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一六 嫡妻来问罪
近晌午,客人少了些,娘俩也得了空好坐下歇一歇。张氏打量侄女儿粉嫩的脸,小心问道,“春姐儿,你同那裴公子可是暗生情愫了?”
毋望被婶子猛一问,顿时心跳如雷,慌道,“婶子哪里话,我怎会喜欢上他,纵然他千般万般的好,终究是有家室的人,祖宗的规矩春君断不敢忘,绝不敢有这样的心思。”
张氏迟疑道,“可我总觉着你们私底下是有情的,那裴公子对你如此体贴,凭他的身份地位,这样百般讨好你,真真难为他。”
毋望嘟嘴扭过身子,脑袋里头乱糟糟的,裴臻的脸总在眼前恍,他皱眉,浅笑,眼里的千山万水,竟像烙在她心头似的,挥之不去。想来也甚怪异,她自己也暗暗思忖,莫不是当真对他动了情吗?怎么会呢,她心中所好不是章程么,许是欠了裴臻太多情了,过意不去方才如此的吧。
张氏看她纠结的样子,叹了气道,“若没那条家规,你可是真的愿意跟着他了?其实咱们眼下这种境地,哪里还有本钱挑人家,若你当真有这个心思,我便同你叔叔说,我瞧着裴公子就甚好,纵然是给他做妾,他也绝不会亏待了你。”
“婶子,我不想同别人共事一夫。”毋望道,“你和叔叔两个就很好,甘苦与共,没有那些烦心的事。”
张氏摇头道,“小孩儿家果然不懂,我们如今相依为命那是因为遭了难,你叔叔原先可没这么老实,宏二爷,宏财神,整日里赫赫扬扬的,迷上过勾栏院里的姑娘,也私养过外宅。但凡有钱人家哪个不是如此,旁的不说,就说你爹妈,好得那样,你爹还不是照样有妾有通房。”
毋望低头摆弄手上的细麻绳,记忆里是有两个姨娘的,只是无所出,在自己院子里不常出来,她母亲是个平和的人,平日里也不过问她们,两下里倒也相安无事。现如今想来,母亲心胸宽广是笃定爹的心只在她一人身上,若宠妾灭妻,家宅必定不得安宁,反之,那两位姨娘心里定是比黄连还苦的,虽嫁了人却没有丈夫,没有孩子,这一生还有什么!转念又想起了章程,心里倒有些甜甜的,于是扭扭捏捏同婶子说道,“今日章家哥哥同我说,要回去回了养母,请人来提亲。”
张氏闻言,面上也淡淡的,只道,“先瞧着再说吧,程哥儿如今也甚不稳妥,不知将来怎样结局,现下便应了倒不好,况且我看他与以往不同了,若换了别的爷们,有人敢对自己要娶的姑娘这样,早就拉了脸子,他竟像没看见似的,也不知裴公子给了他什么好处,对人家千恩万谢的。”
毋望听了张氏这样说,心下虽不乐意,却又不好说什么,一个大姑娘家吵着要出嫁,旁人看着总不好,其实她倒不怕跟着章程受苦,从前他家两间茅草房的时候她就愿意跟他的,如今做了半个主子,反倒叫婶子生出嫌隙来。
张氏到柜台后头将一上午的进账细点了一遍,毛账竟有三两二钱银子,忙欢天喜地的招呼毋望来看,“到底还是做买卖赚钱,除去糕点的工本还有房钱,怎么也有五六钱银子的进项,若种地,佃户到年底还闹亏空,早知如此,真该早些来城里才对。”
毋望嘴上应着,心里暗道,早些来没遇着裴臻,城里岂是好立足的,没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这时两个跑堂打扮的人搬了食盒进来,嘴里唱道,“得风楼臻大爷给刘家太太小姐加菜了!”
张氏将他们领到后堂,只听那两人边上菜边报菜名道,“红烧雪猪,干烧鱼,三鲜锅巴,五蛇羹,干煎大虾碌,奶汤菘菜,鱼喷鼻肉丝,还有给小姐的银耳莲子红枣汤,爷说这汤滋阴润肺,叫小姐务必要喝。”
毋望哭笑不得,待那两个跑堂的退出来,忙拿了碎银子要打赏,那两人揖手道,“小的不敢,爷说只要姑娘喝了汤,他那头自有赏赐,绝不许拿姑娘太太的钱。请姑娘进去吃饭吧,外头有小的们看着,待吃完了,小的们收了碗筷再走。”
毋望点头进了内堂,张氏正对着一桌饭菜发呆,口里喃喃道,“这许多,就咱们两个吃,怎么吃得完!愁也愁死了,那裴公子平常就这么吃的吗,一顿下来不要个三五两的!若吃不完定是要倒掉的,真是烧银子!”一面拿自家的海碗倒了三个菜放到碗柜里,又道,“留下些晚上吃,过会子拿桶装了吊在井里,怕到晚上就馊了。”
毋望苦笑道,“婶子真是!叫人看见多没脸,吃不完还兜着走!”
张氏笑道,“反正是给咱们吃的,你怕丢人就说我是海量,我又不要找婆家,不怕人说我是吃货。倒是那裴家大爷,见碗都空了只怕喜欢坏了呢!”
毋望告饶道,“好婶子,莫再拿我打趣了,快些吃吧,吃完了好做买卖去。”
这一顿吃得丰盛,那个奶汤菘菜甚好,毋望就着饭多吃了几筷,张氏道,“还是裴公子面子大!阿弥陀佛,竟叫我们姐儿多吃了半碗,可了不得!”
那两个小二估摸着她们吃完了便进来收拾,看着盅里一大半的银耳汤愁眉苦脸道,“我的姑娘,你不喝汤,咱们回去怎么交代啊!”
毋望歉疚道,“实在对不住,我当真喝不下,索性倒了吧,你们回去就说我喝了,可行?”
两个小二想了半日,小心倒出去一半,将盖子盖好,放进食盒里,复又作了揖,躬身退出去,才走到门口,见轿上下来一人,不由吓了一跳,恭敬见了礼,呼道,“给大奶奶请安。”
张氏与毋望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臻大奶奶找上门来了,且不管她因何而来,总之必定来者不善。张氏向毋望使了眼色,想叫她避上一避,毋望一脸坦然,并无半点要回避的意思,未做见不得人的事,若躲开了岂不理亏似的!
臻大奶奶真是个美人,十八九岁的模样,穿着直径纱缠枝锯莲平纹的续衽长衣,手里拿把绢扇,唇上点着胭脂,指尖染着蔻丹,盈盈站在门前,美艳不可方物。她抬头看了门框上的牌匾,脸上不喜不悲,只轻声细语道,“梨雪斋,果然好名字,配得上姑娘这样的妙人儿。”
毋望迎了她与两个丫头进来,奉了茶道,“不知臻大奶奶来,有失远迎了。”
那素姐儿瞧那女孩儿明眸皓齿,素衣纤纤,着实生了一副好相貌,心下便一沉。原是想来瞧瞧臻大爷心尖子上的人长得什么模样,无非艳若桃李罢了,自己也不会被比下去,谁知竟是个神仙样的人物,通体没有一件头面首饰,却乌发如云,肤质洁白,还有那嫣红的檀口,与她一比,倒觉得她嘴上的胭脂媚俗起来了。当下有些不自在,又不得不挤出三分笑容来,胡乱答道,“不碍的,我听臻大爷说姑娘在这附近开了个铺子,便想来认个门,找了半日未找着,得亏有这牌匾,好歹认出来了。”
毋望笑道,“这些小点心是我同婶婶做的,过会子给夫人挑些带回去尝尝吧,只希望夫人不嫌弃才好。”
张氏在一旁点头道,“承蒙裴公子多方照顾,今日夫人既来了,好歹赏脸带回去些个,给府上的姑娘们也尝尝。”
素姐儿也不接话,直直问道,“外头那块匾看着眼熟,可是我们大爷送的?”
毋望心道果然兴师问罪来了,面上仍是无波无澜,淡笑着点头。
“怪道呢。”素姐儿冷笑,“我们大爷这会子可用了心思,不知多早晚妹妹进园子里来?在外头总归不体面,况且开这么个铺子,旁人还不知怎么笑话呢,妹妹,你说是也不是?”
毋望咬牙忍了半日才道,“臻大奶奶的话春君听不懂,春君开这样的饼铺子不偷不抢,凭手艺过日子,哪里就叫人笑话了。”
素姐儿摇着绢扇,缓缓道,“我是知道的,妹妹莫要害臊,我今日来,就是要请妹妹跟我回去的,没个名分总不长久,我也不是善妒之人,眼里还是容得下的。”
毋望面色惨白,被臻大奶奶羞辱得不轻,一面心里恨裴臻,他那样由着性子胡来,如今叫他媳妇误会了,巴巴跑了来,无事也变得有事了。
一旁的张氏听不下去了,没好气道,“大奶奶可曾问清了就来说这话,我们姐儿是未出阁的姑娘,这样的脏水可泼不得,再说也没有这么个理,你一个奶奶抛头露面来给爷们儿请人,若叫人听了去才真是失了体面呢。”
素姐儿怒了!本想好声好气请她进园子,到了眼皮子底下非使了手段治死她,如今她反倒拿起乔来,还抱怨她的不是。
“别打量我们奶奶好性儿,一个姨娘还要三媒六聘的吗?哪家不是悄不声的从偏门抬进来就完事的,我们奶奶怕失了体统才迂贵来请的,别给脸不要脸!”素姐儿的大丫头喜儿口如利剪,见自己主子被人抢白,气不打一处来,对着张氏就吼回去。
张氏怒不可遏,冷笑道,“哪家的丫头这样缺管教,你主子在这儿说话,哪里来你插嘴的余地!”
毋望看门前渐渐有人围观,忙劝住张氏,对素姐儿道,“想是奶奶想岔了,我家并未答应齐婶子保的媒,谈不上姨娘这一说。”
素姐儿也不拿正眼看她,讥讽道,“面儿上没答应,私底下来往甚密,给你名分你不要,偏要偷的不成!”
〇一七 真情不相嫌
毋望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吐也吐不出来,恨声道,“奶奶说话也请三思,我是正经人家的女儿,不愿遭受这样的不白之冤?裴公子帮衬咱们家,我们原就是感激万分的,将来也定是要报的,只是报恩也犯不上以身相许,春君家无钱无势,断然高攀不上,还请大奶奶放心。”
素姐儿拍了桌子立起来道,“真打量我不知道吗,那日下大雨,你二人在一间屋子里待了半日,那样的昏天黑地,足有半个时辰,什么事做不得!我们臻大爷可不是柳下惠,馋嘴猫似的,你两个没事儿,说出去谁信!”
毋望委屈得几乎哭出来,双眼含泪,更是我见犹怜。
张氏忙道,“这事我是知道的,我家男人摔断了腿,那日春姐儿是去请裴公子来给她叔叔医治的,偏巧赶上了急雨,待雨过了再回来也是有的。”
素姐嗤道,“那是幌子罢了,究竟做了什么谁也不知道,臻大爷把人都打发到外头去了,还能干什么好事!”
这下子张氏也愣在那里无话可说了,直勾勾盯着毋望,若不是素姐儿在场,只怕也要审上一审。
毋望反倒平静了,这女人真像助儿说得那样,贤名在外,骨子里拈酸吃醋,什么样的狠话都说得出口,怕也是个五毒俱全的人,那位裴公子当真是个可怜的。便道,“我行得端立得正,不怕人背后指点。奶奶有工夫操这份闲心倒不如把心思放在臻大爷身上,夫妻和睦不比旁的强上十分吗。”
素姐儿看那女孩儿挺直了脊背,面上冷冷的瞧不出异样,说出来的话就像尖刺似的扎在她心上,顿时脸色灰败下来。谁不想夫妻和睦来着,可那臻大爷见着她就像见着了仇人,连个好脸子也没有,如何能和睦!话虽如此,只是输人不输阵,又抖擞起精神道,“我们夫妻和睦与否不劳你费心,我今日已来过了,请了妹妹,臻大爷面上也有了交代,既然妹妹不肯同我回府,那日后再要进来可难,妹妹还是细细思量吧。”
毋望暗哼,说了一车的狠话还说是来请人的,是来给下马威的吧,还是早些打发了清净。便道,“春君不敢与大奶奶称姐妹,奶奶只消看住裴大爷,我这里绝计不会出乱子的。”
“好!”素姐儿沉声道,头上的累丝金凤微微颤动,“姑娘果然好气性,今日的话可作数?”
毋望道,“自然是作数的。”
素姐儿笑道,“那我便告辞了,春君姑娘请留步吧。”说完整整衣裙,领着两个丫鬟出门而去。
张氏吐了口浊气,抚胸喘了一阵子,突又忆起适才臻大奶奶的话,忙问道,“那日究竟怎么回事?什么将下人都支开了?裴公子可曾对你动手动脚?你要急死我吗?快说!”
毋望叹道,“婶子糊涂,哪里就有她说的那样不堪了!只在一处吃了饭,再没别的了。若真有什么她哪里还会来,左不过来探了口风,回家好安心罢了。”
张氏跺脚道,“最毒妇人心!这样难听的话来糟践你,叫旁人听见,还嫁不嫁人了!”
毋望勾勾嘴角闲散道,“她要是坏了我的名声,那我岂不只好嫁给裴臻了?她断然不会的,你没瞧见她才刚避开人多的时候说的吗。”
张氏跌椅子里,喃喃道,“亏得没答应那门亲事,这位奶奶哪是个醋坛子,分明就是个醋缸,若真进了园子,落到她手里,怕是凶险得很。”
毋望也颇庆幸,虽说嫁了裴臻富贵荣华是肯定的,只是每日里钩心斗角也是件劳心劳力的事,哪里及眼下逍遥快活。
隔了会子张氏又问道,“那裴公子下回来怎么办呢?总不好赶出去吧。”
毋望道,“是咱们家的恩人,断没有赶出去的道理,看不住爷们儿是她自己没本事,和别人什么相干,顶多每回裴公子来我避开也就是了。”
那厢裴臻还不知此事,正给章程牵线搭桥相谈甚欢。
“既这么的,那明日就将契约签了才好,免得夜长梦多,不知薛掌柜意下如何?”
那薛掌柜是城中最大的米面铺子的老板,原本看章程十七八的愣头青,没打算再与他合作,只是如今裴臻从中斡旋,又愿意作保,自不好驳了他的面子,只得连声道,“使得使得。”
章程此时对裴臻的敬仰当然是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的,一心只为谈成了买卖高兴,旁的什么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裴臻笑得极欢畅,心道,如何?明日的庙会打了水漂了吧,看来刘毋望还是没有银子要紧,这个年纪正是立业的时候,成家么,还是让在下先来吧。
摇头晃脑之际,助儿弓着身子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说的什么没听清,只好对桌上其他人拱手告了假,拉着助儿去了隔壁雅间。
“说吧。”喝了几口浓茶,又瞧助儿吞吞吐吐的样子,不由有些担忧起来,“可是老皇帝薨了?”
助儿摇头道,“比这还要紧的事。”
裴臻眉毛拧起来,目露凶光,喝道,“杀才,和爷打起哑谜来,莫非想到暗室领杖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