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考信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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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王政三大典考(8)

经传或称“百室之邑”,或称“千室,十室之邑”。《周官小司徒》云:“四井为邑;四邑为丘;四丘为甸;四甸为县;四县为都。”杜氏《春秋传》“郑赐予展八邑”《注》云:“八邑,三十二井。”至“卫与免馀邑六十”,则注云:“此一乘之邑,非四井之邑”。余按:均是邑也,既以四井为一邑矣,有时而又以一乘为一邑,名实瞀乱,闻者何所从,徒以供桀黠者之上下其手耳;先王讵宜如是!且积四邑为丘,积数丘而又名之曰邑,从来宁有如是之制度乎!盖邑之始,本以号夫建国之地。故《诗》云:“商邑翼翼;四方之极。”《书》云:“天其永我命於兹新邑。”皆以称天子之所居。其後相沿,而诸侯之国,卿大夫之采,凡民所聚居之地通谓之邑。邑既为通称矣,於是天子称“京师”,诸侯称“国中”以别之,而其馀则但谓之“邑”。然则邑也者但以民所聚居得名,非以人数多寡定之为经制也。故《传》云:“谋於野则获,谋於邑则否。”对野而言则皆谓之邑也。故《易》云:“不克讼:归而逋其邑人三百户。”言三百户,有不三百户者也。故聚人多则为大邑,聚人少则为小邑;“千室”、“百室”“十室”,皆自其邑之大小而言之也。若卫免馀所称“唯卿备百邑”者,则通大小,截长补短而计之者也。然小邑又统属於大邑,故大邑亦谓之“都”,小邑或谓之“鄙”。故《传》云:“齐与晏子邶殿,其鄙六十。”邶殿其大邑而六十其所属之小邑也。故楚启疆曰:“韩氏七邑,皆成县也。”卿大夫七人而皆各一邑,则是但举大邑言之,小邑固不计其数也。盖自周室东迁以来,诸侯之国渐大,故其卿之采邑亦复别有属邑。故晋至与周争侯阝田,而曰:“温,吾故也。”士モ、赵武、韩起欲得州田,而赵武曰:“温,吾县也。”二子曰:“自称以别三传矣。”然则温其大邑而侯阝与州其属邑也。先儒未尝详考古制,乃以意揣度之而云“四井为邑”,又因其大小不合,从而为之说,谓“有四井之邑,有一乘之邑”以曲全之,误矣!

私田与公田

孟子云:“五亩之宅:树之以桑。”注云:“二亩半在田,二亩半在邑。”《经界章注》又云:“周制,公田百亩中以二十亩为庐舍,一夫所耕公田实计十亩。”余按:孟子称文王之治岐“耕者九一”,於滕“请野九一而助”?若私田各百亩而公田仅十亩,是十一而取一,统谓之什一亦足矣,不得反减其数,别之为九一也。邑之大者千室,小者仅十室,举其中而计之,则田之远者去邑尚不及二里,其於耕获近矣,无须别授一宅。即欲为多桑计而树之两地,何如授五亩於邑而树之一地之为便乎!《诗》云:“中田有庐,疆埸有瓜。”盖耕耘之日恐风雨之不时,颖栗之秋虑寇盗之不禁,故於田中庐焉,为憩息守望计耳。故不称室而称“庐”,明不成乎室也。为时不久,需地无多,不必分邑宅之半也。由是言之,中田之庐不必减公田百亩之数,犹之种瓜之疆埸亦初不以减私田百亩之数也。大抵古人之制皆期於大体之不失,原未尝琐琐焉尺寸而计之也。

班禄之制

若夫班禄之制,亦与分田相为表里。分田之法,合其下而计之也:合则数多,故田上少而下多。班禄之法,析其下而别之也:析则分殊,故禄上多而下少。大抵君臣之降杀以十之一为率;大小臣之降杀以递损其半为率。三等之国皆君十卿禄,固也。天子地方千里,取九一为乡遂,则为十同若十一同,而卿受地视侯,为地一同,亦君十卿禄也。天子乡遂十同,公侯封国一同,亦君十卿禄之意也。然则大国之卿当受一成,而君之乡遂当为十成,明矣。故鲁为“千乘之国”而孟献子称为“百乘之家”。故曰“君臣之降杀以十一为率”也。伯七十里,是伯当公侯之半也。子男五十里,是子男当伯之半也。大夫受地视伯,大夫亦当卿之半矣、元士受地视子男,元士又当大夫之半矣。惟大国之卿四大夫,次国三大夫,其降杀独多。然窃尝思之,大国之大於次国,次国之大於小国者仅倍耳,天子之畿且百大国,不应天子之卿仅二大夫而大国反四大夫。《春秋》於诸侯之卿皆书曰“大夫”,是卿亦大夫也,大夫与士则名分礼秩迥然相悬,又不应大夫士之降杀反少而卿与大夫反多。盖孟子所言特王制之略:大国地广政繁,小臣数多;故其禄之降杀亦多;小国地狭政简,小臣数少,故其禄之降杀亦少;然则三等之国,自大夫以下,其禄之降杀均当有异。以卿与大夫为降杀之始,故於此言之,以见位递尊则禄递异,位递卑则禄递同耳。不然,大国之地四小国,何以君禄仅倍之?次国倍小国,何以君禄仅俞其半?此可知大夫以下,其禄亦必少浮於倍。以此推之,天子之卿大夫士,其降杀亦必更甚於大国;但大略皆以倍为率,故孟子亦多以倍言之。故曰:“尝闻其略,其详不可得闻也。”其在正禄之外者,则诸侯有“汤沐之邑”而卿大夫士有“圭田”。鲁之许田,卫之有阎之士,此朝觐时汤沐之邑也。郑之礻方,卫之相土之东都,此天子巡狩时诸侯汤沐之邑也。此又孟子之所未及者也。若夫卿大夫家臣之禄,则孟子亦末尝及之;然举一反三,其降杀差等皆当与公臣略同。但有禄以邑者《春秋传》“施氏之宰有百室之邑”是也;有禄以栗者,《论语》“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是也。窃疑其初本皆受粟,其後诸侯之国渐大,卿大夫之禄亦渐厚,其居位久而受邑多者然後往往分邑以禄其贵臣;未必先王之制即然也。

辨《周官》诸公方五百里之说

曰:“君取国之九一,臣分君之十一,以《孟子》与《王制》推之,诚然矣。《周官》九畿为方万里,天子之地仅居百一,而诸公方五百里;乃当天子四之一,故尤儒疑孟子当籍去之後,不得其实,而《王制》为汉儒所撰,不足征信,未可概谓以九一十一为率也。”曰:学者患不好古,尤患不辨真伪而好非古之古。孟子距周公仅六百馀岁,周公之书果存,孟子岂容不知;即不知度亦必不至安为之说。孟子於本朝之大经大法犹迳庭若是,况尧、舜、禹、汤之道,其何足以知之!《春秋传》云:“天子之地一圻,列国一同,自是以衰。”《论语》云:“可以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易》云:“震惊百里,不丧匕鬯。”《传》云:“可以守宗庙社稷,以为祭主也。”是则传记皆以百里为封国之制,孟子之言非臆说矣。且以今地里考之:鲁为今曲阜,若方四百里,则邾、滕在封内矣;宋在今归德界,若方五百里,则曹、杞在封内矣。宋、鲁当春秋时兼并之馀,犹仅二三百里,故孟子曰:“今鲁方百里者五。”(方百里者五,为方二百二十里有奇)况当成王之世,安所得四百里五百里者而封之!而得洛以东至海仅二千里,以西至积石亦不逾三千里,又安所得万里者而区画为九畿乎!此宜少有目者皆不可欺,而儒者式反据之以疑孟子,其亦异矣!况天子并其都鄙计之仅四诸公之禄,而诸公乃二十五於诸男之禄,君臣之降杀何太近,同为诸侯者其降杀何反太远?其断非先王之制亦明矣。吾愿世之学者本孟子之言而参考之经传,以求先王分田制禄之大凡,而毋为注疏异说之所惑也。

画井不必尽方

然此九一之法非拘拘然必方必齐而不可变通也。尧都冀州,而甸侯绥三服每面皆谓之“五百里”。孟子曰:“今滕绝长补短,将五十里也。”其於天下於国如是则田邑可知矣。今说者每谓井田之制必平坦广大之地乃能区画,而山国泽国不可行。不知平坦广大之地始可行者,沟洫之法然耳。沟洫行於国中,建国之地平广者多,故为千夫万夫之制。若井田,乃治野之法,方三里即可为九井,二里即可为四井,一里即可为一井,不择於地之广狭也。至於山泽林麓,则古人但以蕃草木鸟兽,原不以赋於民。即负山临河之地,亦但置之以为闲田,或授之於馀夫,而不在画井之数。然此亦论其常耳;若果其国山溪深阻,地势逼隘,则广二百步者可修四百五十步,广百五十步者可修六百步,广百步者可修九百步,皆当方里之数,即皆井也。即沟洫之地亦不必其四面如一:缩於广则赢其修,啬於左则丰其右,期不失乎大体而已。譬如今世算田者,东长於西则损东以益西,南阔於北则减南以加北,皆并两长两阔而折半算之,田不尽方而算自方,是以谓之“方田”。夫井田沟洫之法亦若是而已矣!盖先王之制务正其大纲,而细目或有所不拘;後儒之论务详於细目,而大纲或反有所未明。均天下之田而不使有畸多畸少之患,经界则九一而区之、赋税则十一而征之,此王制之大纲也。其馀节目之详,自可以因时而制宜,非拘拘焉如世所云云也。嗟夫,自战国以来,既无复以经界为事者,任其赢缩兼并而以为固然,而称先则古者又或拘泥於注疏,不能详考先王之制,深求先王之意,无惑乎三代之经界之不再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