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女县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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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沉重的空气 (4)

这段时间,陈言一直在这一带活动,像个幽灵,不时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八老汉围攻冯桥那一天,他就在八道沙,跟朱世帮在一起。当时朱世帮要出面制止八老汉,被他拦住了。“这种事儿,该闹就得闹,不闹,沙湖的问题不会有人重视。”他说。事后证明,他还是把问题看得太简单,八老汉不仅没闹来一点好处,反把上电视上报纸的大好机会给闹掉了。陈言不无惋惜。

陈言眼下在一家网站当编辑,还兼着几个论坛的版主。他对传统媒体越来越失望,他要用自己的眼睛,还有心灵,去发现藏在角角落落的新闻,尤其是传统媒体记者不愿意或是不敢去碰的角落。他给这些新闻起了个名:民间立场。目前他在博客里已贴出几篇宣言,他想用独特的方式发出自己的声音,开辟一条从未有过的新闻通道。尽管一切刚刚开始,但他信心十足。

陈言也看见了林雅雯,笑着走过来,跟林雅雯打招呼。林雅雯伸出手,她发现陈言气色很好,跟上次南湖事件时相比,陈言多了几份自信,少了些毛躁。

“县长一个人转,很难得啊。”陈言笑道。

“是很难得。”林雅雯由衷地说,这也是她刚才蓦然间生出的想法。来沙湖县两年多,她还从没这么自在地一个人走过,走到哪,都是前呼后拥,都是脚步由不得自己。今天这样走走,感觉真好。

“大记者又发现什么了?”林雅雯见陈言手提照相机,肩上还挎着摄像机,全副武装的样子,就想陈言一定是风闻到了什么。

“大新闻,真的是大新闻。”陈言的声音略带着夸张,似乎有意要让林雅雯知道,他目前还是记者,并没因晚报辞退而丢弃这份使命。林雅雯也猜到了他的心思,笑道:“怎么,还在耿耿于怀?”

“哪啊,早忘了。不过我还得感谢你,你批评得对,记者如果把自己太当回事,是看不到新闻的。”

“哦?”林雅雯扬起目光,“这话倒有点新鲜,说说看,你现在看到啥新闻了?”

“你跟我来。”陈言今天兴致很高,他拉着林雅雯,朝湖边的堤坝上走去。这堤坝还是很早以前留下的,大约是晚清年间吧,据说那时南湖汪洋一片,水草繁茂,鸭鹅成群,湖边居民怕湖水淹没庄稼,筑起了这道堤。如今虽说湖干了,堤坝却还完整地保留着。

两人来到堤坝上,陈言指着远处的林子说:“林县你看,如果把南北二湖封闭起来,就跟封山育林那样,不让人进出,不让羊群出没,就算不再提倡种草种树,怕是用不了十年,这儿一定会水肥草美。”

陈言的声音感染了林雅雯。她望着远处绿油油的杨树,还有大片大片的沙枣林、红柳丛,以及梭梭、毛刺等,心血跟着沸腾。陈言说得没错,这儿要是真学山区封山育林那样,制定硬政策,把所有踩踏的脚步阻止住,没准绿色真就能连成片。绿色中间那刺眼的断裂带,其实就是人类活动的结果。

“你这个主意好,怎么想出来的?”林雅雯一时激动,感觉陈言不经意间说出了一个妙点子。

陈言呵呵一笑:“瞎想的呗,在湖里走来走去,每次都要踩断不少小树枝,你说,我们到底是在护林还是在毁林?”

林雅雯没回答,她的目光仍然被茫茫的湖区牵着,南北二湖,曾是沙乡人的生命之湖,沙湖两个字,正是因此而来。但随着沙乡发展的脚步,这绿,这水,却在一天天消失,想来,这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人类越是想改变自然,自然却越是恶作剧地报复人类。她来沙湖县两年,年年喊种树,年年喊保护生态,结果呢,脚下的土地,比两年前又干旱许多,绿色也比两年前少了许多。再这么下去,怕是这一片绿,就会被身后茫茫的黄沙吞噬。

有时候最笨的办法,或许就是最管用的办法。把人撤出去,真是比啥办法都管用。

“人呢,人往哪去?”激动了一会,她又回到了现实中。

“该往哪去到哪去。”陈言正拿着摄像机,拍摄从远处慢悠悠走来的一群羊。不用猜,那羊一定是七十二的。

陈言顺口甩出的一句话,又让林雅雯怔想半天。哪是该去的地方?南北二湖有四个乡十九个村委员近十万口人,往哪去?这样大的工程,哪是她一个县长做得了主的!

“走啊,还愣着做什么?”陈言已到了远处,见林雅雯还傻站在堤坝上,放声喊。林雅雯这才醒过神,知道自己不该做这种梦。到了跟前,陈言笑道:“随口说说,你还当真了?”

“不是我当真,是这个建议真有价值。”林雅雯认真地说。

“有价值的东西太多,实用的却太少。你是县长,不能跟我一个思路,你得首先考虑实用。”陈言说着,又举起照相机,抓拍天上的白云。七月的沙漠,天高云更高,望一眼都能把人的心扯起来。

这一天,陈言跟林雅雯两个原本有可能成为冤家的人,在沙漠里转得很快乐。这得归功于陈言。自从离开晚报社,自从成了一名失业者,陈言的心境,发生了巨大变化。一番艰难抉择后,他终于从低谷中走出,开始笑对人生。受他的鼓舞,林雅雯的心情也变得透明,不再沉重,不再压抑,一种快乐感染着她,激悦着她,这快乐是办公室里体验不到的,也是平时很少能拥有的,她有种身心彻底放开的畅快感。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走出很远。夕阳将大漠染得一派绚丽,庄户人家的屋顶升起袅袅炊烟时,两人往回走。

经过一片盐碱地时,陈言忽然说:“有人托我问候你呢。”

“谁?”

“你猜猜。”一路交谈下来,陈言已完全没了拘谨,老朋友似的。他也没想到能跟林雅雯聊得如此自然。这阵儿,忽然记起一个人,心想咋把这事给忘了?

“我猜不到。”林雅雯也早已没了县长的架子,跟大姐姐一样亲切自然。

“你的老同学,老朋友。”陈言道。

“他?”林雅雯疑惑地问了一声。陈言朗声一笑,点了下头。林雅雯的步子就止住了,怔在那儿,怎么可能呢,他不是……

“他在哪?”怔了一会,林雅雯追上陈言,急切地问。

“几天前我在青土湖遇见他,跟他聊了一下午。”陈言表情诡秘,语气也神神乎乎,“没想到吧?”他又说。

“不可能!”林雅雯像是被老鼠咬了一口,尖噪噪地叫了一声,她认为陈言在撒谎。

陈言停下脚步,望住林雅雯,极为认真地说:“真的,我也没想到能遇见他,他跟以前大不一样,伤感,迷茫,一个人徘徊在湖里。”

“这……这怎么可能?”林雅雯还是认定郑奉时去了外面,一时转不过这个弯,但是陈言的话她又不能不信,陈言没必要跟她撒谎。

“你跟他聊什么了?”她问。

“我们聊得很多,我的前半生,他的前半生,加起来,就是非常坎坷非常有意义的一生。”陈言又在抒情了。林雅雯的心,却因了郑奉时的突然出现,变得迷惘。他在湖里,他居然在湖里!她听见自己的心在使劲叫唤。

“其实,他对流管处,是很有感情的。”陈言的声音也变得迷茫,“只是可惜了,像他这样的人,到哪儿也不会讨人喜欢。”

“为什么?”林雅雯下意识地问。

“典型的死脑筋,不开窍,或者叫不识时务。”

“哦。”林雅雯叹口气,将目光从远处收回,认真听陈言往下讲。

“流管处会出大问题的,等着吧,也许就在今天,或者明天。”陈言的口气变得玩世不恭起来。林雅雯又看到了以前那个陈言,愤世嫉俗,自命不凡,还有小文人的自以为是。

“这话怎讲?”她试探着问过去一句,她想陈言可能听到了什么。

“感觉,你相信感觉么?”陈言突然问她,林雅雯有点泄气,她想听的,是郑奉时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一个能干事的人被他们撵走了,一个很有前途的单位被他们挖空了,千疮百孔,现在的流管处,真是千疮百孔。要相信,纸里面最终是包不住火的,没有什么力量能把火山压制住。”陈言的话近乎疯人疯语,林雅雯的心,却随着这些话沉下去,越来越沉。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陈言越说越离谱,林雅雯只好拿话打断他。

“不,你能听懂,其实你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结局,所有人的结局。”

这个疯子!

后来,林雅雯还是忍不住问起郑奉时来,陈言笑道:“他走了,去了新疆。”

“胡言乱语。”林雅雯不满道。

“真的,我送他上的车。临别前他跟我说,如果见到你,让我带给你一句话。”

“什么话?”

“离开沙湖县,回你的省上去。”

“……”

这天临分手时,陈言又说出一个更为震惊的事实:郑奉时早就离婚了!

“你想不到,我也想不到,怕是全流管处,没一个人想到。他跟谢婉音,早就分了手,只不过他把一切都藏在心里,没跟任何人提起。他这次去,是为了谢婉音。”陈言的声音低下去,低得近乎听不到。

“谢婉音要做手术,乳腺癌。”

夜半的时候,林雅雯再次收到几条短信,打开一看,是一首词,因为长,一次发不了,分三次发了过来。

亭亭野菊

一丝孤傲

曾向秋风争秀

浮云来去叹虚空

亦闲看

露荷斜柳

乐天知命

经霜芳蕊

佳韵松竹是友

风流未误伴婵娟

蟹肥处

清香分酒

这次不用再猜,以后再也不用猜了,林雅雯闭上眼,就能看到那张面孔,那可是大学时代公认的美人啊,校花,多少男生梦中思念的对象。想不到,郑奉时竟跟她离了,更想不到,当初那么心高气盛,目空一切的谢婉音,竟……

竟患了癌症!

林雅雯的眼里,忽然浸了泪。她已无法用心去读,谢婉音写了什么。望着手机屏幕上那一行行模糊的字,她的心湿了,往事奔腾出来,顷刻间,淹没了她的夜晚。

谢婉音跟林雅雯不在同一个系,大学时代的谢婉音读的是林业经济管理,她在学校相当活跃,凭借艺术方面的天赋,大二时已成为引人注目的人物。林雅雯至今还记得,谢婉音跳新疆独舞时礼堂里鸦雀无声的情景。能容纳两千人的礼堂,常常是谢婉音为他们展示新疆民族风情的地方,她用自己的舞蹈还有一颗纯粹的心灵,带给他们对神秘新疆的无限向往。

谢婉音的父亲是农垦兵团农二师三团团长,母亲生在南国,是最后一批进疆女兵。谢婉音在琴声和葡萄的芬芳中长大,辽阔的疆域给了她太多灵感,天山、草原、大漠戈壁,无不在她身上打下烙印。二十多岁的谢婉音不仅才貌出众,组织和交际能力也非同寻常。大学时代的林雅雯尽管也很出色,跟谢婉音一比,就失色多了。这也是同样出众的郑奉时为什么常常把目光投向谢婉音的原因之一。

大学时代的他们并没产生什么,兴许是谢婉音太过显眼,郑奉时并没敢追求她。到了后来,彼此走上工作岗位后,相隔两地的郑奉时和谢婉音猛然爆发了爱情,等林雅雯闻知消息时,两人已相拥着走进婚姻的殿堂。林雅雯记得,得知他们结婚的那一天,她是哭过的,泪水湿了一地。她感觉爱情在那一个季节突然枯萎,再也开不出娇艳的花。

郑奉时跟谢婉音有过一个女儿,据陈言说,孩子在两岁时夭折了。具体怎么夭折的,陈言没讲,可能郑奉时也没跟他讲,毕竟那是很残酷的记忆,林雅雯能想象出郑奉时心里的痛。陈言只说,孩子的夭折对他们打击很大,婚姻开始走下坡路,加上谢婉音死活不肯离开新疆,郑奉时又调不过去,长期两地分居,加速了婚姻的死亡。

对这些,林雅雯不感兴趣,她也没让陈言多讲。婚姻如同一棵树,需要两个人的雨露和阳光共同滋润共同照耀,缺了任何一种营养,这树都会枯萎、凋谢直到死亡。林雅雯自己的婚姻也还一塌糊涂呢,哪有资格对别人的婚姻评头论足?

震撼林雅雯的,是谢婉音的病,还有她未来的人生。婚姻错了可以从头再来,生命却只有一次。坐在墨黑的夜里,林雅雯止不住地一次次为谢婉音发出嗟叹,发出惋惜,还有……她在想,谢婉音为什么要发给她这么多短信,难道她已察觉出,自己对郑奉时还抱着一份不死的心?

林雅雯吓了一跳,不死的心,她有么?

飞机上那张面孔哗就闪现出来,那个时候她为什么不打招呼,她是认出她了的呀!

时光如梭,时光如梦,时光把一切都冲走了,又把一切都留下。

林雅雯再次哭了。

由于发现巨大的财务黑洞,陈根发和刘副厂长拒不按工作组议定的程序,将预制厂移交给付石垒;水泥厂王正明也站了出来,带着五十多号工人,临时成立一个维权小组,要清算水泥厂债权债务。已经平静下去的流管处再起波澜,移交工作陷入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