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女县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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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茫茫的北湖 (3)

徐大嗓子五十来岁,长得老,看上去有六十岁,林雅雯是在处理土地纠纷时跟他认识的。此人以前在村办小学当老师,有点文化,后来转正考试没通过,辞退了,因此对乡政府有了仇。前些年仗着他当老师时那点儿威望,也在望草湖弄了块地。没想他刚一弄到手,望草湖的政策变了,既不允许小户开井,也不允许私下倒卖土地,只能将土地交回乡上。徐大嗓子似乎买地时就打定了主意,要跟乡上县上干到底。在县乡两级没批准的情况下,他擅自鼓动六个小户,每人集资一万五,在望草湖边上打了眼井。水还没送到地里,就被县水利局关井队强行关停了。于是,徐大嗓子的上访之路便开始。林雅雯第一次到苏武乡的时候,没搞清徐大嗓子的为人,听了他几句话,认为他讲得头头是道,句句在理,就道:“你的事我记下了,三天后你到县上来,我给你答复。”没想徐大嗓子跟后就甩出一句:“来回一趟得花不少钱,你给我报销?”

“报销!”当时的林雅雯是想尽快制止事态,同时,也想给乡干部们做个表率,别见了农民就吹胡子瞪眼,不拿人家的事当个事。谁知,她的轻率给她埋下了祸根。等回到县上,一了解望草湖土地纠纷的前因后果,她就知道,自己态表得太早了,不但早,而且表得有些荒唐。

第三天,徐大嗓子来了,不只一个人来,浩浩荡荡,带了一大队人马,是包专车来的,径直开进县政府,见人就说:“是林县长让我来的。”等进了办公室,面对吃惊的林雅雯,徐大嗓子就没那天那么友好了。从肩上把铺盖圈一扔,慢条斯理地掏出旱烟锅,点上抽了。林雅雯刚说了句这儿禁烟,徐大嗓子就扯起大嗓门:“啥都禁,你还让不让我们老百姓活了?”其他人见状,也都学他那样,在楼道、卫生间、还有别的办公室里,打起了地铺。一看,就是集体商量好了要大闹一场。

那天的林雅雯惊了,呆了,她还正愁着要是徐大嗓子来,怎么跟他说?没想,徐大嗓子给她来了这一手。徐大嗓子像是料定她给不出啥答复,索性不要答复了,就要她的难堪!

林雅雯结巴着,惊怔着,甚至控制不住地抖索着,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眼前的场面。那是她第一次遭人围攻,也是第一次遭人谩骂。徐大嗓子连问了三声:“林县长,答复呢?”见她赤红着脸不说话,虚张声势地就火了:“我还以为你是个清官,是个为民办事的官,哪知你也是一丘之貉,一个只说空话不办实事的官僚分子。”

“官僚分子!”外面的人附和道。

后来她说了一句,让他先把人带走,具体的事儿,让他一个人留下来谈。徐大嗓子嚯地站起,旱烟锅在玻璃茶几上重重磕了几下:“我留下咋的,你还能抓了我不成?人民政府就是人民进的!我的问题不解决,我不会回去,他们也不会回去。”

“解决问题要有解决问题的方式。”林雅雯一开始还很有耐心,心想既然是群众上访,就按群众上访的程序解决。说着话,她打电话叫信访办主任。哪知不叫还好,一叫,徐大嗓子的牢骚话又来了:“想推诿啊,我们谁也不见,今天就见你县长!”僵持了一会,林雅雯才明白,徐大嗓子根本不是跑来解决问题的,他是跑来耍自己威风的。

林雅雯定了定神,感觉单是害怕也不是个办法,凡事都有个开头,不能让同楼上办公的副县长们看笑话。说来也怪,那一天,楼上几个副县长都在,居然没一个站出来制止。强光景偏巧又不在,这戏,就由她一人唱了。付石垒倒是出来过,但也只是象征性地跟徐大嗓子讲了几句,然后站楼道里吆喝羊群似地叫了几声:“回去啊,全都回去。”就又不见影了。

那一次若不是祁茂林,林雅雯真是下不来台。徐大嗓子像是吃定了她,任凭她怎么耐上性子做工作,就是听不进去一句。林雅雯后来也是豁了出去,我倒要看看,你能坐到啥时候,如果真能坐出个解决问题的办法来,我给你徐大嗓子记功。就在局面僵持时,祁茂林从市里回来了,一听秘书说政府这边出了事,歇也没歇,就赶了过来。看见徐大嗓子的一瞬,祁茂林真是有种扑上去抽这家伙一顿耳光子的冲动。徐大嗓子像是也怕他,见他进来,突然躺在地上,耍起了死狗。

“给我拉起来!”祁茂林喝了一声,就有秘书连同工作人员冲徐大嗓子下手。徐大嗓子抢在被别人拉起来之前,自己站了起来。不过他的表情也是豁出去的,反正到了这份上,害怕也是闲的,不如来一次硬碰硬,看他祁茂林咋说。

“打电话叫公安,把这禽兽关进去!”谁也没想到,祁茂林会吼出这么一句。林雅雯有点惊,秘书也有点惊。一看祁茂林的脸色,秘书不敢怠慢,掏出电话,就给公安局打。徐大嗓子怕了,战战兢兢道:“我跑来解决问题,你凭啥抓我?”

“凭啥?你干下的丑事你不清楚,要不要我给你讲出来?你个吃五谷不干人事的,还有胆跑这地方闹。先抓进去,出了问题我负责!”一听这话,徐大嗓子吓得掉头就跑,铺盖卷都没来得及拿。秘书要追,祁茂林轻轻咳嗽一声,目光示意秘书,别多事。

一同来的人见祁茂林发了威,徐大嗓子又吓得逃了,紧忙收拾起东西,往外走。半小时后,办公楼静了下来。不知何时掺在人群中的付石垒正欲说话,祁茂林狠狠瞪他一眼,冲林雅雯说:“你到我那儿去一趟。”说完,自个下楼,先走了。

也是在那次,林雅雯知道了望草湖的问题为什么久久得不到解决,知道了徐大嗓子为什么如此嚣张,敢聚众围攻她。“这事做的,真是没屁眼,我都丢人丢得没法跟你说。好了,这事你就甭插手了,谁留下的后患,让谁去解决。有本事他们就往市里闹,省上闹,反正我祁茂林是没办法给他们解决!”说完,祁茂林点了烟,狠抽。祁茂林是很少抽烟的,他的肺不好,但那天,祁茂林抽得凶。抽着抽着,突然问:“你咋跟徐大嗓子扯上瓜葛了?”

林雅雯红着脸,将前几天去望草湖的事跟祁茂林说了。祁茂林叹一声:“往后去哪,先打声招呼,你刚来,情况吃得不透,沙湖的事儿,复杂着哩。没一年两载,你怕是整不出个头绪。”说完,顿了一会,见林雅雯纳闷,又道:“知道这个徐大嗓子是啥人?”

林雅雯摇头。

也就是那天,祁茂林告诉林雅雯一件原本不该告诉她的事儿。

徐大嗓子到底是个啥样的人,祁茂林为什么要骂那样的话,骂了,徐大嗓子为啥就能急慌慌地溜掉?这事,祁茂林原本准备将它烂在肚子里,可那天,祁茂林还是忍不住给说了。

事情缘于一个叫白兴光的老师。白兴光原来也是苏武乡的民办教师,转正考试那年,他跟徐大嗓子考了个并列第三,可那所学校只能转正两个。徐大嗓子明显占有优势,因为他嘴会说,又会来事儿,村上乡上人缘都不错,而且舍得花钱。有消息说,学区领导考评的时候,徐大嗓子家的一圈羊不见了,有说吃掉的,也有说卖掉的,总之,跟学区领导有关。就在教育局公布名单的前一天,当时的县委副书记祁茂林收到一封信,信是白兴光写的,具了实名。白兴光检举徐大嗓子有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他猥亵女学生,以给学生讲题或谈心为名,将本该放学回家的女生留在学校,留在他那间宿舍兼办公室里,搞下流动作。

白兴光说得很具体,还点了遭徐大嗓子猥亵的女学生的名,那可都是些十一二岁的娃娃呀。祁茂林气炸了,信还没看完,就提起电话打到了教育局:“给我把苏武乡那个姓徐的畜生扒拉了!这个挨枪子儿的,他要是能当老师,沙漠里的骆驼都能当!”骂完,祁茂林稍稍平静了一会儿,觉得这事就这么处理了还欠妥,于是悄悄找来纪检办的人,让他们火速去苏武乡,暗中查访一下信中检举的问题。几天后,派去的两个人回来了,心事沉重地说:“事儿像是有,但不太严重,是有娃娃们受到不同程度的骚扰。可惜当事人都不站出来说话,怕毁了娃的名声。”祁茂林思考再三,还是决定将此事压了,既没处理也没往上汇报。

“毕竟,这关乎十几个娃娃的一辈子啊,这畜生!”那天说完,祁茂林发出这样的叹。

徐大嗓子的教师自然没被转正,但关于那事儿,一直没人跟他提,他以为做得很隐蔽,天不知地不觉。哪知,时隔多年,县委书记差点当着众人的面给他喊出来。

徐大嗓子在家里安稳了半年,仅仅半年,便又蠢蠢欲动了。如今,他仗着手里挣了几个钱,儿子又研究生毕业,分配在省里某个部门,自以为有了后台,在村里,渐渐又成了一霸。

今儿这一院子的人,都是徐大嗓子召集来的,他现在自己给自己封了个官——村民维权委员会主任。

听见林雅雯问,徐大嗓子咳嗽了一声,他的嗓子现在不行了,远不如两年前那么响亮,听说是一场病给害的。不过,用足了劲,还是能喊出很高的声音。

“还能是啥事儿,老事儿,这都老皇历了,我都羞得不敢上政府的门。”徐大嗓子说。

林雅雯没接他的话茬,两年时间,她学会了如何跟徐大嗓子这种人打交道。

“毛乡长呢?”她问闻声赶来的乡秘书。

“在里头,让人围着,出不来。”秘书是个小青年,一看徐大嗓子等人堵在县长面前,很是发急,但又不敢对徐大嗓子说什么。在乡上,谁要敢跟徐大嗓子讲理,谁就没个安稳,他能一天到晚跟着你,跟你胡搅蛮缠。

林雅雯瞅一眼乡秘书,说:“没事,告诉毛乡长,我先到湖里走走,让他处理完群众的事儿,到湖里找我。”说完,她瞥了一眼徐大嗓子,放开脚步,朝湖里去。

徐大嗓子没敢拦,但又不甘心,跟在林雅雯屁股后面,也往湖里去。

这是林雅雯用的一点儿小计,她料定只要自己去湖里,徐大嗓子一定会跟来,其他的人不用再说,自然也会跟来,用不了多时,乡政府的院子就空了。林雅雯边往前走,边拿眼往后看,果然,人们跟着徐大嗓子,陆陆续续往沙湖里走了。

沙湖早已看不出是沙湖,干涸绝水不说,这些年让开发商折腾的,四处是废墟。前几年本来已平整好的地,去年又推翻,重新平整。结果平到一半,仗打起来了。开发商跟村民打,打了半年,最后把最大的开发商钱生福打进了医院。眼下钱生福的女儿钱小芊正跟湖湾村的村民打官司,湖湾村已有六个人被拘留,这事一度闹的成了大新闻,跟“121”惹出的风波差不多。幸亏县上出面阻止的快,要不然,后果比这还严重。

一踏进沙湖,林雅雯的心就沉了,重了。这湖曾是沙乡人的福,是沙乡人的生命之源,沙乡人正是靠了它,才得以生存,得以繁衍,得以一代代的活下来。兴许,是沙乡人繁衍得太快了,湖有点承受不起,慢慢地,浅了,干了,水尽了。祁茂林曾说,他当苏武乡党委书记的时候,这儿还能看得见水,尽管少,可怜巴巴的一层,连只鸡也淹不死,但毕竟有水。有水才能有绿,才能有活气。似乎转眼间,那薄薄的一层水儿不见了,沙湖露了底,泛了碱,变得让人不敢认了。每每跟林雅雯提起沙湖,祁茂林总要忍不住唏嘘上一阵子。

“要说,我们都是罪人啊。”这是他动不动就要说的一句话。林雅雯理解他,一个人跟一片土地久了,真就会生出一种很怪的感情。祁茂林尽管不是沙乡人,但从参加工作开始,就一直在沙湖县转悠,沙湖算是他的第二家乡。他的心里,应该藏有一个沙湖的,这份情感,怕是林雅雯这样的人永远也感受不到。祁茂林说,当年之所以出台那些优惠政策,鼓励私营老板进入沙湖搞开发,也是情势所逼。

“有时候情势逼起人来,真是没办法,你干久了,便知道其中滋味。”祁茂林跟她谈完沙湖开发的前前后后,曾发出这样的叹。当时林雅雯不理解,认为祁茂林在推卸自己的责任,现在,她渐渐懂了,人在位子上,真就有迫不得已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