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即感到了危险。这男人的气味和声音让我怀疑他霸占着这个女人,而且他像是逃犯,即便不是逃犯也是刑满释放了没有找下工作的人。我说:啊,我们路过这儿,来寻个乡党的,你们见过黄石头?壮壮的,光头,是鬼剃头的光头。
男人骂:滚!
五富却强硬起来,他以为我在旁边,但我是和人硬碰硬的角色吗?没眼色!五富要惹祸了,他说:咋这样说话,会不会说话,你是谁,你让我们滚?!
男人从地铺上往起爬,说:我是谁?你过来,我告诉你。
我拉他没拉住,五富往近走,男人一把揪住了五富的领口,五富那么高的身架,人家一揪就像揪了个包谷秆捆儿。男人说:我砍过人,公安局抓我,我跑出来的。这女人是我用的,我要用就来用,我不用谁也别想沾她,知道不?抽了五富一个嘴巴。
到了这个时候,我能不出手吗,显然我无法打倒他,但我还是扑了上去。那男人是土豹子生的,我还没靠近他,他就将我掀倒了,我的西服挂在一根木桩上,他又过来踢我,西服就拉扯了一个大口子。他弄坏了我的西服!我一下子怒从胆生。我使出了清风镇妇女们同男的打架的阴招,就是一头撞过去双手抓他的生殖器,用力一握,他哎哟一声窝在那里不动了。
五富被那个巴掌抽得转了一个圈儿,在地上寻找石头,地上没有石头。洞中的一间屋子门口有一个木杆,杆头上拴着绳子连接了另一间屋子的门框上,他去拔木杆,三拔两拔木杆不动。我跳起身叫道:你敢打人?好么,你打么!也跑过去帮五富拔木杆,却一拉五富猫腰就跑。
跑出十多丈了,回头看看,男人没有追出洞口,五富还不甘心,又在地上寻石头。我说:你不想呀,还要去打呀,你没看那是个亡命徒吗?
五富擦嘴,嘴上有了一股子血流下来。他说:你拉我跑啥的,咱两个还收拾不了他?我说:再打你没命了我也没命啦,城里水深着哩,要学会保护自己。
五富说:今日不爽!
我心疼着我的西服,但我说:咱能改变的去改变,不能改变的去适应,不能适应的去宽容,不能宽容的就放弃。
五富说:这谁说的?
我说:报上说的。
五富说:让别人知道了咱丢人么。
我说:咱不说谁知道?
五富说:咱知道。
我说:忘掉!
两个人沿着城墙根下的马道走,雨还下着,有点儿凉。过去的事就过去了,要做得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我说,五富,我教你唱秦腔,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凳子都是木头,唱!五富说他嘴笨,唱不了,却又问我:黄八咱就不管了?我说:咋能不管?!黄八肯定不知道那女的住处来了个凶神恶煞,如果他再去,瞧他那个笨样,小命就没了。
可雨哗哗地下,黄八人在哪儿呀?
西安城虽然不是清风镇,西安城也仍是说鳖就来蛇的地方,我和五富已经决定了就在城墙根一带转悠着等候黄八出现,刚一到马道口,黄八便从北城门口一摇一晃地走了过来。他拉着架子车,车把上挂着一副羊肠子,见了我和五富,忙把草帽往下按,要钻另一个小巷。
我把他喊住了:你以为草帽能隐身呀?
黄八嘴里像噙了核桃:哪……哪……你们怎么在这儿?
我问你,黄八,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买了副羊肠子,这羊肠子不好买,我赶了个大早……咱们炖肠子胡辣汤。
不是吧?
怎么能不是呢?
恐怕是去城墙洞吧?!
黄八的脸先还是黄,现在黄成裱纸了,他知道五富把一切都给我说了,恨五富:你是个婆娘嘴!便从怀里掏一根纸烟给五富,五富接时他又不给了,给了我,说:高兴,你听我说,那女人……唉,都是出门在外……
我说:你知道不知道她有病,你要是染上病了还想活呀不活?
黄八说:你说得邪乎了,高兴!嘿嘿,那是个好女人,会伺候男人哩。她有什么病,她只是感冒了熬些中药喝……五富是吃不上葡萄就说葡萄酸。
五富说:我说葡萄酸?那你去吧,现在她那儿还有一个男人,等着卸你腿哩!
黄八说:你们去她那儿了?还有人?五富你别诓我!
五富说:谁诓你,×他娘!
黄八的脸都变形了。
那男人是她丈夫?不知道。哪来的野汉?不知道。肯定是野汉!在那里我是见过有一双四十三码的胶鞋的……把他的,别人能去,咱就不能去?去,去,去送你的小命吧!五富叙说了城墙洞里的一幕,黄八扑沓蹴在了地上。
我们回到了池头村,那副羊肠子,黄八洗了也炖了,要让我和五富一块吃。我去得晚,去时他们已吃开了,肠子似乎没炖熟,五富嚼了一阵嚼不烂,黄八说咽了咽了,五富从嘴里把一节肠子拿出来,看了看又放进去,一梗脖子咽下去了。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黄八,你近日身体好不?黄八说:还行,就是瞌睡多。我又问:恶心吗?黄八说:早晨起来想吐又吐不出来。我拉起五富就走。
到了楼上,五富问怎么啦,我说黄八可能染上乙肝了,以后他的任何东西都不要吃,也不要用他的盆呀碗的。五富问乙肝是啥病,这么怕的?我说乙肝是富贵病,染上了你干不了活还得吃好喝好多休息。五富说黄八那么穷的得了富贵病?!想把吃进去的羊肠子吐出来,没吐出来,用开水涮了嘴。
在城市生活,我们是没资格得病的,尤其没资格得这种富贵病,而可怜的黄八得上这种富贵病了,我心里不是个滋味,既不能说破,又不能让他去看医生抓药。
而我们越是不吃黄八的东西,黄八越显得比先前热情大方,凡是有了什么好吃好喝的总要给我们端一碗。我们当然说感谢话,待他一离开,那一碗吃喝就倒了。但是,五富却疑神疑鬼了,说他没有和那女的睡过觉,只揣了一回奶,可他是吃过黄八做过的饭,会不会也染上病呢?
我说:你想不想吃肉,红烧肉?
五富说:你买肉啦?
我说:一说肉你眼里放光哩,没事!
五富拉着我问吃肉怎么就没事了,我当然给他说不清乙肝到底是一种什么病,但我知道乙肝在清风镇是叫做鼓症的。我的父亲,患的就是这种病死的。患上这种病了不想吃肉,尤其是肥肉,一提说肥肉就犯恶心。五富高兴了,说他想他不会有事的,家里那么穷,娃娃又小,他染上病了这个家不是就完了?老天爷是不准他害病的!他说他真的想吃肉,昨儿晚上还梦着吃大块肉哩。
为了证明没染上乙肝,也是为了庆贺没染上乙肝,五富买了三斤肉要吃呀。
三斤大肉煮熟了,因为没有白糖熬出的酱,肉皮上不了色,白花花的,我盛了半碗,五富竟端了一碗蹴在楼梯台上吃。五富吃肉像狼一样贪,一大片肉塞到嘴里咕涌几下就咽,又夹一大片肉往嘴里塞,油就顺着嘴角往下流。他说:高兴,香不?我还没回答,他就说:狗日的肉就是香!瞧他的样子,我彻底放了心,说:你多嚼着,别卡在喉咙憋死了。他说:死了也是吃死鬼!
我们吃着说着,黄八就在槐树下往上看,不停地提示着他的存在。肉煮着的时候,黄八就闻见了香味,但他不知道楼上做了什么好吃的,待到五富蹴在那里吃红烧肉,他隔窗瞧见了五富油光光的嘴,心想我们一定会喊他也去吃的,可喊声没有,心里就发恨,先在屋里哼了一声秦腔,又走出来,说:五富,天上云像瓦片子,明日是不是更热呀?
五富说:热么!
五富蹴在梯台上吃肉,就是要引诱黄八的,如果黄八一见到他吃肉就犯恶心,那就是染上乙肝无疑了。五富说:你吃啦?
黄八说:没哩。
五富说:你吃肉呀不,我做了红烧肉!
黄八说:吃么!嘴巴上流出了口水。
五富吓了一跳,忙看我,低声说:他说他也吃?!我也是吃惊,说:他能吃?那让他吃,锅里的肉都给他。五富就对黄八说:你还真吃呀?你拿碗上来。
五富骂黄八拿上来的是个大碗。你咋不把盆子拿了来?!给黄八的碗里夹了五片,锅盖就盖了。
难道黄八也没染上乙肝?我是眼看着黄八把肉一片一片吃完,最后的那一片掉在了地上,他拿去在水池上冲了冲土,还是放在嘴里吃了。没染上就好。往垃圾桶吐痰,垃圾桶不嫌肮脏,苍蝇从来不怕不卫生的。
五富和黄八都没染上乙肝,五富和黄八就又厮混在了一起,每日回到池头村,一吃完晚饭就去夜市上晃荡。我警告过别再去舞厅,五富信誓旦旦给我作保证,说他也监督着黄八不去舞厅。我说你现在是越来越不愿和我一块呆了,五富说黄八是没缰绳的野驴还得我去笼么。五富也知道了使唤人,我就笑了。五富见我笑,他也笑,他是前一天把一颗门牙掉了,笑起来漏气。
这一天傍晚我去收购站交货,瘦猴问五富呢,五富是不是病了?我说你才病了!但五富早上和我一块到兴隆街的,他怎么不来交货?我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见他来,就疑心会不会是黄八下午又勾引他去什么地方浪了,憋了气要回来教训教训。刚一进剩楼,五富和黄八都坐在槐树底下一人端着个碗喝酒哩。五富说:就等你哩,给你留着半瓶!我抓过酒瓶子咣地摔在地上。
五富当下瓷在那里,说:你?
我说:有了几个钱啦?!
五富说:有了。
我更生气了,说:有了几个钱就又胡逛啦?!
五富说:没呀!
黄八却跑去捡酒瓶子,瓶子碎了,瓶底上还有一点酒,他拿起了就吸。这个时候我不骂黄八,黄八毕竟不是我带进城的,我对他没有责任。
我说:没胡逛?没胡逛你拾的破烂呢?
五富说:不一定拾破烂就能挣钱么。
我说:不拾破烂你挣鬼的钱?!
五富说:是挣了鬼的钱。
从怀里掏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让我看。我会看吗,我才不看。五富把钱放在黄八的窗台上,说:不是冥票,是人民币!但一股风从楼台上溜了过来,吹得钞票悠忽悠忽往天上去。黄八哎呀一声,手在空中抓,钞票被风贴在了厕所的墙上,黄八揭了,说:是人民的那个币,高兴,我俩一人五十元。
五十元?做啥了能挣到五十元?我的气越发大了,能挣这么多钱肯定是五富和黄八又去干什么偷偷抢抢的事,而干这种事我不在,他们两个能保证不出事吗?我拿眼睛瞪着五富,我觉得那时我的眼睛怪异得像蛇眼,老鼠碰见蛇的时候老鼠就软了,不会跑,反倒一步步向蛇靠近。
五富果然就支支吾吾。
说呀,说呀!我得势不饶人,就逼着他。
黄八把五富拉到一旁,塞给了一个萝卜。他们喝酒的时候下酒菜就是两个白萝卜。黄八说:你说么,你不说好像咱是去偷了抢了,不就是有些晦气吗?!你不说了我说!
黄八就说啦。他说今日上街后,他去二道巷找五富,他找五富是想让五富一块到城墙洞里去看那个女的,他几个晚上都梦到那个女的了。黄八说到这里有点不好意思,偷看我的脸。五富赶紧说:你把话说清楚,我拒绝了没有?黄八说:五富拒绝了。我鼻子哼了一下。黄八说,五富真的不去,我还说请你吃一顿去不去,五富还是不去。就在这时候有人来喊我们,说前边的高层楼上死了人,楼上偏偏停了电,愿出一百元让我们上楼把尸体背下来。我问怎么死在楼上,是病死的还是暴死的?人家说是自杀的。我又问是女的吧,女人气量小,一吵架就寻死觅活呀。人家说是男的。我就说男人自杀?人家说,是个领导哩,你们背不背,话这么多!我们不想去,这领导活着坐车哩,死了也要人背?何况人死了魂三天里不散,背死人晦气,可背一趟能挣一百元,这心又痒痒的。五富说背呀不背?我说一百元往哪儿挣去,背。我们就上楼背了。死人是个胖子,他是用绳挂在复式楼沿上吊死的,舌头伸得老长。我们听旁边人讲,这是位局长,市里查出了一桩经济大案,已经逮捕了十三个干部,专案组把他叫去谈话了一次,他回来就自杀了。
黄八说到这儿,问我:高兴,你说他为什么自杀,一定是也受贿了吧,或者是他一死,线索就断了,他知道他躲不过去,以死保护更多的当官的,那些当官的就可以照看他的家人了?
我说:你这阵咋这聪明的,啥都知道?!
黄八说:我们县上就出了这样类似的事,所以我知道。
黄八接着说,是我背的,五富在后边扶着,人活着百五十斤我轻轻松松背的,人一死咋那么沉呀,差点没把我累趴下!尤其是那舌头,就耷拉在我后脖上,像死蛇一样瘆人,我说把舌头包住,五富拿了条毛巾来包没包住,旁边人取了个白床单把尸体裹了我重新背上。
我不愿再听下去,说:还有啥说的?
黄八说:我就背下楼了。
五富再没吃萝卜,说:背了死人,我们心里总觉得不美,向人家要了一瓶酒,说喷喷身子,驱驱邪。人家给了一瓶酒,就是这瓶酒。
我吁了一口气。我委屈了五富和黄八,但我绝不给他们个笑脸的,这样有损于我的威信。我一边脱身上的T恤衫一边往楼上走,我说:我赔你们酒。
五富和黄八立即轻松了。黄八说:狗日的,多死几个贪官才好哩!五富已经会说话了,他说:你赔啥酒呀?打着亲骂着爱,你还不是为了我们好吗?高兴你笑一笑,你笑一笑了我和黄八心就踏实了。
我哼地笑了一下。
五富马上命令黄八:东西呢,还不把东西送给高兴!
黄八从口袋掏出一副眼镜。是墨镜,方框儿墨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