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香惑儒生(于佳)
楔子
唐高宗 仪凤二年
“二小姐,看在我娘的面子上,您就再宽限几个月吧!不要收回我的店,我一家老小全指望这间小小的布店过活呢!您就发发善心,等我一筹到钱就还您,求求您了!我求求您了!”匍匐在地上的男子不停地磕着头,苦苦哀求着面前的债主——望府当家二小姐断云。
面对他的痛苦,望二小姐只是稳稳坐在红木椅内,消瘦的面容看不出丝毫涌动的情感,她的丹凤眼冷冷地扫过地上的男子,仍旧一声不吭。
胡大管家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双手微垂,上前一步请示:“二小姐,他娘原是您的奶娘,看在这情分上,这次的债是否容缓一缓?”
话听到这分上,望二小姐总算是有了动作。她的面颊微偏,朝着另一头管理当铺的伙计问道:“他借款的详细记录何在?”
被点到名的朝奉战战兢兢一步上前,颤抖的双手哆哆嗦嗦地翻找着借款账本,总算在二小姐等得不耐烦的前一刻寻了出来。
“方老三以布店作抵押借白银一百两,利钱九两五,借期一年,如不能如期归还愿以布店抵债,以求货款两清。”
二小姐不动声色地伸出手,伙计连忙将账本奉上,“方老三,是吧?”
地上的男子连连应承,似等着阎罗王的宣判。
她只是略瞟了一眼,就又丢了回去,“我派人调查过你布店的经营状况,货一向卖得都不错。你借那一百两银子原本就是为了扩大店面的,可你一步踏进了赌坊,从此难以翻身。这笔账你已拖欠了十来天,你以为你娘从前奶过我,我的伙计就不敢找你要账,我就会放你一马?”
他的算盘打错了,她望二小姐在长安素有“阎罗望”的称号,是阎罗又怎会让你晚点再死呢?还是认命吧!
“我限你三天之内从这间店铺里搬出,否则我就让衙门来解决,够明白了吧!”丢下冰冷的答案,望二小姐起身,不再做无谓的逗留,她还要去巡视望家名下的产业。
地上的方老三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跪在地上一路求着:“二小姐……二小姐,请您看在我娘的面子上就再宽限我几日吧!我一定筹到银子还您,如果失去了这个布店,我们一家就要出去讨饭了。我娘都年过半百了,看在她奶您一场的分上,您就放我一马吧!”
“荒谬!”望二小姐甩开袖子倚门而立,素净的面容紧绷着,“你娘做过我的奶娘,难道望家没有付她银子吗?她拿了银子奶大我,货款两清,我们之间还有什么瓜葛可言?如今你欠我银子,过了期限就必须用抵押房契来充。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有什么理由要我再宽限你几日?”
一席话让方老三没了再计较的借口,只得频频向管家使眼色。管家接收到他求救的眼神却不敢轻易出口,二小姐的脾气全长安没有人不知道的,谁敢惹他?
果然!没等管家开口,望二小姐已经横了一眼过去,“还杵在那里做什么?南郊的丝织坊还等着我们过去呢!”甩开衣袖,她朝门外的马车急步踏去。
管家、账房纷纷垂着头跟了上去,当铺的当家、朝奉和伙计也赶着送到门口。
方老三眼见着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立刻耍起标来,几大步冲到马车前,他叫嚷了起来:“‘阎罗望’,你不要太得意!居然一点情面都不讲,做女人做到这分上,你小心一辈子守活寡。我咒你不得好死,我咒你活不过二十……不!你连今年都活不过去!我咒你……”
不再给他叫嚣的机会,随行的护院、武师已将他拖出了这条街。只是,那些咒骂的话语将街上的百姓都吸引了过来,三姑六婆顿时议论纷纷。
“连自己的奶娘都不放过,望家这个二小姐还真是毒辣嗳!”
“要不怎么说是‘阎罗望’呢!”
“这样谁还敢娶她啊?”
“听说,望老爷在世的时候已经为她定了亲。望老爷还真是先知,早料到这二小姐嫁不出去。”“不知道是哪家公子这么倒霉竟然要跟这种女人过一辈子?”
“谁知道呢?”
站在马车边的断云耳朵并没有聋,她微合着眼将这些议论一一从心头抹去。她是一个不择手段的女商人,四年内她让望家的产业扩大了一倍,她比老头子更厉害,没有人敢小瞧她。
她是成功的,因为这份成功,她可以漠视所有人对她的评价和诅咒。因为成功,她必须漠视。
“你气色不好。”
嘈杂的街口一个温暖的声音插了进来,一向低调的心起了波澜。断云的目光轻幽幽地飘过去,是一个儒生。白净的面容透着儒生特有的俊秀,他背着一个竹篓,里面装的似乎是什么草。
她在打量他的同时,他也在紧瞅着她,目光坦率却不放肆,直白得叫人挪不开眼睛。上前一些,他似乎想近距离地瞧瞧她,护院已经先一步将他挡住了。隔着一长段距离,隔着陌生的人群,他遥遥地瞅着她。
“你要注意调养身体,最近若有咳疾一定要认真服药。少劳碌多休息,还有……”
没等他把话说完,断云已一言不发地上了马车,薄纱垂下,随即掩住了儒生关切的目光。他呆呆地瞅着马车上那抹冷漠的身影愈行愈远,拉拉背上的药篓,他收回目光继续走。
他只将这场萍水相逢当成了上苍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他没有料到众人口中的“阎罗望”正透过那虚掩的薄纱注视他单薄的身影,他没有料到这一眼将延续多年,他没有料到上苍的玩笑从这一刻开始认真。
第1章
胡须花白的范大管家,硬朗的身子穿过回廊入了偏厅,脚一抬跨过门槛直逼内堂。此时的内堂早已忙碌不堪,各个字号、各个账房、作坊的当家或站或坐正,依照顺序等着向大当家望二小姐汇报这个月的账目。
这其中最最忙碌的怕就属望断云了,她耳朵里听着,左手飞快地拨着算盘,右手记账,时不时地还会清楚地指出账目的出入。这一招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让人叹为观止,不得不服。
范大管家没敢多作逗留——二小姐不喜欢拖拖拉拉的属下——半垂着腰,他恭敬地请示:“二小姐,地字号当铺第九家的刘当家来了。”
“地字号大当家就在这儿,他只不过分管其中的第九家,赶过来做什么?”这叫越级,断云不喜欢自己制定的秩序被擅自打乱。
她这一声埋怨不要紧,地字号大当家吓得哆哆嗦嗦守在一边,就差没给“阎罗望”跪下去了。范大管家扶了他一把,顺便回道:“刘当家说是有一个用房契、田契抵押借银子的人还不上钱来,带过来让您定夺。”
“他第一天当家吗?这种事还要我来定夺?欠债还钱,以物抵钱,无物送官——这些规矩还需要我跟你们这些当家当老了的人来强调?”说话的同时她已经核对完酒庄的账目,船舶行的大当家赶紧将账本递了过去,丝毫不敢怠慢。
范大管家上前说话:“刘管家说这欠债的人是一儒生,父亲在金光门外的近郊置了地弄药材,西市有一处店铺卖药材。这儒生从家乡赶来本是准备考学的,他爹死得仓促,他便继承了爹的药店、药田。听说是个神佛心肠的人,四方百姓凡是有个头疼脑热,他都以药相赠,这才落得个入不敷出。他一个儒生也没别的法子,就以药店、药田作抵押借了地字号当铺五千两银子。原本是想重振药行的,偏又遇上巩县一带闹瘟疫,他拿出药材派发,人人说他是‘活神仙’。然而期限已到,他还不出银子,现在要把药店、药田抵给我们。刘当家请示二小姐,能不能看在这儒生慈心一片的分上宽限几日。”
断云手中的算盘停了一拨,微偏过头,她晶亮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冷嘲,“活神仙?神仙连自己都救不了,还装什么神仙?”算盘噼里啪啦地再次响起,同时扬出的还有“阎罗望”的催命符,“清算所有账目,如果药店、药田不足以抵五千两银子,将那个神仙送交官府,让衙役送神仙上天吧!”
“可是,二小姐,”范大管家犹豫着该不该说,眉头一皱,他决定死上一回,“二夫人……二夫人她一直很仰慕‘活神仙’的善行,刚刚在后苑听说此事后已放下话要免了‘活神仙’所有的债,您看……”
断云丹凤眼一挑,挑出一道细纹。居然惊动了二娘!活神仙是吧?我倒要看看你有多神!
“让刘当家回去,留那个活神仙在书房候着,我处理完这边的事会过去见他。”
范大管家答应着,撩开下襟退了出去。这件事会如此顺利是他料想之外的,他原以为二小姐会退回所有的求情,一意孤行,原来她也有心软的时候。本来嘛!再怎么说二夫人也是她的长辈,难得一次过问家里的事,这点面子总是要给的。
出门廊告慰了刘当家,大家心里自是欢喜。范大管家别了众人,领着儒生,匆匆向二小姐的书房行去。一路上,二人闲闲地谈开来。
“大管家,刘当家似乎很畏惧你们二小姐。她一个小姐,你们缘何怕她?”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范大管家把这个家族的历史,娓娓道来,“我们老爷三年前病逝,老爷病着时二小姐就当家了,从她十四岁算起如今也当了四年的家。咱们望家不比小门小院,想当这个家不仅得管好这一府,还要处理天、地、水、火,雷、风、山、泽——八字六十四商行,下属分舵遍布各处,总计超过两百家。各行各业、各物各色都有望家的交椅。她一个姑娘家能在四年的时间里将望家势力扩大一倍,这你就能看出她是个多厉害的角色。”
贴近儒生的耳朵,大管家低声说道:“你从外地来有所不知,咱们二小姐做起生意铁石心肠、心狠手辣、不择手段,长安城的人在背后都管她叫‘阎罗望’。前些日子她奶娘的儿子欠了债,照样是该还的还,该抵债的抵债,就是要饭要到她跟前,二小姐也不会可怜半分。”
听起来这个望二小姐像是个没有任何感情的石头,儒生暗自摇了摇头,不置可否。突然间,他很想见见这位“阎罗望”,那是一种夹杂了不安分的好奇与探究。
只是,这一探究却极有可能送掉“活神仙”的半条小命,要知道,他将要面对的可是一个周身洋溢着钱香的“阎罗望”啊!
书房里的儒生足足等了有两个时辰,换了五遍茶,将一本诗集细细翻了七番,望二小姐终于踏入了这方等待的天地。
见到自己的书房多出一个高瘦男人的背影,望断云先是一愣,随即想了起来:活神仙是吧!绕过他,她坦然地合上眼在书桌后面坐下,忙碌了一个上午的身体和心陷在椅中喘息。这段时间,她的精神越来越难支撑,是真的走到极限了吗?
不!她是有史以来最成功的女商人,她不会就这么倒下,虽然有很多人连在睡梦中都不忘诅咒她。
“我们……见过。”
一个温厚的声音惊扰了她的休憩,缓缓睁开眼,她静静地望去——是他!那个在街市上说她气色不好的儒生,那个充当活神仙将自己给赔进去的男人。
原来她就是二小姐!儒生有着蓦然相逢的喜悦,细瞅她,气色更坏了,脸上连起码的血色都没有,苍白得叫人心疼,“你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的。”
嗦!她低着头翻了一个白眼,在心里告诉自己:一个成功的女商人是不该有这样幼稚的表情的,“名字。”
“呃?”他微微一愣,明白后露齿一笑,“羿江愁——我姓羿名江愁。”
羿江愁、望断云,他们彼此的名字都具有雷同的哀伤——断云不禁在心里这样想道。撇过脸,她让理性重回她的心,“阎罗望”回来了。
“你的房契、地契、抵押款项,我都看了。你借了五千两银子,借期一年,连同利钱五千四百七十五两。你现在能还得出来吗?”
他尴尬地摸了摸下巴,再东瞧瞧西看看,然后,“不能。”
“店铺、房子、地……从现在起是望家的了。”玉指轻轻一抽,羿江愁全部家财落进了她的手中。好吧好吧!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摸摸下巴,随即点点头,没什么可计较的。反正他现在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死不了的。
他没意见,一直躲在门口偷听的人却忍不住了,“不可以!断云,你不可以这么做。”
是二娘!断云依规矩站起身迎上前,“二娘,有什么事咱们回后苑再说。”
听称呼该是个仪态万方的贵夫人,江愁顺声音抬眼瞧去,却像是个俏丽的少妇。可以肯定的是她一定不是二小姐的亲娘,两个人从容貌上找不出丝毫的相似,个性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想着这些,他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羿江愁见过二夫人。”
二夫人细瞧了瞧他,含笑连连,“好!好!一看就知道是个德行兼备的公子,难怪做出那么些个善事呢!真不愧是名副其实的‘活神仙’。”
是啊!救了那么多人,却救不了自己的神仙。断云扶着二娘坐下来,自己也随坐在一边,顺手看起了木材行上个月的运营情况。
“羿公子你坐啊!”二夫人的神情跟看到活生生的神仙似的,“今日能见到羿公子,算是了了我一桩心事。一年前就听说西市有一家药材行的羿公子常常施药救人,巩县发生瘟疫的时候又听说是你救那些受难的百姓于水火之中。公子真不愧是当世的俊才,绝无仅有的大善人啊!”
江愁一拢袖,不好意思地福了一福,“我只是尽我所能,没什么值得夸耀的。”
“要的!要的!”二夫人凑到断云边上当着江愁的面咬起了耳朵,“断云啊!现在像羿公子这样的好心人真是难得哦!”
断云瞥了他一眼,飞快地点了点头,“是啊!”这么愚蠢的人的确难得。
二夫人一听这话赶紧见缝插针,“那……你说我们要不要帮他?”
“二娘的意思是……”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呢,我的二娘!
“免去他那五千两银子喽!”二夫人风韵犹存的面容上闪动着少女的灵动,“望家也不在乎那一点钱的,反正我每次捐给寺院、道观的钱也是这些银子的好几倍呢!还有还有啊!你大姐昨天出门花了七百两银子,今天买珠宝又花了四百两,算起来也是上千两的行头了。你小妹上个月打破了汉代的白玉,昨天打破了前朝的古董花瓶,加起来最少也值五千两!这区区五千两银子你就当是家里人花掉了,不就好了嘛!”
她说得坦然,江愁听得冷汗直冒,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家庭?真不愧是长安首富,要是望家二小姐不那么会赚,哪来的银子供这一家这样挥霍?
断云也不做声,静静地赚着她的银子。二夫人似乎仍不肯死心,唠唠叨叨说着一些地区的贫困状况,又说着现在的世风日下,最终引到这个年间需要好人。总之一句话,要“阎罗望”放了“活神仙”。
差不多过了两炷香的工夫,她仍旧是越说越起劲,江愁却有些不耐烦了。至于断云,她压根就没有认真去听,她只是径自做着自己的事,连看也不看她二娘一眼,一切根本是二夫人在自说自话。终于,江愁明白了再坐下去是多么无意义,他准备起身告辞,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主角开口了。“你收拾好东西过来望家。”
二夫人这下可乐了,“断云,你要帮助羿公子重开药店?”
江愁也是一脸狐疑地凝望着眼前能决定他一生命运的女子,她却只是扫了他一眼,然后清楚地开始宣判:“我在进书房之前派人察看了你的药店、药田,结果是把它们一起当了也只值一百八十两银子。也就是说它们根本无法抵那五千四百七十五两的借款加利钱,所以你必须卖身为奴以此偿还债务。望家中等仆役每个月四两银子,偶尔还会有红包,这样算下来,大概你做满一百年就可来去自由了。在这之前,你要是私自离开望府,我有权以逃债的罪名通告官府缉捕你。”
什么?要他堂堂一个儒生卖身为奴?难道她真的是阎罗王吗?江愁捏紧了拳头,困惑的眼紧盯着她。她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难道她真的没有任何情感吗?或者,她天生就喜欢驾驭一切,尤其是男人?
二夫人也不敢相信这个宣判,没想到她说了半天不但没能帮到“活神仙”,还将他推进了地府,她真是不甘心啊!“断云……断云,你听二娘说啊!不管怎么说他也是……”
“二娘,我还有事要忙,麻烦你把范大管家叫进来。”轻飘飘的一句话将这个把她养大的二娘推到了门外。
见事情已无转圜余地,二夫人只能回江愁一个抱歉的眼神,拎起御绣坊的丝绢擦擦眼角,她在丫鬟的搀扶下离开了书房。
书房就只剩下她和他两个人了。
江愁已经准备认命地接受上苍的这个玩笑了,可他还是有点不甘心。从一个准备参加应试步上仕途的儒生走到今天做人仆役的下场,他多少可以问几个“为什么”吧!
“你为什么不干脆把我送交官府?那些还不出欠债的人不是都要送去充军的吗?”
放下手中的笔,她第一次花时间去打量他。难得地,她为自己的行为作了解释:“我在调查你的药店、药田的同时也调查了一下你。”
“我?我有什么好调查的?”儒生就是儒生,永远不懂那些无奸不商的家伙在想些什么。
断云过分消瘦的身体移到了他面前,正午的阳光映上她的侧脸,总算让她看上去像个活物。男女身高上的差距让她不得不抬起头去看他,即便如此,在气势上她依然足以将他踩在脚下。
“知道吗?在药材的种植上,你是个神;在人世的存活中,你却是个比猪还蠢的蠢蛋。”
她的声音尖锐而充满讥讽,这让江愁一向与世无争的心起了计较,身为男人他觉得有必要做出反击,“你怎么可以用这样的词来羞辱……”
“一些人装作无钱买药,他们从你手上拿到你施舍的药再以廉价卖给其他药行,从中获得的收益拿去赌博、嫖妓,而你的药行却在一天天地亏老本。你还觉得自己是‘活神仙’吗?”她上前一步,直逼他发问。
“巩县遭受瘟疫,皇上指派了当地官府开仓放粮,出资治病。可那帮地方官员却中饱私囊,你一去只需叫你几声‘活神仙’就什么都有了。你以为你救下不少人,可你的行为却助长了那帮贪官污吏的气焰,造成更多受难百姓的死亡,你还觉得自己是‘活神仙’吗?”她再上前一步,逼得他不断后退。
“在你为了救受难百姓而抵押房子、抵押田产的时候,其他药商却在趁机哄抬药价,借机狠赚一笔,这其中就有我们望家的药行。我们赚了你的银子,却在笑你傻,还有更多的药商早就盼着你垮台,谁让你顶着悬壶济世的牌子施药坏了我们的赚头呢!你还觉得自己是‘活神仙’吗?”不用她逼,他早已无路可退。
他呆若木鸡的表情宣告着她的全盘获胜,她却没有战后该有的喜悦。丢下他,她背过身站在窗口,“府中南隅有一大片空地很适合药材的生长,你可以用它做研究,收获的种子拿去我的药材行专门种植。那儿还有一座相连的宅院,叫‘西洲居’,就在我住的院落的旁边,已经让人收拾好了,今后一百年里你就住在那儿吧!”
一百年!二十三岁的羿江愁,就这样被一个十八岁的女子轻而易举决定了一生。他无从反驳,更无从反抗。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史以来最丢脸的男人,他却知道这一天是他一生的终点。
行尸走肉一般随着府中的仆役向外走去,他犹听到书房内“阎罗望”对范大管家吩咐,说是刘当家不够格做当铺当家,居然让不值两百两的地契、房契当了五千两,从今日起免职改做朝奉。
他知道是自己连累了刘当家,只是“活神仙”已成了死神仙,他谁也救不了。
跨出这一步,他跨出自己的起点。
睡不着!就是睡不着!虽不为窈窕淑女,羿江愁仍旧是辗转反侧。
不知道是因为新换的床榻,还是因为新换的奴仆身份,这所有的一切都让他从脚底升起一抹凉意。掀被下榻,他披衣径自走出西洲居,依着心情四处走走。
说起来很奇怪,他明明就是一介卖身抵债的奴仆,却住进了这么幽雅别致的西洲居,身边还跟了两个小厮伺候着。这处院落有些清冷,与望家的总体府邸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听说是那个望二小姐的亲娘生前住过的地方。按理说这里也是尊贵之所,可看起来雅致有余,而富奢不足,不知道那个“阎罗望”怎么舍得让他这样的奴仆住下来的。
想着这些,他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清冷的月光里,抬起手感觉月色凉意席卷周身,一股属于儒生特有的伤感流进了黑夜的洞口。
“你不会无聊得想月下吟诗吧!”
一道嘲讽的凉风灌进了他的耳朵,不用回头他也知道只有那个“阎罗望”会用这种方式攻击他。
“那你这时候出现在这儿又是为了什么?监视我这个卖身为奴的欠债者有没有逃走吗?”
感觉出他语调中的怒意,望断云意外地没有动气。双手环胸,她昂起了头,“每天这个时候我还需要整理一天的账目,订出明日的行程,准备商行的排头。入了三更天,我才能安寝,五更天一过我必须梳洗完毕开始一天的忙碌。你认为我有那个闲工夫来监视你吗?”她从不与人谈论自己的艰辛,今夜的月色似乎让她的举止有些反常。
感觉到她细微的变化,江愁俯下身近距离地凝望着她。不知道是因为月光的关系,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总觉得她的脸色惨白得吓人。他差点忽略了是谁害他变成百年奴仆,他差点忘了她的心狠手辣,他差点又要鸡婆地提醒她小心身体。
然而白日里被她刺激的心尚未平静下来,江愁赌气地别过脸去不看她。
很长一段时间里,霁华下的一对人谁也不吭声,如此静与月对,直到——
“咳……咳咳……咳……”
她在咳嗽,而且越咳越重,丝毫没有停下来的势头。神仙的那点慈悲心肠终究挥发了出来,江愁像哄小孩子一样轻拍着她的背,“你感觉好点了没有?”
她匆忙地摆了摆手,那是不习惯有人碰触的尴尬。除了咳嗽声,他们之间又回到了原始的寂静。只是他轻拍的手,她起伏的背,让月暖了起来。
“你不是很恨我吗?”她停止咳嗽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
他先是一愣,瞬间后沉默了。他是有点气她,不仅因为她成了他的主子,他成了她的奴仆,更因为她那些毫不留情的话刺伤了一个儒生全部的自尊。试想,你为一个信念奉献了一切,到头来落得个卖身为奴的下场,别人却轻而易举就推翻了你毕生信念的根基,还将你说得一无是处,没揍扁她就算有涵养了!当然,他也不敢动她一指头。敢碰“阎罗望”,他又不是想提早去地府报到。
望着他的背影,断云的嘴角勾起一丝罕见的微笑,很迷人,像这清冷的月光。
做生意想成功,你首先得学会琢磨对手的心思,你要把他自己都未看清的潜在感觉先一步挖出来,只有这样你才能永远地处在不败的地位——这是她六岁时老头子教导她的,十二年来她早已到了察言观色、听声变气、望眼观心的地步,一个小儒生的那点傲骨她岂会不明白。若说不懂,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的心思她永远不懂——老头子。
“为了那些人走到今天的地步,你不后悔吗?”她等着听到他悔恨的声音,她等着他来亲口告诉她“天下没有神仙”,她等着看他此生只为自己而活。
江愁并没能遂了她的心意,对自己当初的做法他是觉得有些欠考虑,但他不后悔,被骗也好,被耍也罢,他真的救了一些人,这就没什么可后悔的了。
迎着月光,儒生志气徘徊至胸襟,他喃喃吟起:“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江愁让放肆的目光流到她的身上,“你怎么会知道这首诗?”月光镀上她的脸庞,有一种朦胧的美。
她不回答他的问题,仍旧沉浸在情绪化的氛围里,“这首诗还有下半阕,它是诗人张若虚仿南朝乐府民歌《西洲曲》的格调创作的。”
他的语调顿时洋溢起希翼,还夹杂着恍若他乡遇故知的喜悦,“你也喜欢诗赋?”
“只有无聊闲人才有工夫将生命浪费在这些东西上。”她毫不客气地单方面撕毁了他的快乐。他仍旧不死心地追问着:“那你怎么会知道这首诗?”
你要答案?好!我给你,“整个长安的妓院都在吟唱它。”
“你……你去妓院?”他的眼瞪得可以装下整个她。
“那是一个谈生意的好地方。”甩开衣袖,她不再逗留,让一颗清爽的心重新去战斗,“药田交给你了,别让我失望。要是睡不着,我书房里的书你可以拿去看。若是不完整还回,便以十倍的价钱从你月俸里面扣,你准备做我三世奴仆吧!”
“呃?”他傻傻地望着月下单薄的身影,心在这一刻失去了动力。
夕阳西下,望府南隅的一角却格外热闹。原本这里是一片空地,清清冷冷,自从几天前羿江愁落户这方院落,生气也随之而来。就像现在,二夫人正带着大小姐、三小姐过来瞧他呢!
“羿公子正在忙呢?”二夫人将随行带来的糕点放在一边,客气地问候着。
江愁放下手中的药锄迎了上去,“二夫人,我不再是什么公子了,要是不介意的话就叫我江愁吧!”
“好啊,江愁哥哥!”说话的惜虹是家中的幺女,最得全家人的宠爱,“我有一个范成哥哥,现在又多个江愁哥哥,真是太好了!”范成是范大管家的儿子,从小跟她们姐妹几个一起长大,这些天出外办事去了,所以江愁一直没能见到。
别被惜虹可爱的外表所迷惑,她可是个标准的闯祸精,有她的地方就有灾难。十六岁的她天性开朗,孩子气较重,很容易相处。她常常来帮江愁收拾药田,不过有她在,往往是江愁跟在她后面收拾残局。
安静地站在一边的大小姐依水就属于典型的大家闺秀了。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她完全继承了母亲的长相,丰腴的姿态美得不可方物。刚过十九,该是嫁人的年岁了。不过她花钱的速度实在是有点吓人,不知道除了望家这种天下第一富甲,还有谁能够养得起她。
总之,她们娘儿三个都是很好的人,对江愁分外照顾,让他在公子变仆役的过程中不至于完全失衡。相比之下,二小姐就差太多了。把他发配到这儿来之后,自从那个清冷的月夜就再没管过他,他也没机会见到她,听说她去了定州察看商行营运情况。
江愁在心中告诉自己,没有她的存在更好一些,他图个自在。只是,他每晚都会在她的书房里看书,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他都会赶到门廊处瞧个仔细,简直像在等待一个远游的知己。偶尔,他还是会认真想起她骂他的那些话以及那张病态消瘦的脸。
她说得对,他根本不是什么“活神仙”,他只是徒增人笑柄的蠢蛋罢了。其实他一直隐约知道施药背后的丑陋,偏偏不肯正视,走到今天这一步,并不该把全部的责任推给她的“心狠手辣”。
想起她,突然回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张苍白的容颜似有无限张力,却又无丝毫人的真实情感。究竟是怎样的生活造成她那般的性情呢?
“二夫人,容我多嘴问一句,二小姐她……不是您亲生的吧?”他这是明知顾问,“西洲居”的萧条就是最好的证据,望断云的亲母早已去世,他想知道的是她背后的故事。
二夫人手中的丝绢轻轻拭了拭唇角,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江愁,你人这么好,我是真的把你当成家人,所以有些话也就不瞒你了。
“断云是大夫人生的,大夫人过世得早,老爷一直没有续弦,所以望家没有男丁,就三个女儿。断云继承了她娘的聪慧,诗词歌赋无所不通。老爷见她这般伶俐,便断了她的女子才学,改教经商之道。到了她十四岁那年,老爷开始不断地将望家生意交给她,以至到今天的局面。”
难怪!难怪她对二夫人礼节大于亲情,原来是这般因由。江愁拿起药锄拨了拨土,他的心也在一点一点变得透明,“二小姐她……她除了支撑商行的事务,还有什么别的兴趣吗?比如琴?棋?我看她的气色不大好,需要好好休息。”
依水浅笑着摇摇头,“江愁你有所不知,二妹她连吃饭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她根本没时间跟我们坐到一张桌上进餐,你想她还会有时间做赚钱以外的事吗?”
“也是哦!”
惜虹突然插了一句:“那二姐什么时候嫁人?”
二夫人轻声叹气,“这就得看肖家那边了,说起来肖公子和断云的婚事还是十多年前决定的。”“嘶——”江愁手中的药锄一歪,手臂上留下长长一道红印。血,沁了出来。
“江愁,你没事吧?”依水拿着手中的丝绢轻轻为他拭去血渍。
惜虹拉过他手中的药锄开始帮忙,“江愁哥,你也太不小心了,瞧我的!”
“不用了,三小姐,我看还是……”他来不及阻止,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费了好大劲才种上的草药就这样被当成杂草给刨掉了。依水提供的丝绢除了包扎伤口还可用来擦眼泪,真是妙处多多啊!
“娘,你说二姐真的会嫁到肖家吗?如果那样咱们家的生意谁来处理?”
惜虹还在那儿奋力地毁坏江愁的劳动成果,他却连劝阻的力量都提不起,满耳朵里都是婚事,“阎罗望”的婚事。
二夫人也正为这件事担心着呢!“再怎么说断云总是女孩子家,迟早是要嫁人的,不能为了望家的生意牺牲她一辈子的幸福。可是,她若真的出嫁,那望家又该怎么办呢?”
后来二夫人和大小姐、三小姐又谈论了什么,江愁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他的脑袋一片空白,徘徊在莫名其妙的挫败感中。
二小姐会嫁人吗?“阎罗望”会就这样轻易嫁出去吗?一个撑起“天下首富”牌匾的女子会接受孩提时的婚约吗?
她会吗?她不会吗?
等等!稍微等等!她嫁不嫁人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在烦恼些什么?他为什么在思考这个问题?他都在乱想些什么啊?收拾药材!收拾药材!
他努力提起神,挥起药锄,把自己亲手种的药材给……锄了!
是的!他把它们给锄了!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