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八对于杏胡夫妇的遭遇并不同情,他还要给我说些他们近期的是是非非,我就不耐烦了,我得急着再去看韩大宝回来了没有,黄八却磨蹭了一会儿,从床下取出一个纸包给我。我说:这是啥东西?黄八说:是五富的,你给五富拿上。拆开纸包里边是五富曾经削过后跟的那双半新的女式塑料鞋。我说:这是五富准备给他老婆的,怎么在你这儿?黄八说:他放在窗台上,我拿了。我说:你偷他的东西呀!黄八说:我不是偷,我是抵债的。我说:就抵那五元钱?黄八说:不是的,话说到这儿,我就给你说,房东来收租金时你们不在,我不能说你们不在,怕他不让你们住了,我知道你们肯定回来,我就替你们交了租金,给你交了五十元,给五富交了五十元。本来我要给你们说的,可五富都死了,我就不说了。我说:你替我们交了?我五十元五富五十元?!黄八说:你五十元五富五十元。我心里腾腾地跳,想到五富的那双破鞋里藏着的五十元钱,难道这五十元就是要还给黄八垫交的房租?我掏出了一百元给黄八,黄八迟疑不收,我说:这房租你要收,一定得收!
黄八陪我又去了韩大宝的居住处,韩大宝的门仍锁着。我急躁起来,想到了煤球王良子,可良子同黄八一样,他哪里会有什么门路呢?我又打消了念头。现在,唯一能认识的,并且可能通融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韦达。但我又否决了韦达。如果孟夷纯在,我还可以厚着脸皮去寻他,而孟夷纯不在,我实在不愿意再找他,一个给了我希望又让我失败的人,我用不着再找他。
可怎么办呢?我没有办法,我只能再赶回火车站广场,准备明日一早接五富的老婆了。黄八要跟我一块去,他说接到五富的老婆了,他也要到火葬场去最后看一眼五富。我不让他去。我告辞了他,用我们那辆自行车驮了五富的被褥卷儿独自往城里骑。过去总是五富驮着我,现在我驮着五富的被褥卷,觉得被褥卷就是五富,我说:你坐好五富,让我好好驮你一回!
骑车进了城,城里是白夜,所有的街灯都亮着,所有的高楼上都闪烁了霓虹灯,那些夜总会、酒吧、茶厅、洗浴中心的门口停满了小车。男男女女勾肩搭背,一拨出来了,一拨又进去了,歌声笑声打情骂俏声飞扬。我低着头骑车子,不愿意在人多热闹的地方停留,骑过了西大街,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我说:五富,为什么不让你看呢,西安城的夜景这么繁华,我要让你多看看!我就毫无了目的地把自行车骑进一条巷,又从巷里骑到另一条大街,骑,骑,哪里有灯火就往哪里骑,哪里人多就往哪里骑!
骑到了一条街中,我看见了一个立体的灯架,我就往立体灯的灯架那儿骑,一个巷口突然有人拉着架子车走了出来,把我吓了一跳,那人低着头,弓着腰,样子简直就是五富么!我停下车看他,那人也停下车看我,我说:喂,喂!他突然拉起架子车就跑,那也是装着破烂的车,一捆什么东西就掉下来。我赶紧也骑上车走了,一口气往那立体灯架处骑去,骑到立体灯架前了,我才发现那不是什么立体灯架,是锁骨菩萨塔,塔的八面棱角和每一层都装了彩灯。
我怎么到这儿来了!是脚习惯性地带了我来的,是五富还关心我特意要来再见见孟夷纯,还是孟夷纯以什么神灵指示了我来的?我把自行车靠在一棵树下,蹴在那里望着塔,我想,我们就是为了五千元去的咸阳,五富死在了咸阳,但五富没有恨孟夷纯,他还要来告诉他帮不了挣五千元吗?而如果是孟夷纯的神灵指示着我来又能做些什么呢?我点着了一根纸烟。塔是在一堵墙内,树的阴影幽黯了整个墙根,唯有我的烟头的光亮,我一边吸着一边盯着烟头的光亮,竟不知不觉中纸烟从口边掉了下去。我开始拨电话,电话立即就拨通了,一个声音响起:喂,谁呀?是孟夷纯!她的声音虽然不清脆,可能还在睡眠中吧,听见铃响从被窝爬出来,迷迷糊糊抓起了手机,但她的声音像磁铁一样把我吸住了。如果在千人万人之中,孟夷纯在里边,我会一眼就能看到她,即便是风雨交加,孟夷纯的一个叹息,我也会立即听得出来。
是我。我说,声音都有些颤了。我是刘高兴!
刘高兴呀,怎么是你,你怎么就消失了?
没有,我没有消失,我想给你个惊喜,我去咸阳打工了,我想挣五千元……我停住了,我能挣一笔钱给孟夷纯吗,钱呢,挣的钱呢?我哽咽起来。
刘高兴,刘高兴!孟夷纯在电话里急促地呼叫,接着一声碎响,她是从床上已经下来,撞着了床头柜上的茶杯了。
嗯,我在呢。
你怎么啦,有什么事吗?
你要救救五富!
我在电话里讲述着我们在咸阳的遭遇,讲述了五富的尸体被运往了殡仪馆,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我这是给孟夷纯添乱,我该是要帮助她的,却现在把这事说给她,有了欢乐可以说给自己心爱的女人,让一个欢乐变成两个欢乐,而苦难说给了她,一个人苦难了还要她再苦难吗?刘高兴,你个孱种,男人应为女人遮风挡雨,你却让女人给你来打伞披衣?!
刘高兴,刘高兴!
嗯。
不要急,你给韦达说过这事吗?
我不愿找韦达。
为什么呢,韦达活动面广呀,为什么不找呢,你恨他了?
我用不着恨。他过他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
你这不对,社会就是这社会么。
……
要找的!你去找韦达!
一片白,一片白。
我猛地清醒过来了,真的是一片白,一辆车呼啸着从巷中驶过,灯光直射着我,在白光中我睁眼看不见任何东西。
我回想刚才是梦还是瞬间出现的恍惚,是不是孟夷纯的神灵在暗示着我必须找韦达?
那就找韦达吧,找韦达。为了五富,找韦达。
韦达,这不是我要找你,是孟夷纯要找你,是五富要找你!
我站起来找电话,有电话的店铺全都关着门。天又渐渐地亮了,我得到车站广场去,到那里打公用电话。
车站广场上依然灯火通明,睡在候车厅外台阶上的人开始醒来,睁着浮肿的眼去公共厕所,那个公共厕所门口排起了长队。一个男人在女厕门口的队列中,排到他了,他就大声叫远处的老婆,老婆拢着头发跑来了,却说:纸呢,纸呢,给我一张纸,那女人腿很长,走路像孟夷纯。
在公用电话亭,我给韦达拨电话。
韦达的手机通着,没有接。我有些庆幸。
庆幸什么呀?应该再拨!
韦达接电话了,问是谁,我说我是刘高兴,是孟夷纯让我给你个电话。韦达说孟夷纯出来了?我说她没有出来。韦达说那你去探视她了,你代我问候了吗?我一时无语。韦达说刘高兴,刘高兴你说话呀。我说我想见你,你能来吗?韦达说找我?你在哪儿?我告诉了我在车站广场的公用电话亭。韦达说你不要走远,你等着,我来看你。
但是,韦达迟迟没有来,一个小时后,从商州来的第一列车却提前到了,我看见了五富的老婆,还有五富的妻弟,急匆匆从车站门口跑出四处张望。我喊住了他们。五富的老婆差不多是满头的白发,我们离开清风镇的时候,她的头发黑漆漆的,现在却花白成这样!我把五富的被褥卷儿,布包儿和咸阳陆总给他的八百元交给了五富的老婆,并说明我还为五富保存了四百五十元,我编了谎,说钱存在银行,等从银行取出来了,就立即给她。她蘸着唾沫把钱数了一遍,又让她弟再数了一遍。她弟询问了事情的经过,虽然没有过分地责备,但他说了一句:及时能通知家里就好了。
我脸是有些发烧,一块去的派出所,三个人再没说话。我本来想让他们先去派出所,我在广场等韦达,但话说不出口,说出来五富的老婆和她弟会有误会。派出所的人让五富的老婆在好几份资料上签名,并按了指印,至于提出要把五富的尸体运回清风镇,派出所却不同意,说按规定尸体是不能出城的,何况尸体已运到了殡仪馆。我们从派出所出来,五富的老婆软得就走不动路。
她对我说:五富就这么要烧了?他是活蹦乱跳地和你一块走的,你好好的,他却要成一把灰了?!
我说什么呢?我和她弟一人架着她一只胳膊,她身子沉得像一桩米袋往下坠,我几乎是抱住了她的后腰往上拉。
她说:五富没留下一句话吗?
我说:事情太突然了,没有。
她说:他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说,我要去西安城呀,给我四十元钱。他……
她弟眼泪哗哗往下流,说:姐,姐。
她突然嚎啕大哭,就坐在了地上,双拳在腿上砸:你们是一块出的门呀,你说你要把人交给我的,人呢,人呢,我拿个灰盒子回去?
我是对得起良心的,天呀,如果能掏出心让五富的老婆看,我就要掏了心给她看。石热闹你跑到哪儿去了,你不来给我作证!五富,五富,你的鬼在哪儿?我已经无力再辩解什么,我也再不辩解了,我说,是我对不住了五富,是我对不住了五富的老婆,我惭愧,不光彩,啪啪啪地扇自己脸。
当五富的老婆终于不再哭泣,我为他们找了个出租,让他们先去殡仪馆最后一次看望五富,然后火化,而我答应去废品收购站卖掉五富的那辆架子车和从银行取出四百五十元后,也会去殡仪馆。送走了他们,我再一次到车站广场的公用电话亭下,韦达已经站在那里了。
要求通融不让火化五富的事用不着再提说了,我只好对韦达说我去探视了孟夷纯,孟夷纯在劳教所还可以。可能会提前释放出来。
韦达说:这是好消息,太好了,是小孟让你来告诉我的?
我嗯了一下。
韦达说:你怎么啦,脸色发黑?
我说:我本来黑。
韦达说:上次说好来公司怎么没来,还拾破烂吗?
我说:等孟夷纯回来吧。
韦达说:那好,你和那个五富都来,来公司多稳定的工作,只要公司不破产,你们就永远会呆在城里!
我说:谢谢。
去不去韦达的公司,我也会呆在这个城里,遗憾五富死了,再不能做伴。我抬起头来,看着天高云淡,看着偌大的广场,看着广场外像海一样深的楼丛,突然觉得,五富也该属于这个城市。石热闹不是,黄八不是,就连杏胡夫妇也不是,只是五富命里宜于做鬼,是这个城市的一个飘荡的野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