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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碧玉箫(6)

楚公闻而慰之曰:“不知玉箫是如何失落?未必死的便是李郎。吾今又调署吴江,即日定当赴任。倘若到彼,便可知个的确了。”映雪闻楚公调署吴江,且忧且喜。至中浣,楚公遂携江夫人、玉香、映雪、碧莲等,迁任吴江。既抵衙,映雪遣人密探狱中始知李生尚在。其时李生风闻,范夫人将映雪改嫁杨家,心甚恚恨,欲要入诉。又想董隆受了范夫人银子,必不准从。只得忍痛在心。至是闻董隆调任金山,署吴江事者乃楚公也。于是乘楚公视事,入状诉之。公览其状曰:吴县邑庠生李素云诉:为嫁祸诬奸欺贫嫁富事。伏闻诗咏关雎,曾致悠思于淑女。曲弹归凤,亦深雅意于佳人。盖爱才者,先圣所同。好色者,前贤未免。缅小子蓬茅贱士,樗栎微才。空埋南牖之头,未坦东床之腹。惟课功于黄卷,讵驰务于红楼。乙卯三春,负青箱而抵凌云之馆。丙辰七月,设绛帐而登迎月之堂。居西席于黄家,接东墙于梅府。时当八月,节届中秋。有意乘凉,留心卜夜,清风度处送来一片箫声。明月移时,转过半墙花影。于是循东壁过西邻。游南园,绕北径,行一步木绵火照。望四方,杨柳烟迷。黄开并蒂之兰,香风十里。绿茂连枝之树,翠影双流。蛱蝶穿花对对,似英台故魄。鸳鸯戏水双双,如赵岭灵魂。鱼得水以欢情,燕栖巢而共语。嘤嘤宿鸟,清吹弄玉之箫。寒蝉,闲奏绿珠之笛。览物起兴,未免有情。对景生愁,不为无意。无何木兰影下,新菊丛边,虽非蓬岛之奇,忽有桃源之遇。接见时,各通姓氏。彼曰姓梅名映雪。此曰姓李名素云。谈论处,无非古今。彼称晋字汉文章,此称杜诗屈词赋。气求声应,类聚群归。遂忘内外之嫌,共结斯文之会。芝兰其性,何曾折杞而折桑。松柏为心,讵肯投桃而投李。寸念无惭于今古,一言可对乎天人。去岁三冬,屡蒙顾。今年二月,始约兰盟。惟期百世之好逑,尚未一朝之苟合。吟风弄月,情则有之。拨雨撩云,事实无也。讵意未成佳偶,先获奇冤。私订私盟,为父母所发。公事公办,受官府之刑。象有齿而焚其身。鼠无牙而速我狱。事似大而尚小,法乃重而匪轻。梅氏母,莫察情由,强使弃贫而嫁富。杨家郎,不分先后,公然倚势以图婚。呜呼!李素云一芥微躯,固难附兰闺之淑女。梅映雪千金贵体,岂甘随草野之狂童。胡乃贪鱼目之珠,竟致刖卞和之璧。山盟海誓,翻成两地之冤。月意风情,结下一天之恨。具陈颠末,谨听钧裁。伏乞仁台鉴察是非,明分曲直。感大人无偏而无党,俾小子成始而成终。生愿衔环,死当结草。所供是实。

楚公览状毕,召李生入,略问几句。见李生亭亭玉立,伟然冠世丈夫。暗想这等秀士佳人,怪不得其钟情钟爱如此。因谓之曰:“依汝所诉,情有可原。汝只管放心,本县自为判断。”遂释生之囚,馆于寅宾厅。适是时杨富翁与其子杨清,又入呈告范夫人以婢代女之事。怎么以婢代女。原因范夫人受了杨家重聘,订以去年八月十二日迎婚。至期,那杨家捶锣打鼓而来。却不知梅映雪已夜逃了。范夫人十分着急,强令卢紫英代映雪嫁之。既归杨家,妆奁甚盛。又因紫英面貌白皙,倒也有七分人材,所以杨家信之,以为真映雪也。比至正月初旬,祭享祖庙。杨清是个绝不晓文墨的,于是托新人撰一祭章。紫英屡谢不能,因强求多番,紫英始拈笔涂抹。想了半日,仍只得维正德六年孟春月,八个字。杨清深疑曰:“吾闻梅小姐才调无双,怎么却也同我一样。”后有知者告曰:“汝娶的乃范夫人侍儿卢紫英。那梅小姐因与李秀才有约,临期已夜逃了。”杨清听得,诉知杨富翁。杨翁大怒,骂说范夫人无赖,汝女儿既不愿嫁便罢,怎么以侍婢欺人。遂具呈诉于楚公。

楚公既览了李生诉状,又接了杨翁诉呈。随即差取范夫人到公堂审判。楚公责范夫人一女二婚之事。范夫人曰:“吾明明以女儿映雪嫁了杨家,怎说一女二婚?”楚公曰:“既许李素云,复许杨清,这非二婚么?”夫人曰:“李素云乃私奸私约,以前现告有案。乞父台详察。”楚公曰:“这是他们在斯文分上,一时声气相投,原非私奸私约。就是私奸私约,为亲的亦须将计就计。成就他好好姻缘,何必自露风声。别生祸隙,致结三家仇怨。况既复许杨家,又复不嫁杨家,还欲待嫁何人耶?”范夫人曰:“去年八月,早已于归杨家,何曾不嫁。”杨富翁禀曰:“去岁那梅映雪,未期而逃。他家却以侍婢卢紫英代之。所娶的,委系卢紫英,非梅映雪也。倘或太父不信,乞请令识者验来。若非卢紫英,甘受面欺之罪。”范夫人语塞。楚公曰:“彼又不从,此又不嫁。遂致自家儿女,也不知生死何方。”妇人误事,一至于此。但梅映雪既愿归李,不肯从杨。今可速访他回,消此夙愿。至于汝两家之事,梅既受杨之重聘,杨亦获梅之盛奁。杨清紫英等,也算成一段姻缘,不必别起祸端了。遂执笔判曰:盖闻蓝桥密约,天开二妙之缘。红叶私题,人羡双成之偶。一时之遇合,即千秋快乐佳谈。两美之婚姻,为百世风流话本。男才女貌,物固难逢。海誓山盟,情由此起。照得庠生李素云,闺女梅映雪。暗通盟会,私约婚媾。已伏明供,宜从公判。梅映雪兰闺迨吉,固曾致咏于梅。李素云芸阁寻春,尚未兴歌于投李。虽待西厢之月,犹存南国之风。论诸理而法固难容,原其心而情犹可恕。再照得某村杨清,别倩冰人,再求梅氏。既承萱命,许缔萝亲。合看来,一理所存,两端互执。断归李氏,固不别乎公私,断属杨家尤不分乎先后。但以好事良由,天缔,公道自在人心。欲定婚姻,须凭情愿。梅与杨仇成药石,难无反目之伤。梅与李利订断金,堪结同心之好。况李乃公门嘉卉,含华佩实,本为上苑之英。而梅乃姑岭孤标,慝艳飘香,雅号深闺之秀。宜谐并蒂,共结连枝。庶几遂燕婉续鸾胶,楼上吹箫,共咏鹊巢而鸠宿。女乘龙,男附凤,房中鼓瑟,莫歌鱼网而鸿离。想初时,蛱蝶为媒,既愿雎关关,而狐绥绥。待异日,鸳鸯比翼,何嫌鹑奔奔而鹊强强。杨氏子别结良婚,休望蒹葭倚玉树。范夫人既逢佳婿,好将松柏施丝萝。冤仇案自此打开,风流债从今算定。旷夫怨女,永无闲言。事主冤家,即须解释。此谳。

判毕,嘱咐范夫人等,毋得有违。范夫人曰:“如今映雪未知流落何方,异日恐寻不见,那时只怕难从命了。”楚公曰:“只管放心允从,本县自会寻着。”于是唤李生出来,拜范夫人。夫人前未见过杨清,至是暗把杨清与李生较其容貌。气宇不啻玉树蒹葭,心中颇有悔意。楚公指生谓夫人曰:“李子乃江南第一文人,异日状元宰相,当是他家物。”夫人微窥李生,不觉喜色。须臾,退堂散归。范夫人回至家,暗想:“那杨清满面髭须,人物蠢蠢,可喜未曾把吾女嫁过。吾今才把李秀才细认,真个是卫复生。其才学虽未可知,然人人称赞,并县主亦许个状元宰相,大约都也不凡了。但恨吾女匹身逃去,未知今日生死何方。安得他回来,消他夙愿哩。”一时想来想去,懊悔不已。适家童乙生入见夫人,问曰:“今日官意怎样判断?”夫人曰:“准许李秀才。”乙生点头曰:“使才子佳人,成双成对。这才是最妙的官府。即是小姐与李秀才之事,吾一向也略知道。原未曾有甚秽行,可惜屈煞他二人了。”夫人曰:“吾固知映雪断无此行,但所嫌李秀才家道寒酸,恐映雪以一念私爱,与他伉俪,岂不误了终身。故不得不如此加罪,以杜绝耳。至于李秀才强迫紫英,这却是真的。”乙生曰:“大丈夫失志则蔬食韦布,得志则驷马高车。其贫富是未可料的。昔司马相如,以文章名世。其时卓王孙有女卓文君,私从之归。卓公亦甚耻其贫,后竟为朝廷推重。今李生才高志大,岂久安人下的么。”范夫人又得乙生煽艳了几句,越发满心满愿。只望映雪早回成亲。那边杨清,也准娶了紫英,更不敢再望映雪了。

其时楚公,每公退之后,悉与李生燕谈。一日,楚公取映雪碧玉箫与李生吹之。生见箫惊叹者再,楚以佯问其故。生乃曰:“不瞒明府说,此箫委系梅映雪所贻小生的。旧岁冬夜,被盗窃去。未知明府从何处得来?”楚公曰:“吾从一老乞丐处售得之。说是在野外一死尸侧拾得的。”生想了一想曰:“这缘故我明白了,初因范夫人以映雪夜逃,转恨我愈甚。遂赏银子百两,托狱卒暗以鸩毒谋害小生。狱卒利其银,遂置鸩酒以进。小生捧盏欲饮,忽觉头晕眼花。小生疑而试之,以金投酒中,金色浑黑。知其为毒酒也。舍而不饮,置于案间。是夜有贼入来,盗窃碧玉箫,并些小物而去。待小生知觉,视壶中毒酒,悉为此贼啜干。大约所云那个死尸,一定是此贼中毒而死了。”楚公听了曰:“原来有此缘故。”但今梅映雪,不知逃匿何处。欲待找访,岂非大海捞针。李生长叹不语。楚公回后房,将李生之言,告知映雪。映雪方知李生失箫,林章得箫之故。一日楚公又携映雪的沉香扇与生燕坐。生见扇瞿然而惊,呜咽欲泣。公又佯问其故?生曰:“又是小生所贻梅映雪的。又不知明府从何处得来?”楚公曰:“吾昔来昭文莅任,途遇两个女子,哭投于江。急呼舟子救之,早已俱死。因见他胸系此扇,拾取得之。”李生大惊问曰:“其人有多少年纪?”楚公曰:“一个约十七八,一个约十六七。”生叹曰:“此必梅映雪与碧莲无疑矣。”于是欷而泣,楚公亦诈为嗟叹。因慰之曰:“贤台且勿忧,天下岂无一出类拔萃的才女,如梅映雪者。”李生曰:“与我无素,虽有何足论哉。”楚公曰:“贤台且息悲,请以一言上问。吾今有一义女,相随至斯。其品貌才情,当不在映雪之下。愿以侍贤台巾栉何如?”李生叹曰:“吾与映雪誓同生死,今映雪既死,吾又何忍独生。若不能守信以相从,而复失信以改娶。是直禽畜之不若者也。此事万难从命。”楚公曰:“何必固执如此,此若不从,是见嫌也。”遂回房与江夫人商议,定以二月十五日佳期。令李生与映雪在任完婚。至期,先教梅映雪整适新妆,然后请李生入房行礼。李生闻请,只是思泣映雪,推托不从。楚公屡强之。李生推却不过,暗忖曰:“我今且权且允从,待今晚开门夜遁,远徙他方可也。”乃略整冠服,随入房中。此时映雪已用锦巾盖头,素扇掩面。李生已看不识了。于是双双拜了天地,以及楚公江夫人。然后夫妻交拜。拜毕,扶入锦席,饮合卺之宴。李生勉强饮了数杯,忽长叹一声,推醉不饮。适见楚公进入房中,笑曰:“今日故人相会,何妨欢饮数杯。”因命侍儿把梅映雪的锦巾素扇,一概捐去。李生从人隙窥看,忽惊异曰:“新人可是梅小姐否?怎得来在此间,真耶?梦耶?”映雪低头微笑。楚公笑曰:“贤台休惊,待我说个明白。”遂将前此投江相救,携带随任之事,备细告知。李生听了,惊喜欲跃。与楚公相视大笑。李生曰:“明府盛德殊恩,是直合天地父母而一之者也。生等虽粉身碎骨,安能报明府于万一哉。”楚公曰:“此是尔二家福泽所致,与我无干。”于是慰声欢饮而出。

此时已夕阳西沉,明月东上。人夺花媚,花趁人娇。生觉甚欢,引杯畅饮。因命侍儿满酌一杯,递与映雪劝饮。谓曰:“向蒙小姐刮目垂青,守节矢志,不渝金玉。今夕之会,所谓苦尽甘来,皆小姐赐也。谨奉一杯,以表微意。”映雪微微含笑,以扇半掩,谩谩饮倾。亦命碧莲满酌一杯,进生劝饮,并示殷勤之意。生喜曰:“小姐雅义高情,虽万世感激不尽。莫道一杯之酒,就是太湖作盏,沧海为壶,定当饮倾,以志铭感。”说罢,双手捧杯,一啜而尽。未几月到天心,露浓花脸。铜龙漏转,金兽香消。李生酒力不胜,悉令彻席散去。生与映雪捐花解佩,同入绣衾。寻鱼水之欢,结花蝶之乐。其风流佳趣,有可意会,不可言传者。及云雨事毕,映雪起整衣带,以腥红示李生曰:“昔夜蒙郎君见容,未遽破体。今幸得全璧以献,可称无愧了。”李生点头不语,只管喜笑。乃起来重剔银缸,与映雪钩帐坐之。李生曰:“吾等今夕佳会,可谓毕世奇逢。愿各制春宵诗十首,以志其乐。”映雪喜诺。遂各取笺纸,研墨挥毫,顷刻之间,各成十首。

互相观看,李生第一首曰:

一般明月一般风,才到今宵迥不同,

细柳依人频媚翠,新花映席乱飘红。

寸心共绕三洲外,万乐浑如一梦中,

为报义和安稳睡,谩将晓日挂堂东。

其二曰:

今宵叨上望凰台,十醉浓香九未回,

衾里自惊池里出,枕边疑向月边来。

三番仙梦浑难状,一点芳心结不开,

无限殷勤无限乐,玉笼深处笑口台口台

其三曰:

双携素手入花关,兴到浓时暗解颜,

水面蜻蜓飞款款,花心蛱蝶舞闲闲。

芳情悟彻无声处,妙趣传来不语间,

一刻千金真望外,恍疑今夕在蓬山。

其四曰:

翻红覆翠互相仍,瘦小腰肢已不胜,

帐底几曾飞白绕,衾间时复异香蒸。

水帘洞口霜初冷,云梦山头雨又凝,

一倒一颠眠未稳,依稀同在御风乘。

其五曰:

一番春梦乱纷纷,兴到巫山已十分,

慝笑谩松灯下带,含羞轻展月边裙。

花沾并蒂三更雨,树卷连枝半夜云,

无限深情浑不寐,轻移芳枕道殷勤。

其六曰:

人到春宵倍可怜,珊瑚床里笑弹肩,

情传凤眼星双曜,兴溢蛾眉月一弦。

云锦乱将蒲剑割,露珠潜把柳丝穿,

温香滴艳真无比,并蒂兰兮并蒂莲。

其七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