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电视机抱起来,但我的怀里装着墨镜,担心把墨镜压坏了,我说你在我怀里掏一下。她伸手掏,掏出了一包塑料纸包着的豆腐乳,掏出了一把一角钱的零票子,掏出了墨镜。她对墨镜并没有惊奇。她还到我怀里掏,我说:没了,没啥掏了。她看着我,轻轻地说:还有心哩。
她的眼睫毛上挂着泪水,我那时又恍惚了一下,似乎回到了清风镇的池塘边,池塘边的茅草上满是露珠,我往池塘里一望,里边就有了一个我。
我伸头把她亲了一下。她说:下楼小心点。
我小心地把电视机抱下楼,走了近二里路才在一家电器修理部卖掉了。为了多二十元,我和修理部的老板争吵得红脖子涨脸,他甚至辱骂我刁,是刁民,刁民就是刁民吧,你就得要付够二十元钱。
把卖掉的电视机钱交给孟夷纯后,我回到了池头村。五富他们已回来了,都湿头土脸的,好像要给我说什么,我吊着脸,不愿搭理,进屋就睡了。
我是被饥饿醒了的,醒来却已是半夜,自己起来从案板上拿了个萝卜啃起来,就把所有的积蓄放在床上数,仅仅只有一千元。取出了四百元装在口袋,把六百元重新装了包藏好。睡到床上了,又爬起来把藏好的包取出,从中再取了一百,说:你真小气,一人一半!想着明日再去给孟夷纯送五百元,一时却茫然起来:这五百元能济什么事呢,如果靠我这点去破案是放屁添风呀。韦达,我叫着我的另一半,你为什么不给孟夷纯掏十万八万呢,那些老板为什么不一次资助孟夷纯的破案费呢?我刘高兴是没钱呀!
钱呀钱,我叹了一口气,钱真难住了我。
重新睡下,我就做梦了,我只说我会做出有关钱的梦,甚至在迷迷糊糊之际想着我如果有钱了,我会抱一大堆钱去见孟夷纯,如果孟夷纯的房子里有韦达和那些大老板最好,我不指责他们,也不嘲笑他们,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把钱往孟夷纯的床上放,放了一沓又一沓,钱垒得高到了我的鼻尖。但我的梦里竟然丝毫没有梦到钱,而又是我光脚在大街上跑,一直就跑上了十三层楼,孟夷纯说你来啦?我说我来啦。孟夷纯说我才要给你打电话呀,你就来了?!我说我有感应的。孟夷纯就和我商量她要换住处,说这座房子租金太贵了,让我帮她寻一处更便宜的房子。我就说那你住到我那儿吧。
她说住你那儿?住你那儿算什么回事呀?!我那时真不好意思了,但我突然就勇敢了,我说咱们就住在一起么,夷纯,这话我可能说得太早了点,可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想以后我们肯定要住在一起的!她看着我,但她摇头了。我说你嫌我那儿条件太差吗?她还是摇头。我说夷纯,我爱你,我真的爱你,咱们就住在一起吧。她说我知道你爱我,但我们不可能。我说为什么不可能呢?我配不上你吗?她说我已经不适应你,不是你不好,是你养不活我,也不会容忍我。我当时就闷住了,我说你不要去美容美发店了,凭你的容貌和才干还愁找不下个工作吗?如果找不下,咱一块去拾破烂。她说:干什么工作能挣大钱?没钱怎么破案呀?!又叹了一声,说我走不回来了。我说那我容忍,你做什么我都容忍。她仍然在摇头。我说那你爱韦达?你什么都找韦达,你想嫁给韦达吗?她说我是依靠他,我也爱过他,嫁他也是不可能,他也不会容忍我。她就站在那里看我,我也看着她,但她突然就不见了,而地上只剩下那一双高跟鞋。
醒来了,我一时弄不明白这是在梦里呢还是现实发生的事?但我是躺在床上的,胃里作酸,像猫在里边抓。是梦。梦里我和孟夷纯怎么就说了那么多事,而孟夷纯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清晰?这是一种什么暗示吗,这样的暗示令我无法接受。都是梦,都是梦,梦是反的!我挥着手,从床上爬起来,又使劲打我的脸,我让我能清醒些。
五富起来得早,他做好了饭,是熬了锅南瓜和土豆,他说:高兴,天晴了!
我说:嗯。
五富说:你没啥事吧?
我说:好着哩。
五富说:那你昨天回来脸色难看得很,吓得我都不敢吭声。
他给我盛南瓜土豆,盛了一大碗,把筷子在胳膊下捋了一下,而同时龇牙咧嘴着。
我说:净筷子都让你捋脏了!咋啦?
他说:胳膊有些疼。
我抹起他的袖子,胳膊上一大片青色。我说:嗯?!
他说:我不敢给你说,说了怕你骂哩。
我生气了:和人打架了?我给你说过多少回了,你瓷脚笨手的就不要惹事,就是不打架也不要看别人打架,自己没眼色,别人打架自己倒平白无故地带彩!
五富的一脸憨相就下来了,他说:我上次看别人打架多了一句嘴让人打了,吃一亏我还不长一智?!这是昨天我提了麻袋在村前巷里遭人调了包,我恨我,把胳膊在墙上磕的。
我拿眼看他,他说池头村来了很多坏人,专门欺负咱拾破烂的,黄八也说了,黄八就碰上过两次,是两个小伙子挡住了要五十元钱,黄八说没有五十元,两个小伙子说那就给三十元。黄八说三十元也没有。两个小伙子便提了半块砖,说你还想在这儿呆不呆?黄八把口袋全掏出来,只有十元钱,两个小伙子骂句穷鬼,把十元钱拿去喝啤酒了,还不让黄八走,要把空啤酒瓶子给黄八。
我说:你说你的,说黄八干啥?
五富说:我才要说我呀么。
他说昨天我正提着麻袋走着,一辆摩托车就忽地在我身边停下,车上是个男的,后边还坐着个女的,摩托前放着两个麻袋,男的问我:收铝不?我说:收么。男的说:一斤铝多少钱?我说十八元。男的说:我这是铝锭子,最好的铝。我说:铝都一样,十八元。男的下了车,把一个麻袋提下来,解开了让我看,里边确实是铝锭子,一过秤,十斤。一斤十八元,十斤一百八,我给人家付钱,钱都是零钱,分散装在几个口袋和鞋壳里,数了三遍,把钱交给了人家。
我说:后来呢?
五富说:我受过诈骗,我特意观察这一男一女,他们脸上没有横肉,我才收了铝的,十八元一斤收的,交收购站一斤二十二元,这是一笔不错的生意,我还在心里说你刘高兴不来,你没运气么。所以摩托车走时,那女的给我说看把你淋得湿的,我说你也淋湿了么。但是我把麻袋提起来时,觉得怪沉的,莫非刚才称得少了?就提了麻袋到僻背处,生怕他们又撵回来复秤,等解开麻袋看时,铝锭子成了石头。
五富哭腔下来了:日他娘的调包了,是在我数钱时调包了!你说我窝囊不窝囊?
我说:窝囊。
五富说:狗没逮住,狗把链绳还带走了,你说我咋就老遇着这样事吗?
我说:你想占便宜么。
五富勾下头,突然说:吃,吃!本来早上熬米汤的,不熬啦,咱吃干的,吃,高兴!
我吃了两碗,五富吃了三碗。
吃完了,五富却嘎地喉咙里发出响声,我说你气着还吃那么多,憋着气吃那么多生病呀?!他说我不生气,不就是百十多元吗,全当我半个月没上街,杏胡也说他们成月天没上街啦。
好长日子没杏胡的消息了,我说:你见着杏胡了?
五富说:他们回来啦,昨天下午回来的。
我说:他们没事啦?
五富说:看样子是没事了,只是都瘦了,杏胡瘦得没见奶了。我问他们这么多日子不上街拾破烂吃啥喝啥,杏胡说白天睡觉,晚上到北郊给人下水泥。
五富是无意地说,我也是无意地听,只是临出门的时候,杏胡站在楼下朝我喊:吃搅团呀不,我弄了些新包谷面,筋得很!我说:你们回来啦?她说:昨天就回来的,你也不来看看我们是死啦活啦,你这没良心的,人一走茶就凉!我就笑,说:我一回来就睡了哪里知道,如果早早通知,我和五富、黄八到巷口迎接你哩!她果然是瘦了一圈,长头发也剪成了短发。黄八也端了碗,筷子敲着说:杏胡杏胡,我吃米粥,你吃不?杏胡说:你要吃搅团你就把碗拿来,我才不吃你的米粥,你那锅洗不净。黄八就把碗里的米粥倒在锅里,去让杏胡盛搅团。黄八一口搅团还在嘴里,说:前,前,前儿晚上……杏胡说:把搅团咽了再说。黄八说:这么烫呀!咽了,再说:前儿晚上我梦见你了,你就回来了!种猪出来说:你梦见我老婆?黄八说:雨下得大,把咱的楼下塌了,我背了她往巷道里跑,跑了一夜。杏胡说:小心把你累死了!
杏胡还是那个热闹劲,我却没空也没心情和她打情骂俏了,匆匆到了兴隆街。
这一天里收入还是不好,眼看着日头过了晌午,只收到了一捆旧报纸和一只破了的铝质洗澡盆。斜对面有个家具店,看见有人往出抬沙发床垫,想起我曾经的筹划,去看看吧,一时买不了,也可先看看样式呀,就停下车子,踅了进去。床垫真好,一坐上去就扑哄扑哄闪,这样的床垫孟夷纯躺上去就不觉得硌了。家具店里不停地有人买了床头和床垫,立即就有帮运的工人,帮运一次似乎价钱不低。我就去要帮一个顾客运货,但还没说好价钱,店门口跑进来三个运货的人,问我是哪儿来的驴头,到马槽里来吃食了,是想打架吗?我说:好,好,我不岔你们行,但我也告诉你们,胆敢拾破烂,瞧我又怎样收拾你们!就又回坐到店对面的三轮车上。
天沤热得要命,我完全是蔫了。街上依然车水马龙,无数的大鞋小鞋平跟的高跟的在我面前来来去去,没有一双肯停下来。我又想起了梦,梦里我怎么老是没鞋呢?而孟夷纯在梦里看着我的时候怎么就消失了,只剩下那双高跟鞋呢?我抬起头希望有人给我说话,但来来往往的人没有一个能注意我。街道上的热气像火一样往上长,我觉得我被烤流了,先是脸在融化,模糊了五官,再是胳膊也没了,腿也没了。
刘高兴!刘高兴!还有人在叫我刘高兴?
是茶馆门口蹴着的那个收停车费的老头,他给我招手。
我走过去,他说:喝水呀不,刘高兴!他叫我刘高兴,我就得高兴呀,我给老头笑了一下。
老头说:想啥哩,我看见你坐在那里发呆半天了。
想啥哩,我想到了孟夷纯,哼,满街人都没注意我,孟夷纯肯定能想到我。孟夷纯,你现在怎么想起了我呢?
当一个人想着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就也在想着这一个人,这是我的经验。因为上次我给孟夷纯电话,孟夷纯就说:吓,我正在想起了你,你的电话就来了!
老头说:最近收入得好?
我说:好。
好的屁的!每次给孟夷纯三四百元能顶什么作用呢,孟夷纯的冤情何年何月才能伸张啊?!
老头又要我给他说乡下的事情,我已经没有心情和他拉呱了,我得加紧转街。我蹬着三轮车又转了两条巷,收到了一堆烂铁丝网,再往前蹬,腿沉得像灌了铅。你怎么啦,不转街你不是更挣不来钱吗?吭哧。吭哧。这时候路面若是个坡儿,不,就是碰上一个小石子儿,我就再也蹬不动了。但我还得蹬。
我蹬了七道巷,总算收到了一个两个变了形的窗户防盗网,正往三轮车上装,就遇见五富拉着架子车也从那边走了过来。他同我一样,收到的破烂只装了半车,而且没一样是赚钱的东西。我们相视笑笑,都没有吱声,就站在那里。我递给了他一根纸烟。
我说:咋没个风呢?
虽然风雨才结束了一天,我们仇恨过那场风雨。
五富说:来龙卷风!来沙尘暴!
我们就一起看天,天空上一片乱云,没有风。近旁的一处建筑工地上,六座楼分别盖起了几十层,机车轰鸣,人似猴子一样在脚手架上走动。每次路过这里,我们都多停一会儿,因为常有工人在怀里偷揣了构件或铁管什么的卖给我们,而现在没有。
五富说:咱再等一等。
我们把三轮车和架子车往一棵树下停放了,这样工地上的工人就可以看到。一个巨大的水泥搅拌机发动了,噪音震耳欲聋,一队手推车就等在下边,搅拌好的水泥浆咕里咕咚拉稀一样装满一车,车就推走了。推车人都是光膀子,晒得乌黑,细细的腿飞快地跑,像是一群黑蚂蚁。一个推车人在经过树前那个土堆时没有控制好,喊:拉不住了,拉不住了!但他手仍不松,车子就直戳戳冲了过来,而他也被车把拨打着倒在了一边。我和五富却啊地叫了一声,五富就去拦车,我忙喊:五富,五富!五富是把小推车拦住了,水泥浆没有翻倒,五富却跌坐在地上。五富爬起来了,那个推车人也爬起来了,都没事,只是手擦破了皮。
我训斥那推车人:你是咋推的?咹!
甭喊甭喊,你让工头看见了扣我钱呀?推车人向我发恨,却从怀里掏出个大螺帽丢到三轮车上,说:这可以了吧?快给我一根纸烟!
太阳下小年轻笑得很可爱,我说小伙子这里还要不要小工?他说你也要推车呀?我说一天能挣多少钱?他说十元。我说如果临时来能挣多少钱?他说要来就吃住在这儿哪有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我给了他一根纸烟,他说:明日天黑了来,我能卖给你三根钢管哩。他走了,五富却问我是不是咱也要打小工呀?我说如果有空来拉拉车还行,若专门来还不如拾破烂哩。五富说:可人家能偷东西卖哩。我说:那又能偷几个钢管?!我把那个大螺帽又扔到架子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