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胡适讲国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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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胡适谈道学:道法自然可行也(4)

所谓老子的“放任主义”被胡适解读为一种完全否定社会与政府作用的极端理念。按照他的研究结果,老子反对以人力(即社会与政府)代替“天道”去赏善罚恶,主张一切都放任自然,让“道”(自然法)来自动处置。

有不少学者指出,胡适的解读不完全符合老子的本意。但不可否认的是,许多主张极端放任主义的人对《道德经》有天然的好感,将老子视为知己。这从侧面说明,老子之道本身存在某种容易招人误会的消极成分。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常被理解为极端放任主义的“无为而治”。

诚然,老子的道学本身存在某些消极因素。但这并不代表胡适的批评完全中肯。

自从老子创立道家学说以来,许多学派都从中受益。其中对经世致用最积极的法家与兵家(有趣的是,胡适恰恰不喜欢这两个实用主义特征最明显的学派),恰恰对老子推崇备至。须知,道家“自然无为”的对立面,通常被认为是主张高度集权****的法家学说;而道家“以无事取天下”的对立面,恰恰是研究和运用暴力最多的兵家学说。可是,司马迁却将法家集大成者韩非子与道家创始人老子的事迹合写在《老子韩非列传》中。由此可知,老子之道并不必然会将人们导向虚无空谈,也可以为经世致用开启智慧大门。

胡适用西方学术工具来研究老子思想,无疑是一次了不起的尝试。他提出的许多新观点可谓振聋发聩,但也有很多牵强附会想当然之处。由于胡适处于新旧思想转型期,所以他对老子思想的认识颇为混杂。例如,他一面盛赞老子之道中蕴含科学精神,一面又称其妨碍了自然科学的产生。

庄子时代有生物进化论吗?

提起生物进化论,大家第一时间可能会想到“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八个字出自清末思想家、翻译家严复翻译的《天演论》。《天演论》的原作者是胡适非常推崇的博物学家赫胥黎。而赫胥黎的思想源头来自于生物学家达尔文提出的“生物进化论”。也就是说,真正意义上的生物进化论产生于近代的英国。然而,胡适却认为生物进化论早在先秦时代就已见端倪。他认为,道家大宗师庄子就用寓言揭示了“生物进化论”的道理。

在胡适看来《庄子·天下篇》虽然不是庄子亲笔作,但称得上是一篇绝妙的后序,而从中总结出的庄子思想内核是——出世主义。尽管庄子生活在世俗当中,却在精神层面“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胡适认为,庄子完成了古代中国的“出世主义”哲学,而庄子哲学的重要亮点之一就是“万物变迁”的观念。

《庄子·天下》曰: “寂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欤?天地并欤?神明往欤?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这段话的核心观点是,万物处于不断变迁的状态。

胡适认为,“万物变迁”的论题并非庄子首创。道家创始人老聃曾经说“万物生于有,有在于无”,简要地归纳了宇宙万物的演化过程。孔子晚年喜欢钻研《易经》,正是从此书中发现了万物从“简易”向复杂演化的规律。孔子试图通过学习阴阳相推之术来掌握千变万化的“天机”。但是在胡适看来,老子与孔子都没认真总结出一个成体系的进化论,也忽略了生物进化的现象。自从墨子开始,先秦学者们纷纷研究“生物进化”这一课题。

根据胡适的研究,对此类问题论述最详细的是《列子》与《庄子》两部道家经典。

《列子》是战国道家大师列御寇的作品。但根据胡适的考证,此书和《庄子》一样是后人东拼西凑的典籍,故而存在许多相互矛盾的言论。在胡适看来,《列子》书中的进化论分为两种:一是万物是由“气”转化的,这种观点与《周易·乾凿度》完全一致;二是万物生于“无”。“无”指的是一种“不生、不化,无形色声味的原质”,万物是其“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的结果。

此外,列子反对上天有好生之德的说法,认为上天对万物一视同仁,不分亲疏贵贱。胡适把这个观点解读为与“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相类的进化论思想。

相对于《列子》,《庄子》的“生物进化论”更加受胡适重视。他认为,庄子的“生物进化论”可以概括为“自化”二字。《庄子·寓言》说:“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胡适对此的解读是“这十一个字竟是一篇‘物种由来’。他说万物本来同是一类,后来才渐渐地变成各种‘不同形’的物类。却又并不是一起首就同时变成了各种物类。这些物类都是一代一代地进化出来的,所以说‘以不同形相禅’。”

世间一切事物原本是同一类,随着生物不断进化才变成不同门类的物种。这个变化并非在同一时间突然完成的,而是经过了千万年无数代的进化。这个观点与近代出现的西方生物进化论的精神十分吻合。

据《庄子·至乐》载:“种有几,得水则为,得水土之际则为鼃蠙之衣,生于陵屯则为陵舄,陵舄得郁栖则为乌足。乌足之根为蛴螬,其叶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为虫,生于灶下,其状若脱,其名为鸲掇。鸲掇千日为鸟,其名为干余骨。干余骨之沫为斯弥,斯弥为食醯。颐辂生乎食醯,黄軦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羊奚比乎不箰,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

这段话的大意是:万物变迁源起于“几”,在水的滋养下开始逐渐演化。在水陆相交之地变为青苔,在山陵高地则演化为车前草,车前草经过粪土的滋养变成乌足,乌足的根演化为土蚕,其叶子则会变成蝴蝶。蝴蝶没多久就变化成了虫,生活在灶下。由于其形状像是在蜕皮,于是虫被称之为灶马。灶马经过一千天生长会演化成鸟,这种鸟名叫干余骨。干余骨的唾液能长出叫斯弥的虫子,斯弥又会生出蠛蠓。蠛蠓生出颐辂,黄軦则从九猷里长出。蠓子由萤火虫所生。羊奚草会与不长笋子的竹子结合,老竹子生青宁虫。青宁虫生程,程生出马,马生出人。最终,人又回归自然造化之初的混沌中。由此可见,天地万物都生于造化,又终将回归造化。

庄子描述了一段神奇的生命演化经过。若以当代生物学的角度看,这里面掺杂了许多不可能出现的奇诡现象,科学性并不高。但在胡适看来,《至乐》篇列举的动植物名称大多难以细细考证,不过庄子阐述的道理毫无疑问是一种“生物进化论”思想。

《庄子》素来以玄妙奇异的想象力著称于史,严谨性从来不是其特征。历史上的庄子并非达尔文式的生物学家,他杜撰了这个万物演化的过程,只是为了论证“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的观点。而胡适在研究庄子时,运用了实用主义的治学方法,也是根据自己的需要来解释材料的意义,而不顾其他方面的问题。他做出庄子有“生物进化论”思想的判断后,组织分析史料也坚持为这个观点服务的原则。

庄子的“自化”说,提及了万物顺应天道(自然规律)“自化”的现象与道理,但并没明确解答万物为什么会变迁的原因。胡适认为,庄子虽然没有明白地回答这个疑问,但他说过的许多话与这个问题有关联。

例如,庄子在《齐物论》中说:“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

这段话的大意是:人如果在潮湿的地方睡觉就会生腰疾乃至偏枯,但泥鳅恰好喜欢潮湿的环境。人如果住在树上就会惴惴不安,而猿猴却能在林中悠然自得。对人、泥鳅、猿猴而言,真正适合居住的地方是不同的。人吃牲畜的肉,麋鹿吃草芥,蜈蚣吃小蛇,猫头鹰与乌鸦捕食老鼠。对于人、麋鹿、蜈蚣、猫头鹰、乌鸦而言,真正的美味是不同的。

由此可见,世上万物的样貌与习性有很大差异,适合人的生活环境,未必适合其他生物。所以有道之人应该清醒地意识到万物各有适合自己的生存发展之道。按照生物进化论的说法,万物为了生存而演化出适应环境的特征与习性,这就叫作“适者生存”。胡适认为,庄子暗示了这种观点,但遗憾的是他从未公开提出万物的变迁就是为了适应环境。

胡适在《中国古代哲学史》中指出:“这一层便是《庄子》生物进化论的大缺点。近世生物学者说生物所以变迁进化,都由于所处境遇有种种需要,故不得不变化其形体机能,以求适合于境遇。能适合的,始能生存。不能适合,便须受天然的淘汰,终归于灭亡。但是这个适合,有两种分别:一种是自动的,一种是被动的……《庄子》的进化论只认得被动的适合,却不去理会那更重要的自动的适合。”

由此可以看出,胡适虽然认为庄子思想中有“生物进化论”的内容,但他认为那是一种朴素的被动的生物进化论。而产生于近代的西方生物进化论不仅理论体系更完整,有生物实验做技术支持,更重要的是那是一种“自动”(即物种主动适应环境)的生物进化论。

用西方的生物进化论来解读庄子的道家思想,是胡适的一个大胆尝试。但需要注意的是,他的研究成果有过多的实用主义色彩,故而既不被中国学术界的元老接受,也不被罗素这样的西方哲学家待见。罗素曾经指出,胡适引用的材料并不足以证明中国先秦时期的某些哲学家(指庄子)具备生物进化论的理念。由此可见,在这个问题上,胡适的学术观点依然存在很大的争议。

庄子的名学与人生哲学是什么?

胡适将庄子的“万物变迁”思想定义为一种“完全天然的进化论”。无论这个观点是否正确,都影响了他对庄子学说的解读。胡适认为,庄子思想的两大亮点是“名学”与人生哲学,两者都与“完全天然的进化论”有很大关系。这个看法是不是用西方学术理论曲解了庄子的思想呢?这得先弄清楚庄子的名学与人生哲学是什么。

此处的“名学”并不是指著名学派,而是中国古代特有的研究名实关系的哲学。诸子百家对“名”与“实”的关系都有一番思辨。

譬如,名家擅长用诡辩术混淆名实关系,并提出了“白马非马”等多个名学命题;墨家以严谨的逻辑对许多事物的“名称”进行了精准的定义;儒家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讲的是为了做事之前需要确立一个合理的“名分”;兵家打仗也讲究个“师出有名”,这个“名”就是发动战争的理由;法家又称“刑名之学”,主张“循名责实”,考核吏民的实际功过是否符合名义上的法律标准。

道家的庄子也深入思考名学问题,并多次与好友惠施(名家大师)辩论,从而建立起了自己的名学理论。

在庄子所处的时代,诸子百家争鸣已进入到白热化阶段。儒墨两大显学之间常常进行激烈的辩论。庄子认为,双方各有是非长短(他将自己的看法写成了《齐物论》篇)。

胡适在研究庄子时将其定位为立场超然的旁观者。他说:“‘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小成’是一部分不完全的;‘荣华’是表面上的浮词。因为所见不远,不能见真理的全体;又因为语言往往有许多不能免的障碍陷阱,以致儒墨两家各是其是而非他人所是,各非其非而是他人所非。其实都错了。”

庄子认为,儒墨两家各有所偏,才会引发争论。而随着争论的深入,偏见反倒越积越深,更加难以分辨出是非真伪。按照胡适的理解,庄子的观点是一种与墨家名学截然相反的“完全的怀疑主义”。

墨家名学的精神是通过辩论来证明真理,辩论是正确的治学方法,必然能探明真理。庄子的看法恰恰相反,认为就算在辩论中获胜,也不一定就能证明谁的意见一定正确,谁的一定错误。庄子的名学否定了“真理越辩越明”的观点,故而被胡适解读为一种具有破坏性的“完全的怀疑主义”观点。

庄子的本意是:人们的见识有偏蔽之处,才导致争论不休,如果能洞明完整的事理,就没有争论的必要了。胡适认为,这是庄子名学中具有建设意义的一面。但问题是该怎样才能全面地认知事理呢?

庄子的办法是不要用一成不变的眼光看待世界,应当注意世间万物万理的相对性。

胡适为庄子的观点找来了许多例证。他说:“这种议论,含有一个真理。天下的是非,本来不是永远不变的。世上无不变之事物,也无不变之是非。古代用人为牺牲,以祭神求福,今人便以为野蛮了。古人用生人殉葬,今人也以为野蛮了。古人以蓄奴婢为常事,如今文明国都废除了。百余年前,中国士大夫喜欢男色,如袁枚的《李郎曲》,说来津津有味,毫不以为怪事,如今也废去了。西方古代也尚男色,哲学大家柏拉图于所著‘一席话’也畅谈此事,不以为怪。如今西洋久已公认此事为野蛮陋俗了。”

从历史的角度看,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

譬如,我们今天看到的万里长城是明朝时的版本,与秦长城的材质与修筑方法都不同,仅仅是地理位置大体重合。至于人类社会的风俗与价值观,更是在几千年中不断变化。例如,文人墨客极力称颂的风华富庶的吴越江南,在先秦时期并不存在。先秦时的吴越还是中原诸侯眼中的荒蛮僻远之地,吴越人毫无后来江南人的温文尔雅,而是以敢死轻生闻名于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