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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玉管笔(5)

王公唤问曰:“公子试卷,系汝所为么?”生对曰:“不敢,不敢。小仆无知,万望恕罪。”公曰:“汝既抱负非常,自当乘浮楂而依日月,乃为得计。怎么卑身慝迹,放浪于池塘苑囿间耶?”生想:“此时若不露出真身,恐终无济于事。”遂答曰:“大人恕小生欺罔之罪,敢不具陈。生委系衡州邑庠生周祯之子,即九江尹周祥之侄也。先君早亡,惟承母训。去岁十五,幸捷童军。母固歉之,且恐终止也。命生前往九江,亲炙家叔,重加煅炼,以待秋闱。路闻盛府风景清嘉,人物俊秀。故特乘便至此,以为一世奇观。不意囊橐俱空,遂至中途落魄。实非小生所心乐也。”王公大喜曰:“原来如此何不早先直说,老夫自有相帮哩。”既而曰:“老夫不识泰山,致令英雄屈辱,惭愧多矣。”生曰:“小生蓬茅贱士,袜线微才,何云英雄。为长折枝,理亦应尔,何云屈辱。”公又问曰:“如今还思功名否?”生答曰:“登云捧日未惬鄙怀也。”公大悦曰:“贤契才学高奇,志愿远大。异日出入将相,悉可拭目俟之。”乃复馆生于闲闲轩,待以宾礼。

时玉兰在屏后,听生说得,暗地惊喜。潜步回楼,谓秀英曰:“汝谓周郎何如人者?”英曰:“不晓得他。”兰曰:“汝忒没些眼儿,既曾见他,怎么将这样人物,一浑抹倒了。不闻汝赞他一句,则他一声。”英曰:“我曾道他诗癫,小姐不信便罢,还赞做甚。”兰叹曰:“未睹其外,安信其中哉。”乃袖出卷子与英看,并述生堂上应对之言。英喜曰:“原来是个饱学秀才,可惜,可惜。”兰曰:“黄香之才,天下无双。谢晦之貌,江左第一。周郎其兼之矣。”英点头微微而笑,忽又哈哈大笑。笑罢,又叹一声。兰询其故?英曰:“有所深思,有所极惜耳。”兰又询其故,英曰:“思则不能言,惜则或可说。”兰曰:“惜甚么?”英曰:“惜小姐生不是个男人,若是个男人,与周郎月下花间,微吟浅酌,岂非快事。”兰曰:“快则快矣,其如我之不好何。”英曰:“咦,小姐还要作生些,珠玉在前,安肯弃而弗顾否。”兰曰:“我真个弗顾,汝不肯弃,汝自为之。”英笑曰:“我道说甚,秀英有敢大的福分,消受得个样的丈夫。”说讫俱笑。兰曰:“汝真没分晓。”英亦曰:“我真个没分晓。”兰曰:“不晓便罢,与尔何干。”

英曰:“虽然伯劳飞燕各西东,吾不忍也。”兰嘿然。英微微讽之,兰故不听。越二日,英遇生于水镜亭。着意窥之,果然美貌撩人,丰神绝世。俯首默默,若有所思。英低咳一声,遽避去。生览而挽曰:“娘子佳者。”英回顾曰:“做甚么?”生曰:“有话相问。”英曰:“问甚么?”生欲言不言者久之。英又去,生又挽之。英曰:“我来尔又不问,我去尔又要问。我住尔又不问,我去尔又要问。当问就问,不当问则勿问。”生问曰:“小姐玉体安否?”英答曰:“半安半不安,何劳动问。”生曰:“小生则日不安,夜不安,时时不安。”英曰:“谁叫尔不安?说与我听做甚。”生曰:“虽然娘子必有安刘之策者。”英曰:“汝读书人,不闻静而后安,安而后虑乎。”生曰:“虑则虑矣,如不能得何。”英曰:“说个得字,真是难了。”生曰:“小姐近日曾一念小生否?”英曰:“似念着些。”生曰:“娘子可周旋其间,此事若成,死不忘也。”英曰:“亦曾言之,奈小姐性儿硬些,坚不肯听。”生曰:“夸娥、织女尚且从夫,伦理中人,焉能外此。娘子殷勤致意,岂小姐真铁石人耶。”英曰:“秀英无能为矣。无已盍遣媒求之。”生曰:“在小姐耳,小姐若愿,奚必媒。小姐不愿,焉能媒。”英沉吟一会曰:“君倘诚心,神仙且降,况小姐乎。只管放心,决不虚负。”生喜甚,并嘱咐之。英诺而去。且想曰:“这样好姻缘,古今罕有。倘或当面错过,还向那里寻求。必须想个计儿,成就他两人的美事才好。”

回至阶前,见小姐轻倚朱栏,对花浩叹。英会其意,喜曰:“机可乘矣,乃佯曰:方才闻周郎与老爷说,要往九江去。小姐知道么?”兰恍然若有所失。问曰:“真个么,不知老爷许他否?”英曰:“老爷只道不敢强留,怎得不许。”兰恻然。英又故把些花木闲话说一会。兰曰:“汝可劝周郎再住几日儿者。”英曰:“他去即去,与我们何干,留他做甚?”兰曰:“虽然无干,留他停时,我自有个区处。”英曰:“有甚么区处?”兰曰:“将践汝前日所言耳。”英曰:“此惟小姐自为之。秀英没分晓,不会作媒哩。”兰笑曰:“汝不会作媒,偏又会还嘴。岂不知我非木石,能独无情。昔特许于心而饰于口耳。这个意思汝不知道,所谓没分晓者非耶。”英喜曰:“原来小姐有此深情。秀英实不晓得,所以多口了。”兰曰:“事须速图,周郎一去,将无及矣。”兰似有忧色。英笑曰:“周郎原未言去,特欲探小姐实意,故设此事哩。”兰沉思半刻曰:“虽然我诚如此,但未知周郎果有主意否?”英曰:“周郎有张敞般情,尾生般信。他说始至之日,睹小姐拍蝶吟诗,美貌高才,倾心爱慕至于今。其钟情于小姐者切矣。其寄意于小婢者多矣。婢以未合小姐,故特隐忍不言,惟嗟两美相逢,徒为画影耳。”兰长吁曰:“君子多情,我却一向如梦,辜负多矣。”语讫,为之恻然。

自是幽思深情,结不可解。乃书莺花词二阕,以摅其怀。书成置诸妆次,偶为秀英所见,取纳袖间。至晚月明时,英以研墨故,误污其手。索水不得,乃出洗于印月池。适生步月林间,闻拂水声,窥之,则英也。生戏曰:“池非洛水,焉得神人?”英抹手曰:“我非洛神,郎君得非陈王否?”生曰:“掬水月在手,娘子戏得乐些。”英曰:“有事在心,焉能乐此。”生问曰:“今日之事,小姐何以言之。”英曰:“不愿,不愿。”生叹曰:“如此,则吾命休矣。”英曰:“否,戏之耳。”乃探袖取莺花词与生曰:“此小姐摅怀句也。”生展于月下看之,乃最高楼词二阕。其一咏莺云:

多愁处,切莫听春莺,宛转一声声。昨夜庭前呼皓月,今朝窗外报新晴。语闲愁,啼远恨,诉幽情。这一个闲歌花下过,那一个娇声林上和。求故侣,恋新盟。孤音不似同音好,人心难向物心倾。费深思,劳梦想,动魂惊。

其二咏花云:

多愁处,切莫看春花,新发遍家家。万种含情迎晓日,一般妒艳映流霞。惜娇姿,怜妙态,怨芳华。空占了南园幽雅韵,怕落了东风缭乱阵。朝着面,暮飞沙。名花浪说颜如玉,愁人自觉泪如麻,益凄其添,展转倍咨嗟。

生曰:“小姐其真有此情么?”英曰:“然,且深焉。”遂将栏下之言,细述一遍。且曰:“若不如此着急他,他还要饰口好听。”生喜曰:“妙个说客,合从之计行矣。”英曰:“虽然还有虑。”生问何虑?英曰:“那老爷与夫人,酷爱小姐有如怀中美玉,掌上明珠。不知要择甚仙子神郎,才肯拟配。恐他微有不合,此事亦难必成。”生曰:“夫人则吾不知,若老爷固已微示其意矣。”英曰:“老爷曾说过否?”生曰:“也未,但常赞小生之抱负,又叹佳偶之难逢。其意有然,特未宣诸口耳。”英曰:“老爷首肯,夫人焉能外之。倘异日妙事一成,君可忘秀英是个媒婆否?”生曰:“个样媒婆,自然要谢。”说讫,相视而笑。时秀英俏立月下花间,愈觉玉体含光,冰肌着色。风流飘洒,媚态撩人。正值破瓜时节。生已忍耐不得,暗向秀英股里轻轻探来。英曰:“做甚么?”生笑曰:“要的。”英曰:“要甚么?”生曰:“要那里事。”英曰:“甚么叫做那里事?”生指曰:“要尔两腿间的玉瓜儿哩。”英低声曰:“尔忒想,这乃女子们深藏的宝物,岂肯轻易与人。”生笑曰:“到此地位,是谁都难。焉有饿虎见羊,而能弗食否?”说讫,便松其带,便展其裙。英变色曰:“君独马单枪,敢至此奋然搦战,岂谓月阵可攻耶?岂谓花城可夺耶?岂谓玉关可破耶?岂谓金锁可开耶?”生曰:“量力而行之,相时而动,其谁曰不可。”秀英力拒之。生又曰:“月下花间,人不知,鬼不觉,正好我们做事。怎又要作生起来。”英叹曰:“不然,贱妾一芥微躯,岂能自惜。独惜君子读书明理,德比圭璋,立品敦行,以期不朽。倘一旦毫厘之错,遗千古羞。岂不将片刻之欢,自致终身之大累乎。惟幸君子俯纳微言,垂怜薄质。忍所不忍,容所难容。使君为烈烈丈夫,妾亦是贞贞女子可也。”生意少阻,乃置英于膝。解其扣,披其襟。把那白如玉,软如绵的娇乳儿,细细抚摩。温柔滑腻,莫可具状。弄了一会儿,又看一会儿。又笑之惜之一会儿。英不能辞,但含羞慝笑而已。生谓曰:“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过也。虽然子其怨我乎?”英答曰:“服而舍之,何怨之有。”生喟然曰:“鸡肋,鸡肋,吾无奈鸡肋何矣。”乃纵之去。且曰:“莫令小姐知道呵。”英顾笑曰:“我定要说小姐知道,问尔还肯这般否?”生曰:“尔若说时,我定要这般的。”英曰:“尔愿要只是不得。”生曰:“我偏要得。”英曰:“我又道尔不敢来。”生径擒之。英却冷笑一声闪入,门儿呀的掩了。

回至楼,兰戏之曰:“好个新人,恭喜,恭喜。”兰口即说眼只向秀英裙里窥来。英讶曰:“恭甚么喜?”兰笑曰:“汝与周郎月下佳期。藉花园以为洞房,倚明月以为花烛,假垂杨以为帐。借芳草以为毡。交颈同心,岂非快事。”英笑曰:“小姐未眠,安得说梦。”且矢曰:“予所否者,天必厌之。谓予不信,有如日。”兰笑曰:“干柴烈火,焉得不燃。天日何干,肯管此事否?”英叹曰:“小婢乃轰轰烈女,周郎乃落落丈夫,野蝶间花未可诬也。”兰曰:“若否,一洗濯耳,何太久为。”英曰:“偶遇周郎,谈及前事,故尔。”兰笑曰:“否,戏之耳无异。”又问曰:“周郎云何?”英曰:“意极殷勤,情极恳挚。不足以言语传也。”兰悒悒为之慨然。时生既纵秀英,踌躇花下。企望小姐,如隔天潢。因诵亵词句云: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又成五古一首云:

月殿影朦胧,飞身杳难到,

雾怅重重遮,那见嫦娥貌。

独立几徘徊,形影自相吊,

欲诉与桃花,又恐桃花笑。

须臾,风回露滴,寒气侵人,乃就卧于闲闲轩。春色恼人,耿耿不寐。适次日,有胡姓者慕玉兰,遣媒求婚。意颇殷勤,并具诗文一册,嘱公点定。意盖欲显其才也。王公阅遍,传入与兰。兰知其来意,阅毕,顾谓英曰:“作亦颇佳,然终是剪红拾翠,无甚奇趣。”英曰:“比周郎者若何?”兰微笑曰:“执鞭可矣。”乃搦笔欲批。英曰:“彼好意来,也须赞些好话。”兰曰:“这个自然。”乃书字谜一绝于卷末,传出与王公。公看其批语云:

十八年来公与侯,凡间独听小虫秋,

秦淮不见佳人唱,酒肆良朋已半休。

公读过,竟自废解。又玩数遍,自想曰:“首句是丁固事,次句是欧公事,三句是杜牧事,末句是王仲事。意殆以此四公比胡氏子耶?”乃携以质周生。生阅甫终,遂书松风水月四字于上曰:“这就是小姐的批语了。”公大悟曰:“此谜是这样猜了。”又想曰:“观此批语,其文之有理趣,已略可知。小姐得毋属意于胡否?”乃入而询于兰,兰但问何人晓得批语。公云:周生。兰笑曰:“我固知是他也。”公曰:“胡家子与周郎其才孰愈?”兰曰:“大巫小巫安可比拟。”公正待着想,忽见书案上题有《望江南》一词云:和氏璧,弥洁更弥坚。何事楚王终未识,席间待献已多年。埋到欲生烟。公见之,知兰素属意于生,而怨己之不纳也。于是意遂决,乃出谓胡媒曰:“小女年幼,未可造舟,汝可为我辞之。”媒诺而去。是晚公谓夫人曰:“我看那周家郎,人物标致,才学非常。欲将他与小姐结个良缘,也慰我两人的素愿。”夫人作色曰:“胡说,我小姐千金贵体,怕没有甚么王孙公子做个阿郎。怎又要这个家奴来,老爷莫不是癫了。”公曰:“汝妇人们,那晓得此事。”夫人曰:“谁不晓得,只是门不当,户不对。一则致辱小姐,二则贻羞家门,三则取笑亲戚。我小姐又不是木雕成泥捏就的,怎么轻弃了来。”公知其不可与谋,乃止。

次日,夫人谓玉兰曰:“汝父亲忒过蒙憧,怎要将汝金枝玉叶,拟配了周二郎。亏我折倒了他,不致我女受累哩。”兰怅然,嘿嘿不语。夫人又曰:“我想那周郎,家道既贫,身名亦贱。世上尽多高门子弟,怎要这个穷秀才。”兰曰:“周郎多文为富,何尝贫。厚德足贵,何尝贱。郎总贫贱,恐富贵莫加焉。伊虽富贵,曾贫贱不若耳。”夫人曰:“岂不闻读万卷书,不如蓄一囊钱。我女往时明白,怎也似父亲一般蒙憧了。”兰曰:“匹夫薄卿相,韦布傲王侯,在人耶,在钱耶?”夫人曰:“虽然卿相王侯,也原是富贵的人,未必匹夫韦布比得他过。”兰顿足转面艴然曰:“说到富贵两字,真个恼人。”夫人厉声曰:“汝性儿硬,不准我说呵。异日叫饭不来,呼茶不到,那时就莫怪为娘的错置了尔哩。”兰口不能言,但偷垂珠泪而已。夫人知语不合。暗想除非黜开周氏子便好。乃密伺周生短处,媒孽于王公之前。公知其诬,不具论。夫人计极,转诬生与秀英私,言必逐生,勿坫闺范。公意不然,但唯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