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戴望舒诗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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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著作集(2)

人在尘雾的空间描摹着惨白的裸体

和烧着人的火一样的眼睛。

为自己悲哀和为别人悲哀是一样的事,

虽然自己的梦是和别人的不同的,

但是我知道今天我是流过眼泪,

而从外边,寂静是悄悄地进来。

秋天

再过几日秋天是要来了,

默坐着,抽着陶器的烟斗,

我已隐隐地听见它的歌吹

从江水的船帆上。

它是在奏着管弦乐:

这个使我想起做过的好梦;

从前我认它是好友是错了,

因为它带了忧愁来给我。

林间的猎角声是好听的,

在死叶上的漫步也是乐事,

但是,独身汉的心地我是很清楚的,

今天,我是没有闲雅的兴致。

我对它没有爱也没有恐惧,

我知道它所带来的东西的重量,

我是微笑着,安坐在我的窗前,

当浮云带着恐吓的口气来说:秋天要来了,望舒先生!

对于天的怀乡病

怀乡病,怀乡病,

这或许是一切有一张有些忧郁的脸,

一颗悲哀的心,

而且老是缄默着,

还抽着一枝烟斗的

人们的生涯吧。

怀乡病,哦,我呵,

我也是这类人之一,

我呢,我渴望着回返

到那个天,到那个如此青的天,

在那里我可以生活又死灭,

象在母亲的怀里,

一个孩子笑着和哭着一样。

我呵,我真是一个怀乡病者,

是对于天的,对于那如此青的天的,

在那里我可以安安地睡着

没有半边头风,没有不眠之夜,

没有心的一切的烦恼,

这心,它,已不是属于我的,

而有人已把它抛弃了,

象人们抛弃了敝舄一样。

断指

在一口老旧的、满积着灰尘的书橱中,

我保存着一个浸在酒精瓶中的断指;

每当无聊地去翻寻古籍的时候,

它就含愁地向我诉说一个使我悲哀的记忆。

它是被截下来的,从我一个已牺牲了的朋友底手上,

它是惨白的,枯瘦的,和我的友人一样,

时常萦系着我的,而且是很分明的,

是他将这断指交给我的时候的情景:

“为我保存着这可笑又可怜的恋爱的纪念吧,望舒,

在零落的生涯中,它是只能增加我的不幸的了。”

他的话是舒缓的,沉着的,象一个叹息,

而他的眼中似乎是含着泪水,虽然微笑是在脸上。

关于他的“可怜又可笑的爱情”我是一些也不知道,

我知道的只是他是在一个工人家里被捕去的,

随后是酷刑吧,随后是惨苦的牢狱吧,

随后是死刑吧,那等待着我们大家的死刑吧。

关于他“可笑又可怜的爱情”我是一些也不知道,

他从未对我谈起过,即使在喝醉了酒时;

但是我猜想这一定是一段悲哀的故事,他隐藏着,

他想使它跟着截断的手指一同被遗忘了。

这断指上还染着油墨底痕迹,

是赤色的,是可爱的,光辉的赤色的,

它很灿烂地在这截断的手指上,

正如他责备别人底懦怯的目光在我们底心头一样。

这断指常带了轻微又粘着的悲哀给我,

但是它在我又是一件很有用的珍品,

每当为了一件琐事而颓丧的时候,我会说:

“好,让我拿出那个玻璃瓶来吧。”

望舒草

印象

是飘落深谷去的

幽微的铃声吧,

是航到烟水去的

小小的渔船吧,

如果是青色的真珠;

它已堕到古井的暗水里。

林梢闪着的颓唐的残阳,

它轻轻地敛去了

跟着脸上浅浅的微笑。

从一个寂寞的地方起来的,

迢遥的,寂寞的呜咽,

又徐徐回到寂寞的地方,寂寞地。

到我这里来

到我这里来,假如你还存在着,

全裸着,披散了你的发丝:

我将对你说那只有我们两人懂得的话。

我将对你说为什么蔷薇有金色的花瓣,

为什么你有温柔而馥郁的梦,

为什么锦葵会从我们的窗间探首进来。

人们不知道的一切我们都会深深了解,

除了我的手的颤动和你的心的奔跳;

不要怕我发着异样的光的眼睛,

向我来:你将在我的臂间找到舒适的卧榻。

可是,啊,你是不存在着了,

虽则你的记忆还使我温柔地颤动,

而我是徒然地等待着你,每一个傍晚,

在菩提树下,沉思地,抽着烟。

祭日

今天是亡魂的祭日,

我想起了我的死去了六年的友人。

或许他已老一点了,怅惜他爱娇的妻,

他哭泣着的女儿,他剪断了的青春。

他一定是瘦了,过着漂泊的生涯,在幽冥中,

但他的忠诚的目光是永远保留着的,

而我还听到他往昔的熟稔有劲的声音,

“快乐吗,老戴?”(快乐,唔,我现在已没有了。)

他不会忘记了我:这我是很知道的,

因为他还来找我,每月一二次,在我梦里,

他老是饶舌的,虽则他已归于永恒的沉寂,

而他带着忧郁的微笑的长谈使我悲哀。

我已不知道他的妻和女儿到哪里去了,

我不敢想起她们,我甚至不敢问他,在梦里;

当然她们不会过着幸福的生涯的,

象我一样,象我们大家一样。

快乐一点吧,因为今天是亡魂的祭日;

我已为你预备了在我算是丰盛了的晚餐,

你可以找到我园里的鲜果,

和那你所嗜好的陈威士忌酒。

我们的友谊是永远地柔和的,

而我将和你谈着幽冥中的快乐和悲哀。

烦忧

说是寂寞的秋的悒郁,

说是辽远的海的怀念。

假如有人问我烦忧的原故,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问我烦忧的原故:

说是辽远的海的怀念,

说是寂寞的秋的悒郁。

百合子

百合子是怀乡病的可怜的患者,

因为她的家是在灿烂的樱花丛里的;

我们徒然有百尺的高楼和沉迷的香夜,

但温煦的阳光和朴素的木屋总常在她缅想中。

她度着寂寂的悠长的生涯,

她盈盈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远处;

人们说她冷漠的是错了,

因为她沉思的眼里是有着火焰。

她将使我为她而憔悴吗?

或许是的,但是谁能知道?

有时她向我微笑着,

而这忧郁的微笑使我也坠入怀乡病里。

她是冷漠吗?不。

因为我们的眼睛是秘密地交谈着;

而她是醉一样地合上了她的眼睛的,

如果我轻轻地吻着她花一样的嘴唇。

八重子

八重子是永远地忧郁着的,

我怕她会郁瘦了她的青春。

是的,我为她的健康挂虑着,

尤其是为她的沉思的眸子。

发的香味是簪着辽远的恋情,

辽远到要使人流泪;

但是要使她欢喜,我只能微笑,

只能象幸福者一样地微笑。

因为我要使她忘记她的孤寂,

忘记萦系着她的渺茫的乡思,

我要使她忘记她在走着

无尽的、寂寞的凄凉的路。

而且在她的唇上,我要为她祝福,

为我的永远忧郁着的八重子,

我愿她永远有着意中人的脸,

春花的脸,和初恋的心。

梦都子

——致霞村

她有太多的蜜饯的心——

在她的手上,在她的唇上;

然后跟着口红,跟着指爪,

印在老绅士的颊上,

刻在醉少年的肩上。

我们是她年青的爸爸,诚然,

但也害怕我们的女儿到怀里来撒娇,

因为在蜜饯的心以外,

她还有蜜饯的乳房,

而在撒娇之后,她还会放肆。

你的衬衣上已有了贯矢的心,

而我的指上又有了纸捻的约指,

如果我爱惜我的秀发,

那么你又该受那心愿的忤逆。

我的素描

辽远的国土的怀念者,

我,我是寂寞的生物。

假若把我自己描画出来,

那是一幅单纯的静物写生。

我是青春和衰老的集合体,

我有健康的身体和病的心。

在朋友间我有爽直的声名,

在恋爱上我是一个低能儿。

因为当一个少女开始爱我的时候,

我先就要栗然地惶恐。

我怕着温存的眼睛,

象怕初春青空的朝阳。

我是高大的,我有光辉的眼;

我用爽朗的声音恣意谈笑。

但在悒郁的时候,我是沉默的,

悒郁着,用我二十四岁的整个的心。

单恋者

我觉得我是在单恋着,

但是我不知道是恋着谁:

是一个在迷茫的烟水中的国土吗,

是一支在静默中零落的花吗,

是一位我记不起的陌路丽人吗?

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我的胸膨胀着,

而我的心悸动着,象在初恋中。

在烦倦的时候,

我常是暗黑的街头的踯蹰者,

我走遍了嚣嚷的酒场,

我不想回去,好象在寻找什么。

飘来一丝媚眼或是塞满一耳腻语,

那是常有的事。

但是我会低声说:

“不是你!”然后踉跄地又走向他处。

人们称我为“夜行人”,

尽便吧,这在我是一样的;

真的,我是一个寂寞的夜行人。

而且又是一个可怜的单恋者。

老之将至

我怕自己将慢慢地慢慢地老去,

随着那迟迟寂寂的时间,

而那每一个迟迟寂寂的时间,

是将重重地载着无量的怅惜的。

而在我坚而冷的圈椅中,在日暮,

我将看见,在我昏花的眼前

飘过那些模糊的暗淡的影子:

一片娇柔的微笑,一只纤纤的手,

几双燃着火焰的眼睛,

或是几点耀着珠光的眼泪。

是的,我将记不清楚了:

在我耳边低声软语着

“在最适当的地方放你的嘴唇”的,

是那樱花一般的樱子吗?

那是茹丽萏吗,飘着懒倦的眼

望着他已卸了的锦缎的鞋子?

这些,我将都记不清楚了,

因为我老了。

我说,我是担忧着怕老去,

怕这些记忆凋残了,

一片一片地,象花一样;

只留着垂枯的枝条,孤独地。

秋天的梦

迢遥的牧女的羊铃,

摇落了轻的树叶。

秋天的梦是轻的,

那是窈窕的牧女之恋。

于是我的梦是静静地来了,

但却载着沉重的昔日。

唔,现在,我有一些寒冷,

一些寒冷,和一些忧郁。

前夜

一夜的纪念,呈呐鸥兄

在比志步尔启碇的前夜,

托密的衣袖变作了手帕,

她把眼泪和着唇脂拭在上面,

要为他壮行色,更加一点粉香。

明天会有太淡的烟和太淡的酒,

和磨不损的太坚固的时间,

而现在,她知道应该有怎样的忍耐:

托密已经醉了,而且疲倦得可怜。

这的橙花香味的南方的少年,

他不知道明天只能看见天和海——

或许在“家,甜蜜的家”里他会康健些,

但是他的温柔的亲戚却更瘦,更瘦。

我的恋人

我将对你说我的恋人,

我的恋人是一个羞涩的人,

她是羞涩的,有着桃色的脸,

桃色的嘴唇,和一颗天青色的心。

她有黑色的大眼睛,

那不敢凝看我的黑色的大眼睛——

不是不敢,那是因为她是羞涩的;

而当我依在她胸头的时候,

你可以说她的眼睛是变换了颜色,

天青的颜色,她的心的颜色。

她有纤纤的手,

它会在我烦忧的时候安抚我,

她有清朗而爱娇的声音,

那是只向我说着温柔的,

温柔到销熔了我的心的话的。

她是一个静娴的少女,

她知道如何爱一个爱她的人,

但是我永远不能对你说她的名字,

因为她是一个羞涩的恋人。

村姑

村里的姑娘静静地走着,

提着她的蚀着青苔的水桶;

溅出来的冷水滴在她的跣足上,

而她的心是在泉边的柳树下。

这姑娘会静静地走到她的旧屋去,

那在一棵百年的冬青树荫下的旧屋,

而当她想到在泉边吻她的少年,

她会微笑着,抿起了她的嘴唇。

她将走到那古旧的木屋边,

她将在那里惊散了一群在啄食的瓦雀,

她将静静地走到厨房里,

又将静静地把水桶放在干刍边。

她将帮助她的母亲造饭,

而从田间回来的父亲将坐在门槛上抽烟,

她将给猪圈里的猪喂食,

又将可爱的鸡赶进它们的窠里去。

在暮色中吃晚饭的时候,

她的父亲会谈着今年的收成,

他或许会说到她的女儿的婚嫁,

而她便将羞怯地低下头去。

她的母亲或许会说她的懒惰,

(她打水的迟延便是一个好例子,)

但是她会不听到这些话,

因为她在想着那有点鲁莽的少年。

野宴

对岸青叶荫下的野餐,

只有百里香和野菊作伴;

河水已洗涤了碍人的礼仪,

白云遂成为飘动的天幕。

那里有木叶一般绿的薄荷酒,

和你所爱的芬芳的腊味,

但是这里有更可口的芦笋

和更新鲜的乳酪。

我的爱软的草的小姐,

你是知味的美食家:

先尝这开胃的饮料,

然后再试那丰盛的名菜。

三顶礼

引起寂寂的旅愁的,

翻着软浪的暗暗的海,

我的恋人的发,

受我怀念的顶礼。

恋之色的夜合花,

佻的夜合花,

我的恋人的眼,

受我沉醉的顶礼。

给我苦痛的螫的,

苦痛的但是欢乐的螫的,

你小小的红翅的蜜蜂,

我的恋人的唇,

受我怨恨的顶礼。

二月

春天已在野菊的头上逡巡着了,

春天已在斑鸠的羽上逡巡着了,

春天已在青溪的藻上逡巡着了,

绿荫的林遂成为恋的众香国。

于是原野将听倦了谎话的交换,

而不载重的无邪的小草

将醉着温软的皓体的甜香;

于是,在暮色冥冥里

我将听了最后一个游女的惋叹,

拈着一支蒲公英缓缓地归去。

小病

从竹帘里漏进来的泥土的香,

在浅春的风里它几乎凝住了;

小病的人嘴里感到了莴苣的脆嫩,

于是遂有了家乡小园的神往。

小园里阳光是常在芸苔的花上吧,

细风是常在细腰蜂的翅上吧,

病人吃的莱菔的叶子许被虫蛀了,

而雨后的韭菜却许已有甜味的嫩牙了。

现在,我是害怕那使我脱发的饕餮了,

就是那滑腻的海鳗般美味的小食也得斋戒,

因为小病的身子在浅春的风里是软弱的,

况且我又神往于家园阳光下的莴苣。

款步一

这里是爱我们的苍翠的松树,

它曾经遮过你的羞涩和我的胆怯,

我们的这个同谋者是有一个好记性的,

现在,它还向我们说着旧话,但并不揶揄。

还有那多嘴的深草间的小溪,

我不知道它今天为什么缄默:

我不看见它,或许它已换一条路走了,

饶舌着,施施然绕着小村而去了。

这边是来做夏天的客人的闲花野草,

它们是穿着新装,象在婚筵里,

而且在微风里对我们作有礼貌的礼敬,

好象我们就是新婚夫妇。

我的小恋人,今天我不对你说草木的恋爱,

却让我们的眼睛静静地说我们自己底,

而且我要用我的舌头封住你的小嘴唇了,

如果你再说:我已闻到你的愿望的气味。

款步二

答应我绕过这些木棚,

去坐在江边的游椅上。

啮着沙岸的永远的波浪,

总会从你投出着的素足

撼动你抿紧的嘴唇的。

而这里,鲜红并寂静得

与你底嘴唇一样的枫林间,

虽然残秋的风还未来到,

但我已经从你的缄默里,

觉出了它的寒冷。

过时

说我是一个在怅惜着,

怅惜着好往日的少年吧,

我唱着我的崭新的小曲,

而你却揶揄:多么“过时!”

是呀,过时了,我的“单恋女”

都已经变作妇人或是母亲,

而我,我还可怜地年轻——

年轻?不吧,有点靠不住。

是呀,年轻是有点靠不住,

说我是有一点老了吧!

你只看我拿手杖的姿态

它会告诉你一切;而我的眼睛亦然。

老实说,我是一个年轻的老人了:

对于秋草秋风是太年轻了,

而对于春月春花却又太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