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笑着掐她一下,嗔道,“就知你嘴上不饶人,将来得个厉害的女婿,看他怎么治你!”
毋望摘了片桑叶当扇子扇着,笑道,“我何苦找个厉害女婿,每日被他治着,岂不自苦!我只想找个踏实会过日子的,也就够了。”
“那人不就是程哥儿吗!”张氏小声问道,“你两个可曾说好?他何时来提亲?”
毋望霎时很是尴尬,那章程倒是稳坐钓鱼台的,那次来搭牛棚之后再没提过,她这里剃头挑子一头热有什么用。忙道,“婶子混说什么,什么提亲不提亲的,我说的人非得是程哥儿吗?”
说着脸上嫣红一片,张氏道,“不是他你臊什么?此地无银罢了。”
毋望噘着嘴不再说话,张氏窃笑着,领着她往前走。对面来了两三个妇人,扛着锄头提着水桶,许是刚下地回来,脸膛子晒得黑红,见了她们娘俩,都停下来搭讪。毋望因平日不常出门,这几个女人也不熟悉,只知一个姓陈,一个姓朱,另一个大约姓阚。
那朱氏道,“听我家男人说你们进城里开铺子了?”
张氏笑着应了,陈氏道,“到底与我们这些乡下婆子不同,刘家嫂子真好本事,能进城赚大钱呢。”嗓子像个破铜锣,话里还有股子酸味,毋望不禁瞧她一眼,正巧她也看过来,毋望像做了贼似的,心里咯噔一下,果然,那陈氏话头子转了过来,怪声怪气道,“春姐儿真真是个美人,这皮肤,这身段……啧啧,怪道上回俊哥儿妈同齐家婶子吵起来了呢,听说春姐儿许给齐家外甥了?就是城里的吧?”
几个女人相视而笑,一直没说话的阚氏拉起毋望的手摩挲,一面笑道,“瞧瞧这肉皮儿,细得跟糯米团子似的,到底保养得好,我们下地都不戴帽子的。”
毋望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强笑道,“婶子有所不知,我小时候病过,晒了太阳就出疹子,没法子才戴帽子的。”
阚氏道,“那可不就是命好吗,要是我们也病过,那地里的活谁干呢。”
张氏面上挂不住了,冷了脸道,“谁说我家春姐儿许给齐家外甥了?你们莫要混说,坏了女孩儿家的名声就不好了。”
陈氏道,“那个常来你家的后生不是齐家外甥吗?”
张氏蹙眉道,“他是来给沛哥儿他爹治腿的。”
“怪道呢,原来还是个郎中!”张氏假模假样地同另两个妇人道,“你们没见过那公子,神仙一样的人物,相貌周正,家里又有钱有势,听说县大老爷也要给他三分薄面,比起阮家那个姑爷,不知强出多少倍去。”
毋望不想再听她们胡诌,拉了拉张氏衣袖,张氏会意,径直道,“我们要到磨坊里去,今儿就不聊了,改日上我们家吃茶去。”也不等她们回话,拉着毋望便走了。隐隐听那三个婆娘嗤笑道,“到底是个做姨娘的命,长得那样,倒也中用,还未过门,铺子都开起来了。”
毋望的手被张氏捏得生疼,看她脸色发白,人也微微打战,想来给气得不轻,急忙柔声安慰道,“婶子莫气坏了身子,这些婆姨整日就是东家长西家短的,做什么把她们的话当真!只因咱们平素不下地,也不与她们一处,自然要生出些话来,她们的男人各个都是庄稼汉,怎知她们不是看着叔叔在城里做账房眼热?婶子这样想就没什么可气的了。”
张氏叹道,“我是听她们拿话作践你,心里不好受!都怪我猪油蒙了心,怎会答应齐婶子做那样的媒!你不会怨我吧?”
毋望安抚道,“婶子当日也是没法子,我都知道的,若要怨你,我就带着那颗东珠跑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张氏稍感安慰,又道,“方才她们说的阮家的姑爷是谁?”
毋望想了想道,“我听沛哥儿提起过,大约是阮秋的姐夫吧。”
张氏又跳起来,“那几个烂了舌头的,竟拿你同阮家丫头比!那丫头六岁就卖与人家做使唤丫头的,妖精一样的手段,不知后来怎么给主子看上了,收进房里做了妾,什么姑爷姐夫的,三朝回门都不曾来,人家压根不认这门亲。”
毋望闷闷地也不说话,心里暗暗思量,做了妾不都是如此的吗,枕边人不是丈夫,是主子,主子的原配也是主子,一个妾值什么,能比粗使丫头好多少。
张氏气愤一阵子,又替裴臻抱上了屈,说美玉样的人拿来同茅坑里的砖头比,白糟蹋了云云。毋望也不理会,进磨坊焯了现磨好的绿豆粉装进布袋子,给了那人两个铜板,便招呼张氏回去了。
〇一四 梨雪斋开张
转眼已是初六,前一日蒸的糕点都已上了柜,各色花形,各种口味,一个个小巧玲珑,惹人怜爱。毋望准备好了茶水精挑了几样吃食,摆放在门前的长桌上供客人先尝后买。看看日头,刚到辰时,再有三刻钟便要开门迎客了,心里不免忐忑不安,毋望道,“叔叔腿还未痊愈,过会子就在柜台后头坐着罢,上外头来万一磕着碰着了倒不好。”
刘宏点点头道,“我只管账,旁的都不问,你们做主就是了。”
张氏笑道,“钱财的主都叫你做了,剩下的只有干活跑腿,自然是归我们的了。”
刘宏因腿脚好得差不多了,又逢新店开张,心情大好,便调侃道,“若你能把账面做好,那便让你做账房,我和姐儿两个打杂也是使得的。”
张氏啐道,“在床上养了那些日子,笔头子可还顺当吗?别把算盘珠子拨错了。”
“哪里错得了,这可是正经自己的买卖,绝计错不了的。”刘宏拿手在算盘上噼啪打起来,嘴里说道,“几个月未打,手倒还没生,你们只管招呼买卖,这里有我,且放心罢。”
这时外头有人敲门,毋望想许是章程来了,便问,“是谁?”
门外人回道,“送匾额来的,东家看看吧,可还满意。”
张氏和毋望忙将关板按序一块一块拆开,齐整码在门边,出门看那匾额,上头用红绸子盖着,抬匾的伙计掀开给他们过目,木板是紫檀的,上面拿金箔龙飞凤舞地写了三个大字——梨雪斋。
三人面面相觑,这块匾至少也值五十两银子,都够他们再开三家这样的店了,这位裴公子真是大手笔!
伙计道,“这就给您挂上了。”
毋望木讷地点头,看见街上急急跑来一个人,小厮的打扮,跑到毋望跟前躬身行了个礼道,“恭贺姑娘开张大吉,我们臻大爷派小的先来问问这匾可好,我们大爷原是一早就要来的,无奈昨儿晚上子时过了才从京里回来的,早上一时起不来,请姑娘恕罪,这会子正洗漱呢,等给老爷太太请了安就过这边来。”
毋望又点头,心道,真真难为他了,半夜到家,今儿一大早又要赶这边来,岂不只睡两三个时辰!
一干人等小心翼翼将牌匾升到檐下,只因紫檀是硬木甚重,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挂好,小厮招呼道,“姑娘快来看,这样好的匾,真气派。城里只爷和咱们的铺子用这种匾,旁的人只用软木,叫人一瞧就知道这铺子和臻大爷是关联的,不知要省去姑娘多少麻烦!”
毋望不解道,“什么麻烦?”
“姑娘你不知道吗?要开铺子岂是有了门面货物就成的,街上的流氓无赖要来讹钱,”小厮扳着指头数道,“同行要来使坏,还有官府要孝敬,乱七八糟多了去了,若没人撑腰,买卖断然做不下去的。”
毋望只当他送的仅是匾罢了,谁曾想里头竟还有这样的玄机,一面又叹,裴臻是个心思如此缜密的人,这桩桩件件的大恩小惠就像一张网,密密将她困住了,要逃出去怕也极难。
小厮忽喊道,“我们大爷来了!”
毋望抬头看,街边一排铺子的廊下走来一人,穿着月白的交领大袖长衫,左手摇扇,右手撑着浅绿色的油纸伞,头上扎的丝绦在晨风中飞舞,闲庭信步似的翩然而至。
“先生开张大吉了。”他拱手朝刘宏一揖,又对毋望露齿一笑,“好歹赶上了,我原还不知道,从北平到朵邑只需两日路程呢。”毋望不知怎么,鼻子突地酸了一下,瞧他黑了,人也清减许多,他们原从北平发配到这里,路上走了二十多天,他竟只用了两日,那样大热的天,一路快马加鞭,得遭多大的罪!
裴臻看她面无表情,心里沉了沉,又转身看上头的匾,问道,“你不喜欢么?字是我托县令题的,写得不好吗?”
毋望自觉失了礼,忙摇头请他进店内,张氏方回过神来,引了他坐下,又端了糕点与他吃,裴臻见那梅花状的吃食晶莹剔透,里面的馅都能清楚看见,尝了也觉香糯爽口,便笑道,“夫人果然好手艺,开了张擎等着收钱吧。”
张氏喜道,“承你吉言了,日后要请公子多多关照才是。”
裴臻拱手道,“一定一定。”
不多时小厮来报,“时辰快到了,炮仗也都备好了,请掌柜的示下,可是即刻便开张?”
毋望朝外头张望,脸上有些失落,裴臻摇着扇子睨了她一眼,心下微微着恼,面上却是一派闲散,对刘宏道,“误了吉时怕不好。”
刘宏道,“那就开张吧。”
小厮得了令颠颠跑出去,一时间鞭炮齐鸣,震耳欲聋。毋望捂住耳朵躲在张氏身后,吓得眼睛都不敢睁开,裴臻瞧她那样,甚觉好笑,前头的不痛快也烟消云散了。
炮仗放完了,毋望忙同小厮一道将满地的纸屑扫净,渐渐有客登门,毋望对裴臻福了福道,“我要招呼客人,怕是要怠慢了公子,公子或者到内堂坐坐罢,那里还清净些。”
裴臻道,“不碍的,你自去忙,我同你叔叔说会子话就走了。”
毋望吞吞吐吐道,“你这一路受累了,还要操持牌匾的事,我们着实过意不去,你且回去好生歇息吧,才刚我叔叔说,看哪日你得了空,要请你来吃顿便饭呢。”
裴臻调侃道,“是你叔叔的意思?我原以为是你意呢!”
毋望俏脸一红,低声道,“春君一家都感念公子的恩徳。”
裴臻轻笑一声,见她臊得这样便不再逗弄她,转身与刘宏攀谈去了。毋望暗暗呼出一口气,这时张氏正忙得不亦乐乎,好几个女客点了东西,她一人分身乏术,毋望见了忙去帮忙,拿纸将糕点包成方正的一摞,上边覆了红纸,再拿细麻绳捆扎好,一一递与客人。照眼下卖出的几样看,枣泥佛手,玫瑰福禄寿喜,小桃酥,白萨其马卖得甚好,毋望心里记下了,看来这几样是要多做些的。
正忙着,章程从外头进来了,见了毋望道,“生意这样好,钱是赚着了,想来晚上要受累了,明日的货也得备足的。”
毋望生着闷气,只顾手上干活也不理他,章程瞧她那个模样猜着了几分,赔笑道,“我才从庄子上收租回来,没赶得及你开门,真是对不住,你莫气,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我明日领你去庙会上玩可好?算是给你赔罪罢。”
毋望嘟囔道,“我都多大了还整日玩啊玩的,如今店里忙的这样,如何丢得开手。”
章程笑道,“你只说想不想去吧,若想去,我自然有法子叫人替你,走个一日半日也不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