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胡是个能干人,每次她也上街,回来饭都是她做的,但她爱吃米饭总是做米饭,没有菜,拌着酱油吃的还是米饭,而种猪喜欢吃面条就是吃不上。我曾给种猪出主意:她再不给你做面条吃,你就晚上不干那事,罢工!种猪确实罢工过,可第二天杏胡就对我说:高兴你出馊主意?你朱哥罢工失败了!我问怎么失败了,杏胡说:他不干,我说给钱干不干?他问多少钱?我说一次两元,他说那我得要新钱。
种猪取了尿盆回来,我并没有返回我的房间,我知道一场吵闹是结束了,而他们面临的难题仍未解决,便出主意:以防逃犯可能来找和警察再来查问,是得暂时离开这里。到哪儿去?我提供了我侄儿的地址。这主意得到杏胡的认同,杏胡就叮咛我帮她看紧门户,她放着的那几捆废塑料管谁也不能动,台阶上的那堆柴火也不能少了一根两根。
我回屋睡觉时已是半夜,做梦却梦见了孟夷纯。按理说,晚上经了那一场惊吓,梦里应该是杀了人被警察追捕的事,但我偏偏梦的是孟夷纯!或许因发生了杀人案件使我联想到了孟夷纯哥哥的死,应该如何劝慰孟夷纯,但我偏偏梦着孟夷纯是在和我谈情说爱!
我是和孟夷纯坐在了一家咖啡馆里,我说来两杯茶吧,服务生说一杯茶二十元,这不是宰人吗,茶是金子银子呀,这么贵?但我就买茶,买最好的茶。而孟夷纯却说她要喝咖啡,咖啡有什么喝的呀,苦得像中药,奇怪的是咖啡馆里坐了那么多年轻女人,每人面前都是一杯咖啡,还翻开一本印满了俊男美女和汽车服装家具的杂志看。噢,孟夷纯和她们是一样的,她是应该喝咖啡的。我偷偷看着孟夷纯。看女人不能死眼儿看女人的脸,那就是流氓,让人家反感的。我一碰着孟夷纯的目光就赶忙躲开眼去,假装外边有了响动往窗外看,假装椅子没放好,挪一下椅子。我瞧见了她的脚,穿着凉鞋,脚趾头一根一根像地窖里土豆生出的芽子,白白胖胖的嫩。我说不出的一种感觉,自己倒耳脸通红。孟夷纯说:你还害羞呀,你害羞起来蛮可爱的么。这话让我高兴。真是好女人。我看着她了,她竟一直静静地看我。我长得不好,脸就是太长,嘴却太大。
我抿住了嘴。孟夷纯说:你嘴长得好,我的太薄,你瞧我是不是苦命相?她怎么能是苦命相呢,她长得太美了。我在猜想,她那头发有多少根呢,鼻子怎么那样圆润,脸上光洁得没一个疙瘩,如果摸上去,肯定像摸在了玻璃片上。我告诉她,和人说话的时候不要太近,因为你五官精致,小心别人老看!她撅着嘴说:讨厌!我最爱听她说讨厌这个词了。但是,丑人做怪脸倒觉得滑稽,而漂亮人一做怪脸却有点恐怖,我叮咛她以后不要做怪脸。她说:我问你呢,我是不是苦命相?我说,她的相不贫,如果命不好,那是长得太美了才命苦的。为什么人长得美了命运不好呢,这就像花,花开得鲜艳了蜂也来蝶也来,人经过了就忍不住拉过枝条要闻一闻,当然就也有人要摘它。孟夷纯说:我命苦,也带累我哥……孟夷纯一讲起她哥,我便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说什么话都是没用的,我就陪她一块郁闷。孟夷纯说:我哥的仇要报了我恐怕也就老了。
孟夷纯,这话又怎么对你说呢,我现在开口说我爱你,我不敢说,开口说等你老了我娶你,这话也说不出口。唉,如果孟夷纯是个残疾人就好了,那我就可以娶她了,就是不娶她,同意让我一生专门伺候她也行。我想象我每日去拾垃圾,回家了说:夷纯,我回来了!给她买了衣服,给她捎一个油饼,我们坐在屋里一边手拍打着蚊子一边说话,讨论我们的屋墙上应该重新粉刷了,窗子前得放个沙发呀,沙发要那种棉布的,坐上舒服。对了,买个洗衣机,有洗衣机就不让她洗衣服。厨房窗上得钉上一排挂钩,挂熏肉,挂豆腐干。浆水菜瓮往哪儿放呢?是不是还养几只鸡,养个小狗,对,养个哈巴狗,我去拾破烂了有哈巴狗陪伴她。哈巴狗要那种黑毛的,一般人喜欢白毛,我觉得黑毛比白毛好看,要黑毛。当然喽,我们也吵架,吵架这也是正常的,能吵架那就是一个家了。我绝不会让她伤心流泪的,一旦吵架得厉害了,我就要忍住,去哄说她,或者拿起箫给她吹。
整整一个夜里,我的梦没有断,在梦里曾经产生了一个想法:这是梦吧,这一定是梦。但就是沉醉在梦里不醒。尿憋醒了我,我意识到一醒来就没梦了,我希望梦不断,就没有睁眼皮而摸着从后窗把尿尿出去,赶忙爬到床上一动不动。糟糕得很,梦没有续。而在重新睡着时是又做了梦,却不是我和孟夷纯在一起了,是我梦见了我从兴隆街回来,一进屋却没见了架板上的高跟尖头皮鞋。鞋呢,鞋呢,我大声叫喊,一低头我脚上也没了鞋。我光着脚在城里跑,跑遍了所有大街小巷,我还是没有鞋。等到五富咚咚敲门,才彻底惊醒,我是一身的汗水,太阳已经从窗子照进一大片白光。
五富告诉我,他一夜也没睡好,起得很早但没有再去等驾坡垃圾场,一直在想:那个拾破烂的就是手里有钱才被杀害了的,咱积攒的钱是不是得及早汇回老家?我说:你是不是还想着把钱汇回去要给老婆一个慰劳?就把代管的积蓄取出来交给了他。一共是一千五百元。他把一千元用纸包好,装在一个黑乎乎的布兜里,上边又放着一些废纸。我说:拿好!五富说:拿好了。在废纸上再放了一双臭鞋。我同样积攒了一千五六百元,也从中抽出了四百元装在口袋。
你给谁汇?五富就奇怪了。
我说今日心慌慌的,装些钱镇镇。
五富说不是吧?
我说不是啥?
五富眼窝得像蝌蚪,你要去……?
我说有屁你就放!
我知道五富要说什么,但我一吓唬,他什么都不说了,换上一双布鞋,布鞋前面一个窟窿,脚拇指钻了出来。
我也换衣服。当然要穿那件西服,要穿那双皮鞋,要拔净下巴上的胡子,而且专门在手里还拿了一本旧杂志。
出门了,五富还在嘟囔:咱挣个钱不容易哩,不容易哩。我说:你嘟囔得像个婆娘?!瞧我手里拿本书,是不是像个有文化的?五富说:嗯,是个老师。
去邮局汇款,我们搭乘了出租车。五富先是怎么也不坐出租车,嫌贵,可为了安全,他还得听我的。让他坐到后座,我提了布兜坐在司机边,这样就不让五富掏车钱。司机看见我提着布兜坐在旁边,他没有言语,过了一会儿却摇下车窗,说:你放屁了?我说:你才放屁!对这号人你不能客气。他说:那咋这么臭的!我知道这臭来自布兜里的那双五富的鞋。哼,你要是知道臭鞋下是人民币你就不嫌臭了!我开始看杂志,我觉得我很斯文。
下车的时候,我付钱,司机一张一张检查着钱的真伪,他的认真劲让我生火,我说:你看看我,是真人还是假人?!付清了钱原本我是不要车票的,但我偏要,结果一拿了车票,人下来了,却忘了拿布兜。
下了车,我说:你学着点,出门在外谁要下眼看咱,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五富说:兜呢?我才发现布兜儿没拿下来,急忙大喊:布兜儿,布兜儿还在车上!出租车已经开走了。我们发了疯地追赶,我穿着皮鞋,跑不快,五富的鞋跑掉了,像一头猎豹。或许是司机听见了叫喊,或许是司机从倒光镜里瞧见了我们追赶,车速慢下来,但并没有停,布兜儿从车窗里扔出来了。
司机恶心着那个脏乎乎的布兜儿吧,他扔了出来,一双臭鞋就一只摔出很远。五富首先是捡着了布兜,先打开一看,钱还在,咧了嘴给我傻笑。
受了这一惊,我觉得对不起了五富,就再也不敢手离开布兜。在邮局把钱汇走后,我们去收购站取了架子车和三轮车,一到兴隆街口,我说:五富,瞧瞧我头发乱不乱?五富说:不乱。我说:再看看后边。五富到身后看了,说:不乱。就嘿嘿地笑。我说:笑啥哩?五富说:我知道你要见人呀。我说:见谁呀?五富说:我不说。却还是说:你身上有钱哩,你把钱看好。拉着架子车去了他的辖区。
这五富,那么憨的,倒提醒起我了,难道看出我的心思了?看出来就看出来吧,我就是去美容美发店的那条巷呀,去了偏就要给孟夷纯送点钱的。
种猪说他打麻将一输钱就想起该给老娘寄点钱了,给孟夷纯送钱,我却是蓄谋已久。我是自孟夷纯说过了身世就生出给她送钱的心思的。一有了心思便不能放下,但送多少,怎么个送法,我心里没底。
那条巷里,大多的门面还没有开张,人却已不少,一堆一堆聚在那些小吃摊上。西安的小吃多,这全国人都知道,而小吃也就集中在早晨和晚间。往日里我经过那些卖甑糕的卖油茶的和卖豆腐脑的摊位前,总是禁不住香味的诱惑,口腔里要生出一汪唾液,现在却全然视而不见。一路走来,已是耳烧脸烫的,走到孟夷纯她们的店门口,店门紧闭,竟然有一种庆幸和轻松。见不着孟夷纯还庆幸吗?在那一瞬间真的是庆幸。在五富和黄八的眼里,我刘高兴是硬弓射箭,箭射出去就不回头,但他们哪里知道我内心深处常常也逃避,我也是有不出息的地方。只是我比五富和黄八有涵养,我气质好。
没见到孟夷纯倒轻松,可我是来干什么呀?我使劲敲门,没有动静,待趴在门缝往里瞧,才看清了门上挂了牌子,明明写着十点钟开门营业。我推了三轮车站在了一边,看对面楼房的栏杆,在心里说:来一只鸟吧,来一只鸟了孟夷纯就会上班的。但是,栏杆上没有鸟飞来。有人从身边经过,我问几点了,那人没有停步,一边走一边看手腕上的表说十点。十点了怎么还没人呢?那人说话时露出了牙齿,牙齿上沾着才吃过馅饼留下的一片韭菜叶,我就用指甲剔自己的牙缝,擦了擦眼角。一阵鸟叫,呀,栏杆上果然停着一只鸟了,我正抬头看着,孟夷纯是坐着一辆摩的过来了。
孟夷纯首先是看见了我,她叫我刘哥!摩的刚在对面街上停下,她就蝴蝶一样飞过来了。可她忘记了付摩的钱,司机在后边追:喂,钱,没给钱哩!她噢噢地折身过去,说:多少钱?司机说:你坐车不给我钱?!孟夷纯说:我实在忘了。司机说:我看不是忘了,你跑得那么欢的!孟夷纯说:多少钱?司机说:五元。孟夷纯说:这段路都是三元的。司机说:我绕了一个巷。孟夷纯说:我知道你多绕了一个巷,我搂着你的腰,你是故意多绕的,你还多收二元?放下三元又跑了过来。司机还要来追,我挥着拳头,说:你过来,过来?!他不追了,冲着巷道这边吐唾沫,我也吐,吐得比他远。
我说:坏司机!
孟夷纯说:嘻嘻,今日没你在,就得多付二元钱了。
我说:以后谁再欺负你,给我说!
孟夷纯说:其实,是我赖了人家。
我是听见她对摩的司机说我搂了你一路,觉得这话不好,但我没说什么,她又有了一句我赖了人家,我也就什么也不说了。孟夷纯是还没吃早饭,我要陪她去吃豆腐脑,她却急着要开店打扫卫生,我便去给她买包糕点去。巷口外一家食品店,我才挑选糕点,孟夷纯却也跟了来,说要买她掏钱,我立即把一张百元钱拍在柜台上,说:来一斤软糕!孟夷纯要从自己口袋掏,怎么能让她掏呢,还不给我个表现机会吗?我们就拉扯起来,售货员将软糕称过也包好了,说:五元钱,交五元钱!我说钱给你了呀!售货员说钱给谁了?我说钱放在柜台上呀,一百元的,柜台上却没了钱。柜台边一直趴着一个人,瘦瘦的,脑门上染着一撮红发,他在吹口哨,钱呢?我说钱放在这里的怎么没给钱?售货员说我哪收你的钱?!我看那个红头发,红头发还趴着,眼光盯着柜台里的高架上的财神爷,还在吹口哨。我恨恨地窝了他一眼,没有再和售货员争辩,又掏出五元钱把软糕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