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餐的上菜顺序和西餐大同小异,无外是先冷盘,再热菜、炒菜、大菜、汤菜、炒饭、面点、水果。袁枚《随园食单》的上菜之法中西皆宜:“咸者宜先,淡者宜后;浓者宜先,薄者宜后;无汤者宜先,有汤者宜后。且天下原有五味,不可以咸之一味概之。度客食饱,则脾困矣,须用辛辣以振动之;虑客酒多,则胃疲矣,须用酸甘以提醒之。”
不按客观规律办事的结果就是这样了:大家捧着饱胀不适的胃,一起冲着满桌子剩了一多半的菜和饭发呆。
幸好不过一桌菜。
若是人生,是没人给自己上菜的,大家都是分餐制,在上帝摆的一桌子菜里面各取所需。大部分人都规规矩矩,先恋爱,再结婚,后生子,最后顺理成章老去;当然也有人则喜欢先恋爱,再生子,后结婚;更有人恋了又恋,爱了又爱,在同一道菜那里盘桓着吃了又吃,却对婚姻望而生畏,吃不下嘴;也有人爱也爱了,婚也结了,对于养育后代却又心存疑虑,甚至扭头就走,终身“丁克”下去。
按理说反正是自己选择的,怎么样都没什么不对,可是人的心和胃其实是一回事,只有顺理成章的事,才能让自己觉得满足、满意。先恋爱、再生子、后结婚的,与先结婚、再生子、最后再恋爱的,心里都会觉得自己的人生过得有点乱,不如先恋爱、再结婚、后生子让人觉得不缺失。就好比吃饭的时候,没有先往自己的餐盘里盛冷菜,而是直接挖了一勺子红烧鱼,然后又倒回去吃凉拌莴笋丝——明明看着每一步都经历了,却好似有一块巨大的遗憾悬在天际。
可惜“过来人”深觉的遗憾失悔,仍挡不住年轻一代在人生的餐桌上的颠三倒四,本着无上的勇气,把日子过成一桌吃不完又吃不饱的菜,自己买单,自己消费。
一生舞青衣
女孩初解人事时,娇羞可怜,象李清照笔下那个小姑娘,含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大了些,恋爱了,平添了妩媚和俏皮,就是约会也不肯乖乖等男朋友,一定要躲起来,露一只眼睛看小伙子找不见自己抓耳挠腮的急样子。小伙子急够了,她才一蹦出来,逗得你又惊又笑。“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躇。”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是女孩总要嫁人的。嫁了人,又变了。贾宝玉说女孩子未出嫁是一颗无价的宝珠,嫁了人,虽是颗珠子,却没有了宝色。到了老来,更分明是一颗鱼眼睛了。他这样说,自然有他的道理,不过,我倒觉得,出了嫁,为了人妻人母,而年龄又不在十分老迈之列,倒格外有味道。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这样的女子,可类同戏中的青衣。
时常看戏,佩服古戏删繁就简的功夫。世间人千人千面,竟然可以用生旦净丑来概括齐全。旦角若再加细分,则有千娇百媚的花旦,跨马佩刀的刀马旦,拄着拐杖咿咿哑哑的老旦,再有就是成熟稳重的青衣了。
戏台上弦乐一起,小旦彩衣飘飘,袅袅娜娜,眼波流转,仪态万千,一亮相,媚!眼神勾得人神魂俱醉。刀马旦长衣短靠,仗剑佩刀,英姿飒飒,一亮相,爽!眼神凌煞厉煞。青衣穿得不象小旦那样花俏,色调或青或白,雅致且低暗;神气更没有刀马旦的威风和霸气。走起路来垂手拖袖,看起人来平正温柔,一亮相唉呀呀一声叹,把岁月风情叹得低徊宛转。
青衣平生多遭际,被休被弃被辜负被瞒骗,要不然就是命运多舛。艰难时节,节操乃见。
戏台上那个白娘子,一身白衣,和法海的金甲天神打斗,颇凶颇烈。那个时候,对负心软弱的许仙是恨吧,但他却偷跑下山来寻她。白素贞一指头戳在额上,骂一声“冤家!你忍心将我害伤,端阳佳节劝雄黄。你忍心将我欺诓,才对双星盟誓愿,又随法海入禅堂……”数落归数落,终究舍不得打上一掌。到最后还得托起青蛇剑,跪求妹妹饶相公一命。对所爱的人,青衣的心是蚕丝一样的温柔和细软。
焦仲卿妻被刁恶的婆婆休掉,没有大哭,没有大闹。辞行之前,反而刻意打扮得漂漂亮亮。“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着明月当。指如削葱根,口如含珠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心里再恨再苦,也不肯蓬头垢面惹人耻笑。不平加身,青衣的骨头是蒲苇一样的细弱但柔韧。那个杜十娘,刚才还是你恩我爱,一转眼李甲就要卖掉自己:“闻听此言我周身得得战,好一似冷水浇头怀里抱着冰,我那杀了人的老天哪!”这样的失望和悔恨,还要一步步冷静安排下面的事情。把孙富叫来,把身价银当面点清。然后,当着他们狼狈为奸的二人,把这价值连城的金珠宝贝和自己的金玉之身,一并投进了江中。你看,青衣啊,就是这个样子。忍辱的时候也能忍辱,负重的时候也能负重,爱也会爱,恨也会恨。再温柔婉约的个性,到了绝望的时候也不吝惜自己的性命。
生活中的青衣女子也有许多。
这样的女人大都年过三十岁,说不上年轻了,离老迈还远。她们经过了爱也看过了爱,有了家也有了累人的重担,思想既不落后得象九斤老太,一边用拐棍敲地面,一边恨恨地说:“一代不如一代!”她们也不前卫得要抢人家的老公,用极端的方式证明自己是另类。可能也会发生婚外恋,但会把它限制在自己可以接受和不影响双方家庭的范围内。她们也有痛苦和彷徨,也有迷惑和感伤,也渴望躲在一个人的怀里听他叫自己宝贝,但是最终结局仍旧是把所有的苦一个人默默咽下,然后仍是一副安静的神色陪伴夫君和孩子。有时候,她们瞥见镜子里映现出眼角的鱼尾纹,也想要象苦守寒窑十八年的王宝钏一样唱一声“啊……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同时心里感到深重的寂寞和疲惫。
这样的女人,看着娴淑文静,不多言语,心思却细腻无比。水流花谢,雁去燕回,都看在眼里;喜怒哀乐,爱恨情仇,都记在心头。听音乐,喜欢上哪一首,反复听,一直听,听到骨头里,听进骨髓去。这样的女人不多化妆,除非特殊场合,大多素面朝天,也不故意拿捏一双兰花指,妖娆娆扮出万种风情。平时也会拿一卷两卷书来看,也会题一首两首诗,有时候,也会写一些文章,但所有这一切都不是为张扬名气。青衣活在自己的心里,不在乎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
这样的女人,是用自己的一生,来舞一场寂寞的青衣。
琴棋书画诗酒花
琴样女子
“琴者,禁也”。琴不是好弹的,要讲鹤山凤尾,要着鹤氅深衣,要择静室高斋,要有知音相对。“若无知音,宁可独对着那清风明月,苍松怪石,野猿老鹤,抚弄一番,以寄兴趣。”所以说琴样女子是女中之王,清贵孤高,少有人仰攀得起。试问有几个男人是真正的知其音者?所以她们宁可当哑子。一张案上蒙尘的琴,犹如一把壁间张挂的剑,用武之处既是没有,就有一种前生命定的孤寂。韩愈作《猗兰操》曰:“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守的就是这份不肯下降的孤高,而黛玉也只好无人处自弹自唱:“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恩。感夙恩兮不可辍,素心如何天上月。”
西泠名妓苏小小,才华高绝,一十九岁染病而死。病体沉重时,有人问她可曾有什么话留给那些日常交往的人——既是交往,当可称友。她答:“交,乃浮云也;情,犹流水也;随有随无,忽生忽灭,有何不了,致意于谁?”把死都变成这样清楚和孤绝的事,她是一个典型的琴样女子。琴样女子多下落不明,不知道流落到哪一处红尘。也许你的身边就有,可是人世苍茫,她并没有对你弦或歌,所以你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一张不肯弹响自己的琴。
棋样女子
这样的女子,有心机,有手段,有套路,有规则,看似平静,平静中有杀机,看似安然,安然处孕惊雷。别看她安静沉默,或娇憨妩媚,很可能你在欣赏和心仪她的时候,她已经把你看作棋坪一颗子。你不要给她机会,一旦好风起兮,必然如龙如凤,飞舞九天,而且为了能冲上霄汉,不惜一切。古往今来,红妆女子,不动声色中变成日边红杏,倚云而栽,甚至自己成就一番帝业的,都是如棋女子。虽然说“幽窗棋罢指犹凉”是十分惬意幽闲的境界,可是男人你要小心了,能操纵棋样女子的人不多,多半会被她操纵了,霍然梦醒,往事历历,你才伤心地发现她的明眸皓齿中暗含的玄机。
棋样女子一半的命运是用来拚搏和争取,一半的命运是用来扩张和维持。但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事如棋局局新,她们的悲剧命运就是到最后总是被另一个棋样女人取而代之。她的聪明把别人变成她的棋子,她自己却不足以抗拒命运这双无形巨手掂来播去。这样的女子或穷或富,都胸有大志,或顺或逆,却永远坚忍。男人是打不垮他们的,能打垮他们的,只有命运,所以武则天才会立一个无字碑,千秋功过,任人评说。命运如此,夫复何言。
书样女子
深沉、博大、睿智,悲观主义。看世事如梦,悲凉之雾,遍披华林,相信世上无不散的筵席,所以热闹起处,先看到夜阑人散的结局。但也因为先在思想上打好一个色调较低的底子,反而更有益于安宁平静的生活下去——一个对生活没有过份奢求的人,幸福反而更来得快一些。
书样女子也总要嫁人的。她最大的幸福是嫁给一个书样的男人,才能真正实现比翼双飞的境界,就象杨绛和钱钟书,两个人在书中得到最大的宁静,在彼此身上得到最大的安慰。但是对一般男子而言,娶一个书样女子却不是喜剧。你无法驾驭她的灵魂,而且如同登梯,你一日停留,她就从你身边悄悄走过,只留下一个遥远的影子。女人一旦迷上书山胜境,男人有福了,你会少了许多她在外边疯玩疯闹,把头发染黄染黑,把嘴唇涂红涂绿的忧虑,但你也必须接受一个让人沮丧的现实:就算踮起脚来,你也无法理解她的全部含义。
画样女子
这样的女子,美是不消说的,能上画自然脸目漂亮,仗着好颜色倾了人的城与国,这就叫青春无敌,让人没脾气,例如四大美女。但是,西施无非一个浣纱女子,貂婵也不过一个女侍,青春的美丽抵不过有些浅薄的底子。吴文英为一个人的精通音律的侍妾填一词《高山流水》,拿西子跟她作比:“吴中空传有西子,应不解换徵移宫。”你看,古人对西施早就有这样的感慨:美则美矣,少些诗情,徒有画意。爱美的男人得之有福了,深刻的男人则有些不遂心满意。
而且当画样女子如同青藤把自己和树样的男人缠缚在一起,就少了精神上的并肩站立。而且岁月如水,容颜老去,只落得靠着回忆自己昔日的美丽度过漫长的一天又一天,最大的消遣,也不过闲坐说玄宗而已,而已。一朵花老在岁月里,是时光给画样女子的最大的哀悯和讽刺。这样的女子外不能主宰命运,内不能主宰内心,所以只能随其流而扬其波,将身抛在大海里,随水浮沉,不知所归。
诗样女子
诗人也者,如同薄暮落梅,美则美矣,了则不了。什么事情都能触动神经,一洒同情之泪,所以说诗样女子过于情绪化,所谓“春荣花谢秋折磨”,伤春悲秋是常事。这样女子,无论命运如何,内心总在漂泊。一茬又一茬的诗样女子,本身就是一阙伤春的诗词。一个女子与贺铸相恋,别后寄之以诗:“独倚危栏泪满襟,小园春色懒追寻。深恩纵似丁香结,难展芭蕉一片心。”唐琬被迫和陆游分开,再见时和之以词:“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你看,这样女子,非诗而何。当然如诗女子未必都会做诗,但必是情怀如诗,多情、忧伤、美丽。
生活的悲剧就在于把美丽撕碎给人看,这也成了诗样女子逃脱不了的命运。黛玉是标准的诗样女子,感性如宝玉是喜欢的,爱的就是那颗敏感的诗心,但是两人却都不见容于尘世,所以只能在走投无路时一个离世,一个遁世。毕竟生活就是生活,它不是诗啊。
酒样女子
光阴把女子情怀酿得如酒,如桃,望着芬芳可爱,尝之如饮醇醪。这样的女子三十开外最是美丽,世事该经历的也都经历了,市侩和冷酷还离自己很远很远。不会见了哪个男人就乱抛秋波,但知己对坐,哪怕什么也不说,安静坦然的友情也就让人微微地醺醉了。
这样的女子很低调,是青石板上微雨里静静走着的那一个,目光平和澹定,把自己融入周遭暮色苍茫的世界。孤独?不怕的,呼朋引伴?不必了,伤春悲秋么?有一些些。也想遇见一个什么样的人来让自己爱一爱,梦还在做着,还没有做醒,就已经知道是梦了。就象我见到的一段话里描写的:“这大概就是成熟吧:一种明亮而且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言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诉求告的大气,一种不理会哄闹的微笑,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
男人得之未必如妻,只要如友,就是有福了。但是你自己先须够格,否则她不见得会不理你,但你却会有一种怎样努力也触不到她的内心的尴尬。至于所谓的情色男人,想要套牢她,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