上眼。
“为什么不可以?”她将脸贴近他的胸膛,温柔地笑,“现在,我就感到很幸福。”
“他是个快死的人。”
“我知道,但就算他只剩下一天的生命,我也要抓住这最后的幸福。”
“你很傻。”暗夜动容,情不自禁伸手紧紧反抱住她。
“你也很傻。”感受着他的心跳,她哽咽着说,“如果你真的就这样一个人死了,我一定会恨你一辈子。孩子也会。”
“孩子?”暗夜错愕地看着她。
“是啊,我们的孩子。”她微笑着抬头,轻抚着自己的小腹,“今天大哥刚告诉我的。”
那一夜虽决绝,却也美丽,不是吗?至少,为他们留下了一个爱的结晶。
“所以——”她抬眸望进他的眼里,“我今天不仅来找一个曾许诺带我回家的男人,也来找孩子的父亲。”
“父亲?”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划过心头,有开心,却也有悲哀。暗夜心口一悸,忙掩住唇,血从指间渗了出来,滴落在她雪白的衣襟上。
“是不是很痛?”
雪凝香心疼地微蹙了蹙柳眉,却一脸平静地拿下他覆在唇边的手,拿出手巾擦拭着唇边残留的血渍,又慢慢擦去他手上的鲜血。
她的动作很温柔,温柔到几乎让暗夜沉醉而不能自拔。
半晌,她抬起头,眼中带笑,却隐含着泪光。
“我们成亲吧!就今晚!”
今夜没有下雪,清冷的夜幕中却有一轮残月浅照。
积雪,很寒,月色,也很冷。但梅花树下彼此相依偎的男女却觉得很温暖,也很温馨。
“大哥的礼物,你喜欢吗?”她一脸有趣地看着一身红衣的他,习惯了他穿黑衣的样子,却从未想过,自己竟有一天会看到他穿新郎服的模样。
在红衣的映衬下,他苍白的脸色似乎也染上了一丝红润,她满意地轻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
“我这一身好看吗?”
他点头,眼中有着无法掩饰的深情。
月色下,一身红衣的她真的很美,也很妩媚。
从未想过,像她这样纤尘不染的女子竟有一天成为了他的妻子。
“来,喝完交杯酒,我们就成正式夫妻了。”她含笑拿起放在雪地上的酒杯,他们就以天地为媒,月神作证,向上苍起誓,生生世世他们都将永结夫妻。
暗夜无言地接过酒杯,与她彼此交缠着手臂,互换着喝下对方杯中的水酒。
“我们现在是夫妻了。”她目光灼灼地望了他半晌,然后侧身轻轻靠着他的胸膛,“如果哪天杰哥托梦现身,你要帮我一起向他说对不起。”
既然爱上了,就不能后悔了。
他们历经了太多太多,到了此刻,那些仇恨都已显得不再重要。只是,注定了自己要对不住那名曾经带给她温暖的男子。
暗夜轻闭上双眼,抚着她那一头柔顺的长发,“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的真名叫什么?”
“没有。你一向都不爱说话,哪会主动告诉我什么!”她似有些微嗔,但唇角却噙着一抹笑意。
“段靖颜。”他淡漠的眼底也涌上了一丝温柔的笑。
十年了,他几乎都要忘记了自己的本名。
义父说,他是属于夜晚的。所以,取名为暗夜!
如今,他这黑暗的一生就要结束,他忽然很想自己的妻子能记下他的名字。
“很久以前,我曾有一个很幸福的家。爹娘善良老实,姐姐温柔漂亮。可惜,就在十年前的一个夜里,镇里的恶霸为了强娶姐姐做小妾,杀死了拼死反抗的爹娘,姐姐最终也惨死在乱刀之下。”
紧紧抱住那具略显僵硬的身子,雪凝香微微叹息。
原来,他的心中也有着一段沉痛的过往,只是他一直将它们埋得很深很深,从没向人提起过。
“那时我才十二岁,我的力量太弱小,根本杀不了仇人。就在我要死在那个恶霸的刀下时,是义父救了我。”
“后来,他教我武功,训练我成为一名杀手。他说,这个世间有着太多不公平的事,所以很多事,只能以杀止杀。”凄凉一笑,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香儿,知道吗?我这双手沾满了血腥。”
“都过去了!对我来说,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
“香儿——”暗夜动容地微笑,今生能遇上她,是他几世修来的福分。
“靖颜!我以后就叫你靖颜,好吗?”
“好。”暗夜低声应着,闻着她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淡淡清香,轻声叹息。
“知道我第一次遇见你时,为什么下不了手吗?”
雪凝香淡淡地微笑,安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我十五岁时第一次执行任务,遇到了一个小女孩。当时,她受了很严重的伤,躺在雪地里,奄奄一息。”
“我走到她身旁的时候,她说,她没有家,她哀求我带她回家!她只想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体会一下家的感觉。”
“可是当时,我却犹豫了。因为我与她一样,也是个没有家的人。”
“我的犹豫,让那名小女孩绝望了。当她闭上眼睛的时候,那种悲伤,我永远也无法忘记。”
说到这里,暗夜凄凉一笑,轻轻咳了咳。
雪凝香依旧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静静地抱着他。
“那个雪夜,虽充满了血腥,但我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百合香味。自此以后,我便对这种香味刻骨铭心。”
雪凝香又将他抱紧了些,轻叹,“所以,那天我说我没有家时,你带我回家?”
“我想,我那时只是想弥补当年的遗憾。”
“靖颜!”雪凝香感受到他深切的悲哀,轻声道,“那时你才十五岁,做不了什么,不是吗?其实,你和那个小女孩一样,都想有一个家!”
暗夜伸手轻抚着她的长发,“我比那个小女孩幸福,有你,还有未出世的孩子,对我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那你说我们的孩子取什么名字?”
“你说。”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看似无异,疲累地闭上双眼,靠着梅树,“无论你取什么名都好。”
“好。”雪凝香轻抚着小腹,微笑,“如果是男孩就叫段靖初,如果是女孩就叫段凝雨。”
半晌,没听到回音,她浑身一僵,却没有回头,依然微笑着,但眼中却流下了泪水,“靖颜,你睡着了吗?我会陪着你!我们的孩子也会陪着你!”
天际,微微泛起了一丝曙光。
雪凝香抬头望着天空,轻声道:“靖颜,看见了吗?天亮了!”
落梅轩里,残梅落了一地。
当凤筠豪和取得联系的白昭宣赶到落梅轩时,就看见雪凝香安静地坐在梅花树下,而暗夜则紧闭着双眼躺在她的怀中。
“小夜!”白昭宣脸色一白,就要冲过去。
“别过去!”凤筠豪一把拉住白昭宣,叹道,“让香儿守着他吧!”
“你这个庸医!”白昭宣踉跄退了一步,忽然一把揪住凤筠豪的衣领,“你不是自称华佗再世吗?你不是说你医术高超吗?为什么,为什么你竟救不了他?”似想到了什么,他忽然放开凤筠豪,情急地扣住他的双肩,“筠豪,救他!无论你要什么代价,我给得起的,都给你——小夜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让他死、不能让他死——”
“白昭宣,你清醒一些!他死了、他死了!”凤筠豪愤然挣脱白昭宣的手,一拳打在白昭宣的脸上,神色苍白地道,“我只是名大夫,我并不是神。他不仅是你的朋友,也是我的妹夫!你以为我不想救他?你以为我当真无情吗?”
白昭宣浑身一怔,低垂下眼帘,“对不起……对不起……”
这几****疲于奔命,心神俱伤,他无法接受十年来与自己最亲的人突然间竟已离他而去。
“不要吵!靖颜睡着,你们谁都不要吵醒他。”一直沉默的雪凝香蓦地抬起头,眼中的泪水不断滑落,“他很累了,他只是想休息一下!他真的很累了!他才刚刚和我帮我们的孩子取了名字,我知道他只是太累了,我知道,他一会就会醒,他一会就会醒的!”
他睡得好安静,他一定从没有这样安稳地睡过。大哥他们这样吵,竟没有将他吵醒?
“靖颜,你好好睡!我不会让大哥他们吵你——你好好睡——”
她微笑着,轻抚上他苍白的面颊,眼中却有冰冷的泪一滴滴地落在他的脸上,她紧咬住苍白的唇,似乎有些无法置信看见自己的眼泪,“你只是睡着了,不是吗?但我为什么一直哭?为什么一直哭?”
“香儿……”凤筠豪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却不知该从何安慰,“香儿,你也累了!就算你不累,你肚子的孩子也会累的!跟大哥回家吧!回家休息!”
他走上前,刚碰到雪凝香的衣袖,就被激烈地推开。
雪凝香紧紧地抱住怀中的暗夜,一脸惊恐,“不要!我不要走!我要陪靖颜!”
“再这样哭下去,你的孩子也会有危险。”一道很轻,却很疲倦的声音忽然由雪凝香身后传来,雪凝香错愕地回过头,就看见了身后站着一名年轻的白衣公子,飘逸出尘得不似世间凡人。但那双如星辰般的眼睛里却写满了沧桑与倦意,就仿佛一切皆已万念俱灰。
“你……”雪凝香正欲说话,忽然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原来一个情字,是世人皆不能堪破的。”微微一叹,白衣公子从雪凝香怀中接过暗夜,一掌低住他的背心。
“二叔。”
“老大。”
凤筠豪和白昭宣见状同时惊呼。
“筠豪,带你妹妹先回去。”他淡淡而低柔地说着,但语气却是不容抗拒的坚决。
“老大,你不能……”白昭宣上前就欲阻拦。
“笑影,还当我是你门主吗?”白衣公子脸上的神色蓦地一沉,转眼间,那一身飘逸出尘竟转变成了一身冷峻的寒意,就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可是……”
“我这一身邪魔武功杀人无数,到头来,若能救暗夜一命也算是为我赎些罪过,不是吗?”白衣公子眉宇间掠过一抹凄凉的神色,“这也是我欠暗夜的。是我让他的双手沾满了血腥,我应该还他!”
“二叔,你那一身内力是可以救人,但你若失了内力,你就会死。”凤筠豪一时之间处于两难的境地,两边都是他的亲人,哪一个他都不想失去。
“十年前,我就该死了!”白衣公子苍凉地一笑,“如今情儿已不在世上,我更没有活下去的理由。”
默运真力,将所有的功力输送到暗夜体内,他轻笑,“暗夜,这是我唯一可以补偿你的了。”
……
重重迷雾中,她看见他远远地站着,微笑地向她伸出了手。
她努力地想靠近他,想抓住那双手,却发现,他的身影竟离他越来越远,无论她如何努力地奔向他,手中所能触及的,也只是一片迷雾。
不要走!
她哭喊着,但他却似乎听不到她的哭声,依然一步、一步地远离她。
“不要走!靖颜!不要走!”
从噩梦中惊醒,她失声痛哭着。
靖颜还是离开她,丢下了她,丢下了他们的孩子!
为什么他们历经艰辛,到头来竟还是这样一个结局?
“靖颜……”她伤心哭泣着,并没有发觉,一双温暖的手正缓缓环上了她的腰,紧紧地将她拥进怀里。
“靖颜……”她依然停留在可怕的梦境里,似乎无法摆脱噩梦的纠缠。
“别哭。”低柔却熟悉的叹息声在耳畔响起,她惊愕地抬眸,对上了一双幽沉的眼眸。
“靖颜……靖颜……”她颤抖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他苍白的脸颊,就怕这是个令人心碎的梦!
“这不是梦。”似读懂了她的心思,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一齐轻柔地放置在她的腹间,“我舍不得你,也舍不得我们的孩子。”
“你……你真的没死……”她掩住唇,却依然忍不住呜咽出声,“你……真的没死……”
“是义父——门主救了我!”他再度将她拥进怀里,轻抚着她的长发,“他用了一身的功力来救我!不然,我真的死了!”
脑海中掠过那道飘逸出尘的年轻身影,她问:“他是你义父?”他看起来并不比暗夜大多少。
“嗯。”暗夜点了点头,“他也是你二叔。”
“二叔?”雪凝香吃惊地看着他,“他……他看起来很年轻!”
暗夜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这也是你们凤家的一个秘密。”
“我们家似乎有很多秘密!”雪凝香幸福地偎进暗夜的怀里。
暗夜淡淡地微笑,“但我只要守着你这个秘密就够了。”
—完—
番外 风雨同路
月华初上,清冷的夜虽宁静无声,却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危险气息。
沉寂的大厅里,众人皆垂首沉默,等待着竹帘后的那个人发号施令。
这里,便是江湖中传说的影门。
而那重竹帘之后坐着的,就是传闻中神秘莫测的影门门主。
虽然有很多人都很好奇,帘后坐着的究竟是什么人,但十年来却没有一个人敢真正动手去揭开那道屏障。因为帘后的那个人太可怕,那一身出神入化,深不可测的武功简直就邪中之极,魔中之魅。
自影门创立以来,影门弟子只见过他两次出手。
第一次,是在八年前,那时影门刚成立不久,虽已渐成气候,但依旧有许多人心怀异轨。当年影门六大分堂,却有三堂起了异心,三大堂主连手反叛,冲入总堂,打算一举擒王。就在众人以为影门即将分崩瓦解的时候,那名一直身居帘后的人,忽然揭帘而出,众人只觉眼前白影一闪,紧接着红光洒地,那原本嚣张至极的三大堂主竟在瞬间没了生息。
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甚至没有人看清,刚才从帘后掠出的身影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但眼前的死人和微微晃动的竹帘,却证明了他刚才真的出手过。
那一次出手,震慑了整个影门。
从此,再无人敢有异心。
第二次出手,是在五年前,当影门声势日渐壮大,江湖中的仇家也越来越多,而与影门最势不两立、水火不容的,就是现今的白道之首商家堡。
五年前,与朝廷有着密切关系的商家堡,曾动用了朝廷的兵力联合围剿影门。三千铁骑连同商家堡的数百名精英,将影门团团围住。
那一战影门死伤无数,甚至连门中的三大高手暗夜、笑影、无心皆受了重伤。
很多人都以为那一年影门注定了要灭门,但当那一道头掩纱帽的神秘身影出现时,战局立即扭转。
刀光剑影中,人们只见那一抹白影在血腥中穿梭自如。
那一身武功如入化境,而那一手绝妙的剑法,却也是狠辣无情。
一场血战下来,虽是两败俱伤,但最终也令商家堡无功而返。
自此以后,再也没人见他出手过;但他早已成为了影门弟子心目中的一个神,一个神圣而不可侵犯的神。
“风云寨的八位当家,明日会经洛阳官道进驻长安与商东齐汇合。”
竹帘后那道低沉沙哑的声音终于响起,看了眼离他最近的暗夜,沉声道:“暗夜,你明白该怎么做了吗?”
“明白。”暗夜简短地回答,沉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很好。”帘内的那道声音带着些微赞许,但语气依然冷若冰霜,“记住,只许成功。”
“是。义父。”
见暗夜领命而去,他又转头看了眼一旁欲言又止的无心。
“无心,你似乎有意见?”
“属下不敢。”无心微微一顿,接着又道,“属下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不派属下同暗夜一起去?毕竟风云寨的八位当家,也算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高手……”
帘内的人幽冷一笑,“你认为暗夜没这个本事吗?”
“属下不敢。”无心微垂着眼帘,敛去了眼中那一闪而逝的莫名神色。
一旁的笑影白昭宣忽然笑嘻嘻地插了句话:“老大,我看他是嫉妒了!”
“笑影,闭上你的嘴!”无心微一抬眼,眸中闪过一丝狠厉。
白昭宣耸了耸肩,一脸不以为然,“说中你的痛处了,想杀人灭口啊?”
“你……”
“无心,我对你另有安排……”帘后之人冷然打断了他的话,蓦地,话语一顿,接着竹帘之后传来了几声轻微的咳嗽声。
原本一脸嬉笑的白昭宣盯着帘后那道身影,漂亮的双眉微微一皱。
“你们先下去。笑影,你留下。”帘后的声音已显得有些疲倦。
“门主……”无心有些不甘,然而才抬起眼眸,便已感到了帘后所透露出来的冰冷杀气。
帘后之人并没有说半句话,却已让人感到窒息。
“是。”心中微微掠过一丝怨恨,无心领着众人退下。
笑影盯着他的背影,漂亮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老大,他迟早会成为祸害。”
“嗯。”帘后之人微微应了声,却又断断续续地咳起来,甚至越发凄厉沉重。
“最近你似乎咳得很厉害。”笑影的一双眉蹙得更深。
半晌,那道凄厉的咳嗽声终于停下。
“没事。”帘后的声音微微喘息着下命令,“去帮我查查苏远这个人。”
“苏远?”笑影微一挑眉,“当今兵部尚书的义子?”
“嗯。”
“老大,你怎么突然对苏远感兴趣了?”
“笑影,你真是越来越多话了!”
虽然那道声音已有些冷冽,但白昭宣依然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美丽绝伦的脸上毫无惧色,“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帘后之人并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咳嗽着。
忽然有风吹过,竹帘微晃,掀起了帘后之人头上的薄纱。
在那一瞬间,白昭宣隐隐看见了一张年轻苍白的脸,他顶多比自己和小夜年长七八岁。
惊讶刚刚掠过心头,杀气已至。白昭宣还未看清眼前人的动作,一柄冰冷的剑已抵住了他的咽喉。
白昭宣眨眨眼,脸上并无太多惧色,只是淡淡地笑道:“我只是在想,小夜看见你后会有什么反应。”
小夜可是叫了老大十年义父!
似乎,有些亏了!
冰冷的剑锋缓缓放下,“每个人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秘密,笑影,你说是吗?”那道原本苍老冰冷的声音变得年轻起来,却透着一股深深的疲倦。
白昭宣心中一窒,脑海中闪现出一抹灿烂温暖的笑颜。
是啊,每个人当然都有自身的秘密,包括他自己。
影门门主又看了白昭宣一眼,缓步走回了帘内。
“苏远的事,我会尽力去查。”白昭宣知道自己已是逃过一劫,老大之所以不杀他,是因为信任。
心中忽微微起了一丝暖意。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回过了身,“老大,我看你该去找个大夫瞧瞧。”
丢下话,那道白色的身影飞身一掠,没入暮色之中。帘后之人怔怔望了半晌,终于站起了身,微微揭开了竹帘。
厅内光亮的烛火映出了那张俊逸无双的年轻脸庞。
大夫?他自己本身就是一名大夫,不是吗?
只是这么多年了,他几乎都快要忘记了,他曾经也是一名大夫!
厅外忽然传来异响,他神色一动,放下了竹帘。
“门主,情姑娘来了。”
“嗯。”淡淡应了声,他冰冷淡漠的唇边忽然勾出了一抹轻笑。
只有情儿来的时候,他的心才是温暖的。
“你在想什么?”
月辉下,她轻轻靠在他的怀中,却感觉今夜的他很安静,安静得让人不安。
“我在想我第一次见你时的情景。”他淡淡温柔地笑,抚着她的长发,“那时,你的笑容很灿烂。”
“你偷偷监视我吗?”她笑着转身,迎上那双如星辰般的眼眸,“你是不是第一次见我时,就喜欢我了?”
“这句话,你问过很多次了!”他笑着,眼神依然温柔。
“但我就爱问。”她的眼神忽然间落寞下来,“我怕有一天,你会不喜欢我!毕竟,我与以前不同了。现在我变成这样,你还会喜欢我吗?”
“情儿!”他叹息,不忍见她眼中的落寞,“无论你变成怎样,都是我心中的情儿。”
“真的?”她的眼神瞬间又亮了起来,但就着月色,她却觉得眼前这张脸很苍白,苍白得令人心痛。伸出手,她冰冷的纤指轻抚过这张苍白消瘦的脸颊,微嗔道,“怎么我每一次见你,你都是一次比一次瘦?”
他无言,只是轻轻握住她停留在自己脸颊的手,将她的冰冷完全包容在自己的掌心里,似乎想帮她找回些暖意。
“你也一样不会照顾自己。”
他淡淡温柔地开口,清冷的月光照着他清秀绝伦的脸,就像在照着一尊晶莹剔透的玉像,苍白,却也隐隐流转着一种温柔的光泽。
“我很久没看到你笑了!真心的笑!”她盯着他苍白平静的脸,美眸中闪过一丝复杂,“以前你笑起来的时候,让人觉得很舒服。”
“你也说是以前了。”他依然温柔,依然平静,依然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你有怪过我吗?”她轻叹了一声,将整个身子依偎进他的怀中,抬眸看着天际的圆月,怔怔地出神。很多年前,他们也曾这样看过月亮,但那时的心境却与今日大不相同了。
“情儿,你应该知道我的。”他俯首轻吻着她的长发,“这句话你不应该问。”
“我知道你为我做什么都不会后悔,也绝不会怪我,可是……”她忽然闭起了双眸,掩去眼中悲痛的神色,“可是,这几年来我一直都在怪我自己,是我害你受了这么多苦,是我害你不能再做自己,是我害你……”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一个温柔的吻吞没,缠绵而无悔的吻将一丝温暖带进了她早已冰冷的心房。
“你总是这样,”她微红着脸,喘息着埋首进他的怀中,“你总是不让我责怪自己,可是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只会让我更心痛?”
“可是我喜欢看你现在的模样。”
他盯着她娇柔的模样,下意识地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只有在这时才会感觉她又回到了自己的身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冷漠而不可亲近的上官大小姐。
“什么时候你竟也学会这一套了?”她娇羞地自他怀中抬起了头,搂住他的脖子,“原来不知不觉间,你也变坏了!”
“我只为你而改变!”他轻笑,眸子里却暗藏着一抹淡淡的凄凉,“情儿,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了,你会怎样?”
她心头一惊,抬起了头,眼中掠过一丝惊慌,“你想离开我?”
他摇了摇头,“我从没想过要离开你,从来都没有。”
“那你……”她正欲开口,这时一道轻轻的足音响起,她神色一敛,脸上立即覆上了一种冰冷无情的神色。
他安静地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心口却蓦地一紧。
他不喜欢看见她这种冰冷,真的不喜欢!
“大小姐,苏远公子求见。”碧心远远地站在离冷月亭三丈之外的地方,没有再靠近一步。
这个冷月亭是大小姐的禁忌之地,除了大小姐和公子之外,平日里,大小姐从不准任何人靠近一步。
“他来干什么?”上官情站了起来,离开那具温暖的怀抱。
“提亲。”碧心淡淡地回答。
“我不是告诉过他,不可能的了吗?”上官情冷漠美丽的脸上掠过一丝厌恶,“他还来干什么?”
“大小姐,他说除了提亲还有要事和你商量。”
“什么事?”
“关于商东齐。”
上官情的脸色微微一变,深吸了口气,她转过身看着那张安静平和的脸,“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去谈些事情。”
“你要去见他?”他的神色很平静,只是淡淡地问。
“嗯。”上官情点了点头。
“去吧,我也得回去了,我不能待太久。”他微笑,眼眸中却看不出什么情绪。
上官情再度点了点头,转身之时,却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他目送着她离去,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没入夜幕之中。
“情儿,我从未想过要离开你!但你呢,可曾想过离开我?”
还记得那一天雨下得很大很大,她哭倒在自己怀中,问自己这世间到底有没有天理。
他笑着对她说:“有。天理昭彰,因果报应,总有一天会报。”
她摇头,低声的饮泣中,带着不甘。
“不该死的人都死了,那些应该得到报应的人却依旧逍遥快乐地活着。就算得到了该有报应,那些人还是死了,再也回不来。”
他搂着她,脸上依然带着微笑,告诉她,就算她现在杀了那些人,那些死去的人一样也回不来了,她又何必如此执着?
她看了他很久很久,直到再次痛哭失声,等到哭得累了,等到她再度抬头看他时,眼中却已不见了昔日的温柔。
那一刻,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恨,也看到了她眼中的决绝。
她说,她这一辈子再也不要哭泣。
她说,她要靠自己的力量惩罚那些该惩戒的人,她要改变这个不公平的世道。
于是,那一天,她变了!变成了一个他几乎不认识的人。
而那一天,他也跟着变了!变成了一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人。
一转眼,十年已经过去了。
这十年里,他做了很多该做的事,却也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
他甚至让自己彻彻底底地忘记过去,忘记他曾经的梦,就是希望她可以和从前一样快乐!
但这些年来,他做了很多很多,却依然看不到当年她脸上那灿烂欢愉的笑颜。
那一天,她曾在他怀中那样痛心疾首地哭泣,他发过誓,绝不让她再有那样的悲痛。
为了这个誓言,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包括自己的生命。
他从不曾后悔过。
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却觉得她已离他越来越远,有时候他甚至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记得他们第一次携手同游,那时她脸上的笑容很灿烂,他握着她的手,感觉得到她的真心!
她是由衷地在笑!
而如今,即使他紧紧抱住她,也感觉不到她的心!
她已经离他很远了,真的很远很远!
他并不介意什么,他愿意为她习得一身邪魅的武功,他愿意为她杀人放火,他愿意为她彻底地将自己改变。
一切,都是心甘情愿!
只要她与他,能风雨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