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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我们就这样,快快活活每人多赚了五百元钱,咯噔,赚钱的大门就关了。差不多的晚上习惯了卸车,大家那么紧张和兴奋,突然间没了事干,人就像吹起的皮球泄了气,觉得过得没了意思。种猪和杏胡早早关门拉灯睡觉,我也坐在我的床反刍着,一边擦架板上的皮鞋一边想孟夷纯。蚊子嗡嗡地叫,你把它赶走了它又飞来,咬得脊背上火辣辣疼,放下鞋就在墙上一个巴掌一个巴掌去拍,蚊子的身子被粉碎在那里,把血流在我的手心。血是臭的,是蚊子的血臭还是我的血臭?坐在床上继续擦皮鞋想孟夷纯。我还有个孟夷纯可以想。寂寞的五富和黄八就仍然坐在楼台上说话,他们一边说着曾经在歌舞厅里发生的故事,一边乍起耳朵听楼下杏胡种猪的动静。怎么还没开始呢?他们一定这么想着。他们不睡,继续等着,就又说歌舞厅里的故事。似乎还遗憾着能记得一个两个妓女的脸,但妓女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却全然不知。

把孟夷纯从认识的那一天起所有的言语回忆一遍,把所有的动作,如头发在一转身时的如何摆动,仰头时的小耳朵和耳朵下的腮帮在微微潮红,跳上台阶的腰身,倚了门站着的有点内八字的脚,弯下腰捡东西时的屁股……哎呀,一切一切都电影似的在放映,蜜就灌满了心胸。什么时候睡着的,我不知道,好像这种回忆一直在梦里延续。

早晨起来,做好了饭,五富的门还关着,七声八声把他叫醒,五富出来瞧见种猪已端了饭吃,他说:哎,哎,你两个太不像话!

种猪说:大清早的我可没招惹你啊!

五富说:你们要干那事,就早早干,你三更半夜地才干还让我们睡呀不睡?

我把五富拉进屋,恨他丢人呀不,快吃饭上街去。

五富却将新赚得的五百元全部交给我保存,我说你应该在身上装些收破烂的钱么,他说他还有一百一十二元,蛮够了,多余钱装在身上就装了鬼,怕丢失又怕忍不住又去舞厅。

但是,我是将我的五百元带在了身上要送给孟夷纯的。

我说:五富,今日几号了?

五富不知道,杏胡说:十七号。

我说:好日子!

杏胡说:十八是好日子,十七好啥呀?

事后证明我多么正确,这一次送钱顺利见着了孟夷纯,并且与韦达正式见面了。

我虽然盼望着我能与韦达相识相熟,能成为朋友,但我们俩与孟夷纯的关系却又成了我们交往的障碍。我当然不能确定韦达和孟夷纯是不是有那一种关系,我也从不问孟夷纯,问了我害怕我心里不舒服。我问过孟夷纯是否韦达询问过我的情况,孟夷纯说没有问过。于是,我想,我和韦达都应该是好人,我们都是以各自的能力在帮着孟夷纯吧。五富曾经有一次和我谈起韦达,他说了一句:你是姐夫呢,还是韦达是姐夫?我拧过他的嘴,把嘴都扯了,他侮辱了孟夷纯,也侮辱了我和韦达。

这一次见面,我再一次认定了孟夷纯真是我的菩萨,原来我给她送钱并不是我在帮助她,而是她在引渡我,引渡我和韦达走到了一起。

在美容美发店的巷口,孟夷纯和韦达站在那里说话,我的出现孟夷纯首先是看见了,她给我招手,快活地叫:快来,快来啊!而韦达这时也看见了我,他一下子庄严了,礼貌地给我点头。他点头的时候右手按在腹部,微微弯了下腰,微笑着。我当然也文雅了,说:韦总你好?他说:是刘高兴吗?我说:是刘高兴,他说:又看见你了,真好!但他却要告辞。这让我有些意外,他不愿意和我多呆吗?不愿意让一个熟人看见他和孟夷纯在一起吗?孟夷纯说:你要走呀?他说:对不起,刘高兴,你们是乡党你们聊吧,我还有点事。孟夷纯说:不行,谁都不要走!好不容易你们又碰上了,我还有话要给你们说的。孟夷纯就拉了我们往马路对面的一家茶馆走,她说:我请客!

在茶馆里,孟夷纯把韦达的公司给我作了详尽的介绍,她也把我怎样拾破烂,又怎样把拾破烂攒下的钱都给了她,统统地都说了。

韦达就惊讶地说:是吗,是吗?

我说:我还不是在学你吗?

韦达手指着自己:学我?

我说:夷纯给我说了,你一直在帮她。

韦达说:还不是为了尽快让她筹集破案费吗?

孟夷纯说:我在西安城里,待我最好的两个人就是你俩了,我提议,你们应该拥抱一下吧。

我和韦达拥抱了,韦达的双手在我背上拍,怀里的墨镜硌着了我,我现在是不敢把墨镜掏出来了。我也是把他用力地搂了一下,我吃过豆腐乳,怕他闻着了怪味,把头侧向一边。我又一次感觉到了他的心跳,也感觉到了他的肾跳,是肾跳,他的那个肾和我的另一个同样节奏地跳。不呀,我的双肾在跳。我看见了茶桌上一盆花在微微地颤,是兰花。

孟夷纯站在一边,她的眼睛眯着,有一种狐气,安静地注视着我们,后来就轻轻拍手。

谢谢你,孟夷纯。如果不是孟夷纯,我怎会见到韦达呢?茫茫如海的西安城里,我的两个肾怎会奇迹般相遇呢?韦达是何等的有钱和体面,我们拥抱着,这一幕为什么五富没看见呀,黄八杏胡种猪没看见呀,还有韩大宝,我的侄儿……清风镇的人都在这儿就好了。

嗨,刘高兴呀刘高兴!我在心里却又叫着我的名字,我以为你是早觉得应该是城里人,你拿势着,骄傲着,常常要昂首行走,有时还瞧不起韦达和有钱的大老板,其实,那是你故意要那么做的,韦达这么一拥抱,你才知道自己真的是乡下人,是城里的拾破烂的。

我推了推韦达,我俩分开了。

我拍打着我身上的土,也拍打了一下韦达身上沾着的我的土。

何必呢,刘高兴,这又是你的自卑和委琐了不是?韦达在看着你,他的眼睛依然温和,他向你又伸过手,把你的手抓住了,拉你在椅子上坐下,你如果再拒绝,或者迟疑,那就是你真瞧不起了你自己,那才是你和五富黄八是一样的货色。把头抬起来,看韦达的眼光,你们是城里的一对兄弟!

你是在哪条街上拾破烂?韦达关切地问我。破烂好拾吗,一天能收入多少?辛苦呀!

我回答着韦达。拾破烂辛苦是辛苦,天上是掉不下肉饼的,干什么事不辛苦呢?韦达的西服真挺。我说我见过一些老板,做房地产的,做药业的,做外贸的,做股票投资的,他们虽然开着小车,带着秘书,出入于豪华宾馆酒店,但我在家属院拾破烂的时候,看见过他们傍晚回家时的疲倦劲,听他们家人诉说过压力。韦达戴了一块什么表?右手腕上还有一串佛珠,他信佛吗?你韦达不是也头发稀薄吗,眼圈也发黑吗?年龄并不比我小多少吧,脸色除了白外,皱纹可能比我多吧,还有肾……我说我在兴隆街十道巷那一带拾破烂,平均收入每天十几元吧,挺好的。说不说破拾钱夹的事呢,说不说肾的事呢?还是不说破的好。韦达微笑地给我点头,他说:你说话怪幽默的。我不好意思了,是幽默,但韦达沉稳。你抽纸烟吗?我来一根吧。我起身接纸烟的时候,手先是撑了一下腰,腰怎么又不舒服了?还是不要说破。我知道就是了。

现在。是孟夷纯在说话了,她开始表扬了我的优点,比如聪明,能干,善良,可靠,还有,她在说我长相清秀,有气质,如果我不蹬着三轮车,谁也看不出是个拾破烂的乡下人,说我是不显山露水,说我是藏龙伏虎,说我绝不是地上爬的卧的角色。她这么说,我有些窘。别人说你好话和一个醉汉给你说话是一样的,你既不能附和也不能反对还得认真听着。孟夷纯终于说出她的目的了,她说:韦总,刘高兴怎么能不辛苦呢,何况拾破烂能赚多少钱呢,你能不能让刘高兴也到你们公司去干个事儿?

韦达哈哈大笑,说:孟夷纯原来要给我下任务哟!

孟夷纯说:就是的,得求你!

我赶紧摆手,韦达已经在问我:你干没干过推销?

没。

财务呢?

没。

有什么技术?

我只能下苦力。

韦达低头想了一会儿,说能不能去公司看大门呢,那活不重,就是二十四小时都离不得,不知道你能不能坐得住?我可以把现在的门卫辞退,一月给你六百元,愿意不愿意?

孟夷纯先高兴起来了,她扳着我的肩,说你怎么会坐不住呢,六百元就六百元,干得好了,韦总肯定还会加薪的。

我说谢谢韦总,但是。我说了一句但是。

孟夷纯说:你说什么?

我说:我是和五富一块来的,他没出过门,处处得靠着我,我要是去了,他一个人拾破烂我不放心。我拿眼睛看韦达,韦达说门卫安排两个人不合适。

我说:能让五富干些别的活吗?

韦达明显地为难了。

孟夷纯在瞪我。对不起,孟夷纯,这事我不能听你的。我第一回在孟夷纯和五富中间倾向了五富,我不能重色轻友。

是这样吧,我给韦达说,你让我安排安排五富,如果能把他安排妥了,我立马就去公司,实在抱歉,也让你见笑了,我和五富是一块出来的,我得对他负责。

韦达始终在微笑着,他赞赏了我的想法,然后他就告辞走了。韦达一走,孟夷纯又埋怨我。我说:你不能逼着人家给我寻工作么。孟夷纯说:他那么大的公司,安排一两个人算什么呀。我说:他是不是不想让我去?孟夷纯说:人家可是一直笑着让你去的么。我说:就因为他老笑着。他明知我和五富两个,却只让一个去,让我看门,我肯定是坐不住,又只是六百元钱。他知道你把他和你的关系告诉我了吗?孟夷纯说:啥意思?我说:他是不是不让我知道什么,在我面前才一派和气又那么正经?孟夷纯说:你心思就是多!

孟夷纯说这话的时候,她拿指头戳我的额。我就乖乖巧巧地让她戳,然后掏出五百元给她。她收了,还再戳了一下,说:小心眼!

小心眼就是小心眼。我问:公安局那些人走了?她说:我向我老板借了一千元,打发他们回县了。我们就再没有说话,她把五百元抽出一张又交给我,我再把一百元又塞进她的口袋。

我是到底没有去韦达的公司,因为五富他真的离不得我。我已经说过,前世或许是五富欠了我,或许是我欠了五富,这一辈子他是热萝卜粘到了狗牙上,我难以甩脱。五富知道了这件事,他哭着说他行,他可以一个人白天出去拾破烂,晚上回池头村睡觉,他哪儿也不乱跑,别人骂他他不回口,别人打他他不还手,他要是想我了他会去公司看我。他越是这么说我越觉得我不能离开他,我决定了哪儿都不去,五富就趴在地上给我磕头。

起来,五富,起来!我说,你腿就那么软,这么点事你就下跪磕头?去,买些酒去,咱喝一喝!

五富是提了整整一大捆子啤酒,他几乎将他几天的收入全都买了酒,把黄八和杏胡种猪都叫到他的房间来,说是他过生日,放开喝,往醉里喝,往死里喝。我们就都喝高了。五富要去上厕所,去了半天却不见出来,我以为他醉倒在厕所了,过去看他,他真的坐在厕所地上,立不起身,而手里还提着一瓶酒。他说,高兴,兄弟,我没啥报答你,我喝酒,我把我喝醉……

我说:你已经醉了。

不,我还要喝!他举起瓶子咕嘟咕嘟往嘴里又灌了一阵。高兴,我不是女的,我要是个女的我就让你糟蹋了我,我不是女的,我就让我难受来报答你,把胃喝出血了报答你!

我把啤酒瓶夺了,背着他出了厕所。

我没有去韦达的公司,孟夷纯当然有些失望,但她并没有再说什么。我依然隔三差五的中午时蹬着三轮车去看她,她有时在美容美发店,有时不在。不在的时候我就在店对面那堵墙上用石子划道,这是我们约定好的,她可以知道我来过。只要在,她跑过来手里肯定端一个茶缸要我把一缸茶水喝完。茶缸上有口红印子,我说:我从口红印处喝。她只是笑。

我问:有什么进展吗?

这似乎成了习惯性的问话。先是孟夷纯还给我说点抱怨的话,后来就不再愿意提说这样的问题,她有些躁:你烦不烦呀?!给我一张憔悴的脸。

我不怪罪她,只是满怀激情地去看她,走时心里像塞了一把乱草。

凶案几时才能破呀?我不清楚她到底能挣多少钱,而韦达和她的那些老板们又能给她多少钱,而我给她的钱又能顶什么用呢?想起来,这是我最难受的。开初我去送钱,感觉我像古时的侠士一般,可破案遥遥无期,我再去送钱,没了那份得意,而且害怕在把钱交给她的一瞬间她脸上掠过的一丝愁意,虽然她依然在笑,在说着感念我的话。

我说:或许很快就破了哩。

她说:我怎么就害着这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