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庚午秋,多士试会城。渊儿虽幼冲,亦乐观其盛,况西湖风景,时切梦怀,遂于八月十三日携儿下舟,吴友好之,附载书画玩好。时天朗气清,风顺帆饱,自学绣而万寿山,自皂林而石门镇,须臾焉。余因举昔人诗“东园载酒西园醉”,指此地张氏园也。《宋志》:石门有二张,施州刺史子修,雅志泉石,觞咏自适,其孙台守琥,复缮流杯、遂初二亭。时迪功郎汝昌在子修居西,亦治池馆,艺花卉,相与结社娱乐,世谓之东西园。把茗闲谈,不觉过祟邑,至落瓜桥,泊村岸,月色皎然。忽西北角黑云内有电光,向夜半大雨。
十四日,宿雨未收,望望米家图画。早饭栖水,午进北关,抵松麻场,雨止。起,进大昭庆律寺。寺创于宋乾德初,有堂曰白莲,曰绿野。有轩曰四观,曰碧玉。南渡初为选锋军教场,仅存戒坛。元毁。国初重建,又毁。成化间复新之。陈文惠公句:“湖边山影里,静景与僧分。”遂寓寺后古朴山房。主僧为幻空,俗姓董,其徒履素名性存,又发僧养元名真谁,俱以鬻古为事。到寓复雨。时钱友真长讳千秋者,在邻房,邀余过酌。忆长安别来七载矣,犹诵余《杨柳青诗话》。燕姬李鸾及凤事,顾二歌者箫曲以侑,与余辈孙茂曙、窦完玉角拳,宵分始散。养元云:真长近结社,咏西湖花月。余即梦得句,有:“花逢吾辈韵,月向此湖圆。”
望日阴。蚤,同好之与渊儿往礼竺国圣人,由青芝坞过玉泉寺,鱼已无多,因无荇草喂之也。当南齐建元中,灵悟大师昙超卓庵讲经,龙听庵前,抚掌泉涌,号抚掌泉。宋理宗御书“玉泉净空禅院”,元末毁。宣德间重建,置白纸局,就池造纸,淆浊久之。局废,而泉复冽。旁一小池,水翠绿,虽以****投之,亦成绿色。
天竺灵感观音寺,在西湖北山。旧志:天竺之名起于晋。后七百载而大士发迹西峰。则始石晋天福,僧道翊结庵山中,得奇木刻观音像,号天竺看经院。天圣间,僧诜僧寂徙今处。而乳窦峰与白云、狮子诸峰,左右环拱,未几分上、下竺。及沈文通治杭,谓上竺本大士道场,以音声为佛事,非禅那所居,乃命辨才、元净主之,始以教易禅。治平中,蔡襄奏赐殿额,元净遂益凿前山阙地二十有五。崇宁元年旱,厨水不给,主僧玉法师梦泉发西坡,凿之果得,因名梦泉。旧有云汉阁、两峰堂、白云堂、中印堂、清华轩、延桂阁、秋芳阁。
中竺天宁永祚禅寺,隋开皇十七年千岁宝掌禅师从西土来立道场。南渡初,有摩利支菩萨感应,因賜钱增广殿宇,以禁中所赐佛像安于本寺。有天香阁、桂子堂诸游憩之所。千岁和尚诗:“户外白猿时献果,阶前桂子落纷纷。”
考天圣六年丁卯秋七八两月望夕,寺殿左右,天降桂子,其繁如雨,其大如豆,其圆如珠,其色白者、黄者、黑文者,时有带壳者,壳味辛。俗所传月中坠桂子,惟天竺有之。天宝中,寺前一子成桂,今月桂峰在焉。
狯园以杭州有四异:天下桂花皆无子,独杭州桂花有子,翠香可爱。天下菊花皆不落,独杭州菊花有落英。西湖之上,周遭皆绿杨掩映,夏月如青帷中行,而昼夜无虿,夜亦少蚊。故世谓斯湖为明圣矣。
下天竺灵山教寺,隋开皇十五年,有贞观者,与道安禅师、檀越陈仲宝开山,号南天竺寺。五代时,号五百罗汉院。后废。宋大中祥符初,改赐灵山寺。
大抵灵竺之胜,周回数十里,而岩壑尤美者,实聚于是。自飞来峰转至寺后,诸岩洞皆嵌空玲珑,莹滑清润,如伏虬飞凤,如层花累萼,如皱觳叠浪,幽深奇崛,不可悉具。其林木皆自岩骨拔起,秀润葱郁而茂。传言兹山产玉,故腴润能育物。
飞来峰,传以为西域灵鹫小朵峰飞来。其一带在昔领郡者,有相里君造虚白亭,韩仆射皋作候仙亭,裴庶子棠棣作观风亭,卢给事元辅作见山亭,及右司郎中河南元茑最后作冷泉亭。所谓岩石为屏,云从栋生,水与阶平,坐而玩之者,可濯足于床下,卧而狎之者,可垂钓于枕上。最余杭而甲灵隐。
灵隐寺,晋咸和元年梵僧慧理建。理曰:“中天竺国灵鹫山之小岭,不知何年飞来?佛在世日,多为仙灵所隐。此亦复尔耶?”因名灵隐。葛洪书扁。宋景德四年十一月改景德灵隐禅寺。寺之后有北高峰。则由东廊人而升,有白云庵。在方丈西延宾、望海二阁,皆为山谷胜概。白傅诗:“在郡六十日,入山十二回。宿因月桂落,醉为海榴开。”
韬光庵在灵隐寺西。唐长庆中,有僧结庵,自号韬光,与白侍郎为友,题其堂曰“法安”。尝以诗招之云:“白屋炊香饭,荤馈不人家。滤泉澄葛粉,洗手摘藤花。青芥除黄叶,红姜带紫芽,命师相伴食,斋罢一瓯茶。”师不赴,答诗云:“山僧野性好林泉,每向岩阿倚石眠。不解栽松陪玉勒,惟能引水种金莲。白云乍可来青嶂,明月难教下碧天。城市不能飞锡去,恐妨莺啭翠楼前。”内有金莲池、烹茗井,壁间有赵阅道、苏子瞻题名。
余时上三竺转灵隐寺,坐冷泉亭,穿飞来峰洞,与儿话所历处。出下竺,看三生石,盖李源逢圆泽作牧童,正八月十五日,余因叹此石峭拔秀丽,故两人缘结于斯,若寻常道路,安得遽作千古佳话?儿问何以有三生,余答:“圆泽初见本身也,再见后身也,三见化身也。”既舆往法相寺,拜定光佛,僧人中涵留款,余因话宗慧大师七岁犹不言,或问之:“汝非哑乎?”忽应声曰;“不遇作家,徒撞破烟楼耳。”后或问:“师如何有是长耳?”即以手曳耳,亦不发一语。有僧来叩曰:“南峰顶难到么?”师答云:“只为他会不过。”僧云:“到后何如?”师曰:“孤峰独宿。”其开述了缘如此。
余更哦张祜句:“佛地花分界,僧房竹引泉。”于此益深领略。返经于少保墓,其柱联有:“血不肯冷,风孰与高?”又:“两朝冤少保,千古痛钱塘。”然哉!出苏堤,诣岳坟,其铁犯惟长舌妇在,****为游人摩弄光滑,竞云利市,可笑也。尝忆先辈言,万历乙未岁,萧宗师梦张俊鸣冤,恳求除去,谋于二司,祷岳王定夺,而神竟不许。然则,此铁铸五俘,其奸魄实凭之,彼王氏奶奶应笑世人儿戏。冲真先生者,何为冲真,王奶请谥号也。
过西泠,遇旧知吴东白,违颜已久。余还具酒榼,移小舫中叙阔,并好之、养元及儿泛月。时云雾罩山,白迷无光。至二更起,坐段桥,听鹚首弦索度曲。已而月到中天,皓洁异常。东白订明作东道主,棹长桥相候,遂相携还寓。清光人梦,真月向此湖圆矣。
十六日晴。饭后携儿小艇沿湖,维定香桥,舆往石屋。所谓海门者,已改青霞洞天,便手拾石投底,仍作硁硁声,无水响也,通海之说谬矣。崎岖登烟霞洞,其寺始于晋,僧弥洪有罗汉乐异成石像。所谓象鼻峰、普贤塔、舒啸亭及水乐洞,东坡诗“爱此有声无用之”清流者,以看潮故,无暇探揽。亟下山,至江干,人龙王庙,候潮向未末,仅水溢耳。徒想像刘禹锡句:“须臾却入海门去,卷起沙堆似雪堆。”又子瞻句:“欲识潮头高几许,越山浑在浪花中。”
谢在杭云:盐官潮来,则稍拍岸,激石成声,与长溪松山下潮相似。惟钱塘则不然。初望之,一片青气,稍近则茫茫白色,其声如雷,其势如山,吼掷狂奔,一瞬至岸,如崩山倒屋之状。三跃而定,则横江千里,水天一色矣。近岸一带人居,潮至,浪花直喷屋上,檐溜倒倾,若骤雨然。初观之,亦令人心悸。其景界甚似扁舟犯怒涨,下黯深滩时也。
诸家论潮,惟姚宽《西溪丛语》。旧于会稽得一石牌,论海潮依附阴阳时刻,极有理。乃杭《志》以江旧与湖通,后来筑塘捍潮,其地遂为城市。今城中犹存漾沙坑、坝头、前洋街、通江桥等名。武林门外有江涨桥、潮王庙,则旧与江通亦可见。
灵隐尚有《武林截潮志》刻石云:有宝达和尚.会浙江大溢,潮至湖山,达持咒止之。自是潮击西兴,而钱塘沙涨成陆云。
国初,张志道观浙江沙涨十里有感云:“重到钱塘异昔时,潮头东击远洲移。人间莫住三千岁,沧海桑田几许悲。”是今之潮缩,应亦沙涨而然矣。
余时欲赴长桥之约,不及登六和塔。塔在龙山月轮峰,即旧寿宁院。开宝三年,智觉禅师始于钱氏南果园建塔,因即其地造寺,以镇江潮。塔高九级五十余丈,后废。绍兴二十二年春重建,七层而止。
近塔为大慈定慧禅寺。唐元和十四年,有僧寰中卓于斯,乏水以给,欲他适,忽二虎以爪跑山穴,泉水沸涌,得以给众,名曰虎跑。一云,即南岳童子泉,一夕虎跑而出。坡仙诗:“紫李黄瓜村路香,乌纱白葛道衣凉。”余亦无暇省旧游,乃竟以不识路径,为舆夫从南关进入候潮门焉。
道经吴山,遂登瑞石紫阳庵。萨天锡诗:“天风吹我登驼峰,大山小山石玲珑。赤霞日射紫玛瑙,白露夜滴青芙蓉。”更念丁野鹤居此,召妻王氏云:“懒散六十年,妙用无人识。顺逆两俱忘,虚空镇长寂。”遂抱膝而逝。氏字守素,束发为女冠,迹不下山者二十年。天锡赠句:“镜中人去青鸾老,华表山空白鹤归。”且诵且穿空翠亭,上望江楼,下看秀石,又名飞来石。峭拔玲珑,窦逗可转折。眉公云:“一拳便是名山。”此则名山便是一拳矣。再上,至德观在山巅宋浑仪台侧,十一曜太岁堂,今俗呼星宿阁,而浑仪无存,阁亦重建。
李长蘅云:武林城中招提之胜,当以云居为最。绕山门前后皆长松,参天蔽日,相传以为中峰手植。欲与儿挹其胜,而夕照将残,遂亟下山,由官巷出钱塘门。白莲亭畔,东白留使相候,第舟放湖中,未知所在,有怏怏返寓,聊和好之饮,而东白自来邀云:“候久馁甚,盘飧半自享矣。”余谢过,随同好之、养元与儿登其舫。初月升岭,红鲜如朝旭,俄为云遮,听邻舟弦子唱《草桥梦》。余笑谓东白曰:“今宵酒醒,宝人儿何处也?”盖燕姬刘宝,为东白夙好耳。东白亦笑顾予曰:“此是闷对如年夜。”指南院董年与余生死相隔,徒负丙辰冬诗盟也。咸忽忽潦倒。浩歌归寝,月离云峤,皎皎矣。
十七日。胜日晴窗,获观赵文敏书《酒诰》并画《醉学士》,后有遂昌尚左生跋云:“晋有天下,自何晏始。窃叹其君不以正谏,于是其臣多为身谋,从酒昏秽。及元帝渡江,犹相彷成风。若毕吏部辈,埋名醉乡,其为计则善矣,如天下何?”由是观之,则周公《酒诰》之作,其为虑深远矣。又文内翰《仙山图》并赋有云:“山莫妙于九叠屏风,又九九而无穷;水莫妙于三十六曲,又曲曲而愈通。白玉为栈兮,往来自易;青林为韈兮,出入自轻。秀木疏而复密,石壁起而复合。”云云。又莫云卿行草《笔麈》多异说,余即录之。更阅古夔樽、汉玉羊、琥珀、瓮诸物,向午与儿涉里湖诸山,偶过铁塔,话其事。
宋建炎中,高宗子明受太子旉卒,《续纲目》从恒辞,不详其故。盖国史讳之耳。初,苗、刘逼内禅,乃立皇子旉,改元明受。张德远诸人勤王,銮舆返正,以明受常奸帝位,建议去之,竟连其乳母,掩之铁塔下。后高宗乏嗣,晚年颇恨德远,然德远之处此,亦太过矣。
大石佛院在宝石山前,相传秦皇缆船于此石。石后有十三楼。宋宣和中,僧思净凿石为佛,饰以金碧,仍构穹殿覆其上,名曰大佛头寺,因以名。至正己亥毁,佛像亦剥损。宣德间复创殿庇之,内有沁雪泉。一名思净,乃北关妙行院住持喻氏,即俗称喻弥陀是也。寺畔有壶瓶塔,为杭人收葬六陵余骨之所。
宝石山,一名寿星珤石山,又名石甑山。吴越王钱氏之臣吴延爽者,请东阳善导和尚舍利,建塔于山之上,附以佛庐。宋开宝初,赐额曰崇寿院。咸平中,僧人永保目疾,誓修宝塔以还光明,化缘城府,久之,世以师叔称焉,因名塔曰保叔。或谓院后山顶有小方石塔为保叔,非是。元延祜中,院与塔俱毁,僧可周重建。至正末毁于兵,僧慧炬又建之。余尝思此塔得如南都报恩浮图,用五色琉璃砖瓦,顶以风磨铜或赤金,将庄严甲人天,宜仍五代旧名曰应天塔。
院后有浮石,大约数十围,名落星石。又一在山北之原,钱氏封为寿星宝石山。罗隐作《封山记》。有学士轩,元黄文献公尝寓留此,故名。成化乙未,僧重修塔门,有张即之所书“湖山胜概”扁。宣德时,邓林游寺倡和诗叙云:“山高六十馀丈,而寺冠其巅。有西轩,跨木杪瞰湖,夕景既没,海门月生,湖光泛艳,千态万状,赤壁之空明流光,长淮之黄金万斛,昔闻其语,今睹其实。”时余与儿登宝所,据落星石上,望杭城人家鳞次,共烟树无际。已而夕照下生,苍茫神动,因指塔左僧舍谓儿曰:“此尔祖爱荆公于万历癸卯秋与濮友仲闇寓此。一夕,尔祢同予醉还,风吹草响,觉有虎啸,亦不之惧。迨予在浴室,忽牖间一手入撄,坦然罔顾。至明,偶睹此处,枝横大叶,宛然反掌也。”话未已,风生竹径,怦头亟促下山,仍出大佛寺,欲寻葛岭之胜。
玛瑙宝胜寺在葛岭之东。旧在孤山,晋时建,宋绍兴二十三年徙此。元末毁,永乐间重建。
宝云寺在葛岭上玛瑙寺西,吴越钱氏建,名千光王寺。有灵泉、锦坞、初阳台,台畔为抱朴子墓。忆癸卯秋七月晦夕,先君欲与余登台望海门日月并出奇景,途遇樵叟,吓以有虎而止。
智果寺,在葛岭上宝云寺西,吴越王建。循廊而上,有泉在石罅,其色绀寒。坡公梦诗:“石泉槐火一时新。”
葛岭未跻,夜色已动,遂返步段桥,谓儿:“昔年癸卯此时,高君明水移酌是堤,有诗僧凡可闯席,与冯元长诸客狂呼痛饮不已,而先甫共玄期围棋赌酒,风雅翩然。今三十馀年,只存余一身。缅惟吾父情致,可胜黯然。”已而两峰皆刷墨,仅不雨耳。
夜酌,谈保叔塔之阴埽帚坞,为护国仁王禅寺,系宋赵经略花园制置使孟珙购地建寺。后有岩洞,水泉泓澄,其深杳然。淳柘七年,理宗召寺僧慧开祈雨,入洞默祷,雨应,赐金襕法衣及扁额。慧开化去,建塔于灵洞上。元至正庚子,寺毁。僧祖吉重建。有黄龙祠。
十八日晴。与儿仙期小棹孤山,登放鹤亭,已圮。缅想在阴之声,低回久之,聊吟君复句:“鹤闲临水久,蜂懒得花疏。”益缅怀处士庐,其巢居阁久废,今建三贤祠,栽梅数百株,渐枯。复得张侗初太史补之。
竹阁,唐杭守向乐天建于孤山广化寺柏堂之后,诗有:“清虚当服药,幽独只归山。”杭人因以祠公。后增和靖、东坡,名三贤堂。南渡建延祥观,与寺俱徙。今有六贤祠在处士墓上层,而墓面智果山。
孤山凉堂,西湖奇绝处也。堂规模壮丽,下植梅数百树,以备游幸。中有素壁四堵,几三丈。高宗翌日命驾,有中贵人相语曰:“官家所至,壁乃素耶?宜绘壁。”亟命御前萧照往绘山水。照受命,即乞尚方酒四斗,昏出孤山,每一鼓即饮一斗,尽一斗则一堵壁成画。若此者四,画成,萧亦醉。驾至,则周行视壁间,为之叹赏,知为照画,赐以金帛。萧画无他长,惟能使画者精神如在名山胜水间,不知其为画耳。适余携得萧待诏山水幅,可当凉堂观也。
上紫府飞霞洞天,极新焕。遇高友文炯,携过鹤巢茶款。有友谈孤山关帝祠,沈铭缜相公舍汉玉印一方,横径可二寸许,中穴一圆窍,盖侯所佩印也。一旁刻汉寿亭侯印,一旁刻关某之印,色苍浑不类恒玉,其半黝然类漆,不知埋没于涧谷砂碛之中几千年矣。又一小玉印,下刻汉寿亭侯印五字,镌篆尤古隽可爱。老僧云:“亦好事者所舍予。”亟往叩之,而典守者已他出。漫过西泠桥,登景中阁天然图画处,收邱壑于胸中,飞烟霞于笔底也。
元遗山咏苏小小调《虞美人》云:“槐阴别院宜清昼。帘外香风逗。美人图子阿谁留?都是宣和名笔内家收。
莺莺燕燕分飞后。粉泫梨花瘦。只除苏小不风流。斜插一枝萱草凤钗头。”乃西陵松柏,谁结同心?复哦郑元柘诗:“岳王坟西是妾家,望郎不见见栖鸦。孤山若有成双日,不种梅花种杏花。”
苏小墓,在凤凰山旧州治后,一云在西湖上。宋周紫芝诗:“湖堤步游客,言此苏小墓。”贤良司马槱之梦,可证其在廨后也。苏小,南齐钱唐人,若嘉兴有苏小小,则唐李绅诗叙为吴妓人耳。
孤山一带凡有名泉三:一为白香山金屑井;一为六一泉;一为参寥子泉,出讲堂之下,名仆夫泉,以烹粲煮鲜,远在湖水上,而不堪人茗。
自西泠泛轻舠至苏堤,起登三桥龙王堂,望湖西诸山,颇尽其胜。烟林雾嶂,映带层叠,淡描浓抹,顷刻百态,非董、巨妙笔,不足以发其气韵。
中流抵喜清阁,半欲欹矣。转舣三潭湖心寺,为莲池大师放生处。中多莼菜,乃鱼乐国广生天也。步红桥数曲,谈袁石公盛称湘湖莼羹,不知湘湖无莼,皆从西湖采去。又谓非湘湖水浸不佳,不知莼初摘时必浸之,经宿乃愈肥,凡泉水、湖水皆可,不必湘湖也。然西湖人竟无知之者。
舟过雷峰塔,忆闻君子将言,湖上两浮图,雷峰如老衲,宝石如美人。李长蘅诗“雷峰倚天如醉翁”,尤得其情态。乃塔为钱氏妃建,亦名黄妃塔,俗讹呼黄皮,又未始不可以美人名也。
南屏山中峙者名慧日峰。欲跻之,而暝色已动,仅于净慈东廊穿田字殿,数五百尊者像。因思安得永明其人者,与之补《宗镜录》所未及,如此罗汉,四层相背坐,尊尊异形,位置曲折,屈指多迷,而本自了然。
钟狂客云:“湖边为问山多少,每个山头住一年。”奈山气渐绿,兰桨双下,由问水亭,余赏其柱句,“平沙水月三千顷,画舫笙歌十二时。”回视残照射麓成赤壁。近昭庆,灯火在林薄矣。
十九日早,会秣陵鲁波臣,乞其写照,订于下浣吉日。既萧山吴太华句胪,拉过山楼,阅其所藏玩好。有大灵壁,四面峰峦,中凹深池,状若西湖景。二砚山,短者如仇池峰,有雪筋俨流泉。长者上黑下白,宛然江练。又英石数座,俱倩名手绘成卷。一白石子,中有吕仙师像,巾履扇拂,隐约如画。一端石莺砚,其活眼天成,彩晕可爱,以黑髹秋叶匣之。一木瘿龟,黄色纹理若镂刻,与白定盆水中绿毛龟争奇。两犀杯,大可拱围,蜜色欲滴,雕前后《赤壁》,细入毫发。一琥珀柿坠,血色莹透,上覆黄叶三片,则蜜珀也。一玛瑙簪,满身绿点,晶然浮动,名落花流水。其花梨屏榻,所镶点苍石俱佳,太华欲以此易余汉玉、图书、猩红兜、罗?、五色成窑盘,而余未果。又河南王睿之,示不断宋榻《圣教序》、《九成宫醴泉铭》,皆吾家藏本之亚。品鉴不觉薄暮,俄下雨点,闻涌金门内火发,望湖面如霞红,可骇。
二十日晴热。蚤,成啸竹诗,书孙茂曙来卷,好之,示赵松雪。行书中峰净土诗一百八首。饭后,同儿入城。至贡院前,因言宋在钱塘门外王家桥试一郡之士,谓之方州贡士。元江浙行省移院在城内祥符桥北,合试三十路一府两州之士,谓之江浙行省乡试。又考府治,据《汉志》及刘道真记,知汉以来,皆治武林山;又据《隋志》及唐人诗,知隋以来改治凤凰山,唐及五代吴越国、前宋,皆因之。建炎以后,高宗即其地为行宫,而守臣始于竹园山建治所,今府治是也。
更考杭省建置沿革,秦汉为会稽郡,治吴,今苏州。东汉志会稽西部都尉,治钱唐武林山,今灵隐山。三国吴置东安郡,治富春。隋开皇九年置余杭,十年移钱唐,复移柳浦西,依山筑城,即凤凰山之右是也。五代吴越王钱氏,即州建国。
余于贡院肆上,得一青绿羽觞及锦官城笺柬而还。又得空如三砚山,皆黑质白纹,层峦叠嶂,各一其状,不下吴句胪所秘也。
廿一日,仍晴热。进钱塘门,过演武场,周围多坟墓。至藩司前,访同寅陈沁水,为癸卯乡进士,尚宦游未返。有试士侈谈决西湖之水,可以灌城,此宋状元陈亮臆说,谓湖地高于城中三尺故也。不知湖环二十里有余,城环将四十里矣,况宋城南北比今尤长,计地之大小虽有高下,是可灌乎?若以今日视之,湖与城中等矣。盖日久,诸物为水火所毁者,不知其几矣。尘土日积,尤不可灌,明也。更相与论湖身通塞。
西湖自南渡后,历元人于皇朝,官无厉禁,为军民寺观侵占。苏堤违西,直抵西山之麓,尽化桑田,仅留六港,以行缺瓜舟子。其酒船碍浅不通,非今日也。里湖亦皆桑田弥布,惟留二三丈如带,酒船往来而已。外湖则自苏堤北第一桥迤东,沿西林桥、孤山路过段桥,沿城而南至雷峰塔,为池荡,桑梗弥望。由是外湖浸以窄小,昔所谓十里,今无五里焉。成化十年,巡抚官谓谚有眉目之说,毅然行之,日役千夫,自雷峰以西直至苏堤北第一桥,凡旧为湖而被侵占为桑地池园,不分前代近年,尽数开掘。存者无几,仍于开掘之处筑长堤表之。堤起自段桥之东,至灵峰而止,计二千余丈。址一丈五尺,上七尺,高五尺,外湖旧观尽复。歌游士女,旷然心目为快。
成化十二年,杭州涌金门北创开水门,通导西湖水,自柳州寺后人寺,由曲阜桥达今城河,其身疑即宋玉莲堂等处水口也。
杨升庵云;东坡先生在杭州,颍州、许州,皆开西湖,而杭湖之功尤伟。其诗云:“我在钱唐拓湖渌,大堤士女争昌丰。六桥横截天汉上,北山始与南山通。忽惊二十五万丈,老葑席卷苍云空。”此诗史也。
袁中郎云:望湖亭接段桥一带,堤甚工致,比苏堤尤美。夹道种绯桃、垂杨、芙蓉、山茶之属二十余种,堤边白石砌如玉布,地皆软沙。杭人曰:此内使孙公所修饰也。此公大是西湖功德主。自昭庆、净慈,龙井及山中庵院之属,所施不下百万。余谓:白、苏二公,西湖开山古佛。此公,异日伽蓝也。
万历乙巳九月,华亭介人曹蕃叙袁中郎《桃源咏》有云:中郎请沐归楚,余亦还吴,绝无音耗。第传中郎据柳浪以自适,心殊妒之,遂筑垂露亭于断桥之堤。绯桃绿柳,洗濯尘心,冀与中郎称劲敌。亭匾为王伯谷书,据一湖之胜。余每徘徊其间不忍去,今已就毁,并其址不存。
万历壬午后,仁钱令君,有陈梅江、孙淇阳、梁冲宇、程信吾、徐恒庵诸公。作兴湖上,其罚锾或修葺颓废,或督罪人补种桃李等树,仍各严毁花之禁,不独东瀛孙中贵一人风雅已也。
沈长卿幼宰云:六桥垂柳,九里乔松,斫伐殆尽。为此者非穷民,乃财虏也。其横若是而莫敢问,则三尺亦虚设矣。按律,盗路旁尤人看守之物,法当问徒免刺,仍追赃还官,计所值约数千金,即不用以修葺颓废,而给军兴、苏民闲,亦名宦稔当留心者电。
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乃四方游人嘲杭俗但有花朝无月夕,自应如党家姬不识雪味。然犯此者,不独杭也。能真领山水之趣者,尘世有几人哉?
是日,得黄大痴《九峰雪霁》、王叔明《秋林书屋》、陈白阳《梅花》三轴,与幻如辈鉴赏,侑以金华兰露、嘉庆脯诸品,幻如搜龙井茶构所藏龙泓烹之,因举辨才送秦少游于风篁岭,指龙井曰:此泉之德至矣。美如西湖,不能淫之使迁;壮如浙江,不能威之使屈。受天地之中,资阴阳之和,以养其源,推其绪余,风泽于万物,虽古有道之士,又何以加于此?
余亦举田艺衡《煮泉小品》云:龙泓,今称龙井,因其深也。郡志称有龙居之,非也。盖武林之山,皆发源天目,以龙飞凤舞之谶,故西湖之山多以龙名,非真有龙居之也。有龙则泉不可食矣。泓上之阁,亟宜去之;浣花诸池,尤所当浚。
余前论雪湖,复举凌云翰兹景八题,曰:鹫岭雪峰,冷泉雪涧、巢居雪阁、南屏雪钟,西陵雪樵、断桥雪棹、苏堤雪柳、孤山雪梅。余俟其时,结雪社于湖上。
又论西湖之船,尚沿宋制而差小,盖宋室宸游,多载宫嫱以随,故置篙工于篷顶,倒载而行。其能不烦篙橹,但用关轮脚踏而速如飞者,如贾秋壑车船之遗制,亦不可得见矣。宋民间船,不过有大绿、间绿、十样锦、胜金羁等名。元人《西湖竹枝词》中又有“鹿头湖船唱赧郎”,不晓所谓。今其制不甚相远,大者不过船上加楼,极彩绘之华,而其名则愈趋愈下。杭俗之陋,良可嗤也。
余正拟孙太初句“江当夕照半添色,诗与秋山两斗奇”,俄于廿二日早得家信,粮务冗迫,遂匆匆有行色。养元敲新栗并南枣遗余。饭后买棹松麻场,收松梅数盆,与儿登舟放出关外,夜泊谢村,热如炎夏。晓行至塘栖,售饼饵糖物。冯开之太史尝以栖镇蜜橘最珍风味,在闽产上。
舟近崇德,偶忆朱逢吉《语溪十二咏》,有“邑市双虹注”。宋孝宗生于嘉兴,过此至杭,舟不卸桅墙,故桥特高。语溪在县东南一里,旧名御儿,中泾俗名沙渚塘,运河水由此东流二十里,人桐乡界。吴越时,栖兵于此。旧志:南枕皋亭,北通震泽,左玉湾,右金鹅,全吴之腴壤,泽国之佳致。
玉湾即石门湾,运河水北流东折,其形如带,故名。在春秋时,吴越垒石为门,以为限隔。唐有石门驿。宋置赡军监库廨榷酒务。黄勉斋斡尝监酒于此。斡受业考亭,因妻之女,尝著酒器五铭寓警,有云:自世已降,奚弊不生。汉人以米曲三斛成一酿,而味不醇。唐人以铜钱三百饮一斗,而价苦贵。遂使天下名士,类多空薄之欺;市上酒徒,稀复醉眠之乐。究弊原之自出,皆吏道之不修。
前所言,张子修因监石门酒库卜居焉,至今乳鸭池流觞曲水存,居人称花园里。其地有召仙者降箕云:吾乃邑人张子修也。昔日与张汝昌筑东西二园于玉湾之北,醉花载月,风雅流传。今归来,惟见衰草满园愁,宛然一丁令威。赋诗曰:“谢事归来一幅巾,千年华表漫哀吟。而今废沼空留恨,好句枇杷更属人。”
是日益热,宿皂林,为桐乡界。乐天诗:“平河七百里,沃壤两三州。”天明经东坡三过堂,可胜一弹指顷去来今之感。由学绣抵芒庄,采香圆木樨返舍。适祁云所来,种梅花插石,成嘉定盆景。
归后至廿八日,浙闱揭晓,吾宗讳挺者得隽。余因考洪武二年诏天下郡县立学,选官分科教习,礼、律、书,共为一科,乐、射、数共为一科,各掌以训导二员。生员习学次第,侵晨讲明经史学律,饭后学书,学礼、学乐、学算,未时学射弓弩,教使器械、学演重石。学此之后,果有余暇,愿学诏诰、表笺、疏议、碑铭者,听从其便。
府教授、州学正、县教谕掌讲明经史,务使生员知孝弟忠信,礼义廉耻,通晓古今,识达时务,及提调各科,训导教习,必期成效。
二三场毕后,十日面试骑、射、书、算、律。骑,观其驰骤便捷;射,观其中数多寡;书,观其笔画端楷;算,观其乘除明白;律,观其讲解详审,儿时初学,已诣杭观场,因与其师张君又绪夜酌述此,为附于记游之后。
此出西子湖拾翠之一二,其他诸胜迹有载《香古月笺》者,有入《梅梅潸余》者,有登《向平愿券》者,有存《药房小记》者,余或散失,或灰烬,寥寥数记.真拾翠于湘浦中焉。砢玉并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