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领着孟夷纯走进了池头村的巷道,我心里暗暗叫苦了。我完全可以违背我们定下的不准带陌生人到住处的规矩,却担心孟夷纯看到了居住的环境,会不会觉得那环境太恶劣也恶心了我?
豁出去了,刘高兴!如果孟夷纯因居住环境而恶心我,那就恶心吧,拾破烂的能住什么好环境?或许,她不是那种人,她是最应该知道什么是出于污泥而不染的。
我用脚踢开路面上的砖块石子。我指着一摊污水,说:有水。一堆乱七八糟的木板条子就在巷道,我用脚去拨开,木板条子上有钉子,把我的腿划破了,我没吭声。北京常常有大官到西安,那是警车开道的,孟夷纯享受不了那种待遇,但如果是过去的朝代,我那时就这么想的,孟夷纯坐在马上,我就会在马前牵缰绳。
到了剩楼前,我大声叫喊黄八,其实我害怕黄八在屋里,看见我领了一个女人来会怎样看我。多好呀,剩楼上黄八并没有在,一只长尾巴的鸟在槐树上叽叽喳喳叫。今天是个好日子!
上厕所吗?我给孟夷纯指着楼下的厕所。我的意思是让孟夷纯去厕所了,我就可以最快的速度先上楼整理一下房间,最起码,得叠叠被子,再把没有洗的锅盖起来。但孟夷纯不去厕所。
我们上了楼,我说:屋里乱得很,你别笑话。
走得一身热汗的孟夷纯一进屋就坐在床沿把高跟鞋甩脱了,她说蛮整洁么,新奇地四处张望。屋子里没有开水,没有水果,寻不出什么东西招待。孟夷纯说:你怎么不坐呀,你不累吗?我终于从窗台上拿来了晾晒的一块锅巴,这是我们昨晚吃搅团的锅巴。没吃过搅团锅巴吧,你尝尝,看着不怎么样,吃着香哩!
孟夷纯接过锅巴就吃起来。她说:我们老家也吃这种锅巴。
这就好了,我站在她面前看着她吃。
香不?
香。
那就好。
你也吃么。
你吃,你吃。
孟夷纯将锅巴又咬了一口就把剩下的让我吃,这动作和那次在美容美发店里吃软糕一模一样,但这时候的我哗的一下有了一股血涌上了头脑,我恍惚起来,只记得孟夷纯把锅巴塞过来而我的嘴并没有吃住,锅巴掉到了地上,猫却一口叼走了。猫是隔壁院子里的猫,从来没有到过我的屋子里来,怎么我们进了门它也就来了?去,去,我用脚拨猫,要把锅巴捡起来,孟夷纯按住了我的肩膀,向我撅嘴,一片锅巴一半在嘴里一半露在嘴外,意思要再给我。我完全是迷糊了,竟就去吃那露出的锅巴,锅巴也在瞬间掉了下去,我的嘴碰着了她嘴,嘴里的一条舌头滑得像一条鱼,我把鱼噙住了。
至于什么时候我们手脚并用,如何地就相互剥脱了衣服,我全然糊涂着,当我清醒过来,看见床上的被子掉在了地上,孟夷纯光溜溜地平摆在木板床的竹席上,我第一个念头是:这种事咋就在不知不觉中进行了?
差不多的晚上,我都想象着几时能有今天,那根东西就如木棍一样坚挺不弯,可是,当我抱着孟夷纯亲了一遍,再亲一遍,而东西却怎么也不得起来。越是急,越不行,满头大汗。孟夷纯说:你还是童子身?我说:我没有这事,真的没有。孟夷纯坐起来安慰我,轻轻地揉搓。竟然猫还没有走,在屋角卧着,睁了荧光看我,我把枕头边的一包纸烟掷过去打它。孟夷纯又搂着我躺了一会儿,那东西仍像醉了酒沉沉不醒。
我不是这样,我能行的,今日怎么就这样?
孟夷纯说:你太紧张,这床也太垫了。她爬起来给我擦汗,我看见她的背上全是竹席垫出的一道一道人字纹。我说:垫疼你了?她说:是有些疼。我觉得委屈了她,这样的屋子这样的床原本就不宜她做这种事的。孟夷纯,真是对不起。我再一次亲她,头不抬地把每一块身体都在亲,孟夷纯突然说:那是谁的一双高跟鞋?
她看见架板上的鞋了!我说:那应该是你的。
孟夷纯说:这话我爱听,但你不是真话吧。
我就说起了以前长长的一段故事,说得孟夷纯眼里有了一层水汽,她抱住我,说:谢谢你!在我的额上吻了一下。我站起来从架板上取了高跟鞋,我说:如果我命里注定要碰上你,这鞋就一定合你的脚!我给她脚上穿,天神,竟然不大不小!
我让孟夷纯把这双高跟鞋穿走,孟夷纯却要脱下来,说她接受这双鞋,这就算是她的鞋了,还是放在这里,你想我了可以看鞋么。我不,我把孟夷纯的旧鞋放在了架板上,我看着这双旧鞋更能想念她,她穿着那双新鞋回去还可以也能想着我。
我,刘高兴,终于有了性生活!
孟夷纯走后,我在床上发现了她的一根长头发,小心地捡起来,用纸包了压在枕头下。但是,孟夷纯穿着崭新的一双高跟尖头皮鞋咯噔咯噔下了楼刚到巷道,偏偏碰着黄八回来,他目送着孟夷纯出了巷道,就跑上楼来找我。
我把孟夷纯送下楼后返回屋里,屋子里突然无数的星星闪烁。真的是无数的星星,明明对着一颗星走近去,却什么也没有了,就再次返回原位,星星又在闪烁了,而且床席上更多。这些星星当然不是大星星,一点一点,却光亮得很。我觉得奇怪,后来醒悟一定是孟夷纯脸上涂抹了什么而掉下来的,于是蹴在那里看见一个小光亮点了就去捏下来,而捏下来十几个了,以为没有了,一扭头又发现了十几个光点。黄八就进来了,站在门口给我笑,还舔着手。黄八是回来时在巷道买了块油糕,看孟夷纯时糖汁流到了手上。
黄八说:你招了个小姐?
我瞪他。床席上还有一个光点,我坐了上去。
黄八说,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的小姐,好小姐都是在大宾馆里,你竟能把她带到这里!
我抓起枕头还没砸过去,那只猫却扑过去抓黄八的脚,脚面抓出了血。
轰走了黄八,我才记起枕头下压着的纸包。幸亏没有被黄八发觉。在门口捡起了枕头,听见黄八并没有恼,一边下着楼梯一边还说:贵人吃燕窝,崽娃子吃饸饹,你嫖得好!
我是嫖客吗?我可能是嫖客,因为孟夷纯本身就是妓女,不管是什么原因当了妓女,毕竟她现在干的是妓女的事儿,如果我不是一次一次给她钱,她能到我这里来吗?我自以为我是比韦达他们那些大老板们高尚,可我不也和孟夷纯有了性交吗,虽然性交并未成功。
我突然地理解了那些大老板,也理解了韦达。
但我理解了那些大老板和韦达了,我却有了说不出的自豪感。孟夷纯和他们有交易,而我就那么一点钱,不是孟夷纯也到我这儿来了吗?孟夷纯仅仅是为了那一点钱吗?所以,孟夷纯她来到我这儿她就不是妓女,我在孟夷纯面前也绝不是嫖客。
我坐在床上喘息,床是太硬了,是该换换这张木板床了。
那一个下午,我没有了再上街去拾破烂的意思,坐在床上从后窗看天,天瓦蓝瓦蓝的。西安城的上空从来都是灰蒙蒙的,而那个下午清澈得能望见远远的终南山麓。我取了箫吹。奇怪的是当我吹箫的时候,那下边的东西却突然地英雄了起来!该需要它时它是懒,没用武之地了它竟逞能,真气死我了!我蓦地想起了锁骨菩萨,难道孟夷纯就还真是个活着的锁骨菩萨?锁骨菩萨。锁骨菩萨。我遇到的是锁骨菩萨!大声地喊黄八:黄八,黄八!
黄八在他的屋门口分类着拾来的破烂,弄得满手满脸的黑。
我说:你知道不知道有个塔街?
黄八说:知道,那里有个塔,但我没去过。
我说:想不想去?
黄八说:你想去,我陪你。
我带着黄八真的就去了一趟塔街。黄八要拉架子车,我没让拉,我掏的钱,搭乘了出租车。穿过那一片卖古董的平房,来到了锁骨菩萨塔下,塔下再没见到那个大胡子,我就买了一支铅笔和一个小本子,蹲在石碑前抄那碑文。黄八并不认为这塔有多好看,他说你虽然掏了出租车费,你还得请我吃饭,我说为啥,他说你刚才有了好事么。我瞪他一眼,抄我的碑文,我要把抄的碑文就贴在那个架板之上。黄八说:你肯定是第一次,我第一次就是事后打胡基,平时打胡基一个小时就得歇下,那天晚上,我一气打到后半夜,我没觉得累。我骂黄八:我好心请你出来看塔,你倒胡说八道!黄八不敢再说了,看我抄碑文,问我碑文写的是些什么,我念给他听,他一句也听不懂,我就告诉他,这塔叫锁骨菩萨塔,塔下埋葬着一个菩萨,这菩萨在世的时候别人都以为她是妓女,但她是菩萨,她美丽,她放荡,她结交男人,她善良慈悲,她是以妓之身而行佛智,她是污秽里的圣洁,她使所有和她在一起的人明白了……
我滔滔不绝给他讲着锁骨菩萨,黄八先还有听着的样子,后来就目光游移,发现了不远处有五个空啤酒瓶子,跑去拾了过来,说:你说。
我给他说个屁!我怎么就带了他出来,他比五富更差劲!
黄八见我生了气,便把空啤酒瓶子扔了,又拿石头把瓶子全砸碎,说:这些瓶子卖了能买个肉夹馍哩,我拾不成别人也拾不成!
我说:你就只知道个破烂和吃,是我把你叫出来的,我给你买个肉夹馍,吃去!
我收拾了笔和本子就往古董市场上去,穿过古董市场,前边是有一家肉夹馍的小店的。黄八却撵上来,说:你要真对我好,肉夹馍我不吃,咱到芙蓉园逛去,要看景儿那里比这儿好。
我还能再生黄八的气吗,不生气,反倒笑了。当池头村夜市上的噪音让我睡不着的时候我曾经变个思维去欣赏过噪音,现在我也就觉得黄八太好玩了。我说可以呀,咱去逛芙蓉园,你还想去哪儿?黄八说:是不是芙蓉园花了十亿元?我说:广告上这么说的。黄八说:咱们国家是不是很有钱啦?我说:你看西安多繁华么,南大街又要盖金融一条街呀。黄八说:我就想不通,修一个公园就花十亿,体育馆开一个歌唱会就几百万,办一个这样展览那样展览就上千万,为什么有钱了就只在城市里烧,农村穷成那样就没钱,咱就没钱?!黄八又骂开了,他骂开来是胡骂,既没水平又把他气得不行,我就对着一家古董店的玻璃窗整理我的衣服,玻璃窗上有了另一个我,我在笑黄八,另一个我也就笑黄八。
我说:黄八,你咋有这多的怨言呀,你是不是有病?
他说:我没病。
我说:你过来看看这玻璃窗。
他过来看了,说:看啥么?
我说:你看你。
他说:我见不得我的白癜风。
我说:你笑笑。
他笑了笑。
我说:咱在这城市生活,就像这玻璃窗,你恼它也恼,你笑了它也笑!
黄八不言语了。
到了芙蓉园广场,我告诉黄八,我现在可是在陪你了,其实我也想好好进去看看,上一次和五富没进去成,这一次已经想好了,要在园里最好的景点上都要写上一句:到此一游。
但是,当我叮咛黄八逛完园后,回去绝对不能给五富提起,就看见了石热闹。
事后我想,在我的城市生活里怎么就老能碰着石热闹呢,或许是人以类分?不,我和石热闹绝不是一类人!而总是碰上他,肯定是上天的一种安排,要我一步步历练,真正成为一个城里人吧。
石热闹当时是站在芙蓉园门口的台阶上,他还是那么胖,衣服更肮脏,手里拿着一个很大的硬纸板,上边写着:我是混票者!出出进进的游客经过他身边,都看着他,他满脸油汗,一颗大脑袋垂在胸前。
热闹!我大声叫他。你这是干啥?
旁边人说,这脏胖子没票往里混,芙蓉园里常有人混票,抓住了就要让在这儿示众的。我一下子勃然大怒,过去就把石热闹手里的纸板夺过来撕成碎片,说:你站在这儿干啥,你不嫌丢人吗,没钱没票就不看了么,你丢的人干啥?滚!
石热闹看看我,又扭头看看不远处的收票处的人。他没有动。
我说:还不快滚!
我是一脚踢在石热闹的屁股上的,石热闹走开了,是倒着身子一边看收票处的人一边走。收票处的人看到了这一切,他们没有什么干涉,石热闹撒腿就跑。
我反抄着手,咯吱咯吱地走开了,这不是在故意要装成一个什么领导,我感觉我就是一个领导。阿叱!打了个喷嚏。
黄八小跑地撵上我,说:高兴,高兴,你把石热闹放走了,人家怎么就没反应?
我说:那是我的气势唬住了他们!
我是拾破烂的,如果没有和这个城里最漂亮的孟夷纯有了关系,我能有这种气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