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孩喜得又要给她磕头,叫她拦住了,笑道,“你就是留下了,咱们不作主仆只作姐妹,你不用动辄磕头。”说着暂且打了烊,领她到后院沐浴。一通清洗下来,换了干净衣裳鞋袜,梳了两个髻,那小乞儿竟是个齐全孩子,手脚也甚麻利,将澡房里收拾停当,不等毋望吩咐又去开铺门,又扫地擦桌椅,忙个不停。
毋望笑道,“先别忙了,来吃些东西才好。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儿道,“我行六,家里人都叫我六儿,也没有什么正经名字,请姑娘给我取一个吧。”
毋望道,“既是爹妈取的,改了倒不好,还叫六儿吧。”
两人又笑谈了一阵子,张氏推着小车回来了,进门只道,“有客吗?”定睛细看却见那女孩儿穿着春姐儿的旧衣裳,奇道,“姐儿,这是哪家姑娘?”
毋望接了她手里的家伙什,将原由这般那般的说了,张氏恨道,“那帮花子太缺德,饭都吃不上了还有心思轻薄女孩儿,怪道叫人唾弃呢。你且留下吧,家里的活搭把手,也好和春姐儿做伴。只是大了些,若小个两三岁的,倒好配给我家沛哥儿呢。”
毋望道,“婶子想得真远,沛哥儿才九岁,也不知何时回来呢。”着六儿给张氏见了礼,拿出徳沛的家书与她看,张氏又哭又笑的,直啐道“猴仔子”。六儿拧了帕子给她净脸,到后厨生火做饭去了。
张氏看罢了,宝贝似的收起来,说要等刘宏回来给他看,也叫他喜欢喜欢,又问道,“可是裴公子送来的吗?他可曾同你说什么?”
毋望想来又是一阵酸楚,不好叫张氏看出有异,便强笑道,“没什么,只说些家常,齐家的淡玉也来了,坐了会子也就去了。”
张氏点了点头,兴冲冲把钱袋子里的铜板全倒在桌上,一个个细数,拿麻绳串起来,笑道,“今日生意好,卖了竟有五十碗馄饨,全赖裴公子,街面上的流氓无赖知道我是梨雪斋的,讹钱都绕过我的摊子,可省了不少,否则这些都给了他们都不够。”
毋望无奈道,“就是钱还了他,情也还不完了。”
张氏不察,也应道,“可不!只是如今我也听到些风言风语,外头传你和他……唉,只怕将来不好说人家了。”
毋望倒不在乎这些个,心里只盼着章程罢了。
张氏问道,“今日程哥儿可曾来?”
毋望摇头道,“不曾来呀。”
张氏皱眉道,“我在城外摆摊,连着几日见他进城,竟一次也没来过吗?恐怕那个传闻他也听见了,心里不自在罢了。”
毋望也叹了气,他不来也没法子解释什么,也或许他近来忙,一时没空来看她罢。
张氏哼了一声道,“我看你早做打算才好,现下他不同了,是大家子的公子,我们这样人家哪里看得上,到底要找个门当户对的,也好叫他腰杆硬些,你且等着瞧吧,定要给我说中。”
“果然这样也是命中注定的,我与他无媒无聘,他若要娶旁人,我也无法,只过好自己的日子罢了。”毋望笑道,面上无半点急色。
张氏摇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也不操心那许多了。”拍拍身上灰尘,自去里间发面去了。
〇二四 病入相思疾
得风楼的汤还是每日定时送来,六儿很好奇,仰着脸问道,“姑娘,是谁送的?”
毋望抿嘴不语,那送汤的人只怕早已恨死她了。
裴府此时正乱作一团。大奶奶病得人事不知,臻大爷带齐大姑娘出去了一趟,回来睡了一下午,到晚饭时候竟烧起来,胡话说了一整夜,吃了药也不见好,把裴老爷和裴夫人急断了命根子。
“莫不是冲撞了哪里的阴人了吧,怎么一下两个都成了这样。”裴夫哭得肝肠寸断,呼天抢地了一通,终于想到了角落里的淡玉,便问道,“玉丫头,你大哥哥昨日带你上哪里玩去了?可曾到什么不干净的地方?”
淡玉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她母亲高氏急得直跺脚,喝道,“不许打哑谜!没见着你大哥哥成了这样吗?还不把地方列了出来,好救你大哥哥一命!”
淡玉知道瞒不过,只得老实道,“昨儿没去哪儿,只去了春君的梨雪斋,大哥哥和她在里间说了会子话,怒气冲冲就出来了,我没敢问,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
高氏与裴夫人面面相觑,裴夫人叹道,“我这痴儿竟有这一遭劫难!往日从未见他对女孩儿怎么的,如今遇着了命里的克星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时裴阑从外头进来,问道,“大哥哥怎么样了?”
裴夫人见他一人前来放心了一些,只道,“你站远些,这病来得凶猛,也不知什么缘故,没的过着了病气,你院里还有两个有身子的,过给了她们倒不好。”
裴阑探着脖子往床上瞧,讷讷道,“好好的怎么病了,真是蹊跷!我才刚听你们说什么梨雪斋,真是为了那个小姑娘?真可气,就那么点子出息,为个丫头病成这样!”
裴老爷斥道,“你给我闭嘴!不想想法子,就会在这里胡诌!你就是这么兄友弟恭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裴阑挠了头道,“那有什么难的!心病还需心药医,把那女儿请了来就是了。”
再看看床上那位,烧了一夜嘴唇都起了皮,丫鬟绞了冷帕子换下头上晤热的那块,又拿了勺子喂了水,他嘴里不知嘀咕了句什么,昏昏沉沉又睡过去了。
裴夫人道,“才喝了药,过会子看了再说。人家姑娘既不愿意,请了来也为难,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惊动吧。”
裴阑道,“大嫂子怎么样?”
裴夫人摇头道,“这会子还是人都不认得,今晚差人拿些纸钱,到槛菊园西北角的廊子下烧了,送上一送,兴许就好了。”
一行人出了园子,又往金钥馆去了。裴臻迷迷糊糊躺着,大热的天冻得直哆嗦,一会子又热得盖不得被子,心里梦里都是毋望的影子。原来机关算尽一场空,心里悲苦,身子也支撑不住了,一头就栽倒了。
怎的就弄成了这样!原先他就没想纳妾,只是意难平罢了,想瞧瞧什么样了不得的人物,农家女却不愿与富户做小,心气儿比天还高不成!见了人,方觉得她确和一般的小家子不同,却也没正经当回事,后来渐渐就不对了,成了他一厢情愿,到最后还闹得百爪挠心,究竟是什么缘故,他也没弄明白,这辈子还要来一场非卿不娶,以前欠下了风流债,一下全要还个爽利,当真是报应!
那厢裴阑找到了助儿,厉声道,“你怎么伺候你主子的?前头的事儿如何不来报,非要现下闹出人命来才好吗?大爷无事则已,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仔细你的皮吧!”
助儿也甚委屈,搓着手道,“我也没料想到会如此啊,大爷一向主意大,但凡他想办的事就没有办不成的,谁知这回在那么个小丫头片子身上跌了跟斗,我原想大爷娶不了这个姨娘也没什么,万没料到竟成了这样,大爷这回是动了真格的了,二爷,你要是疼我们大爷,就想法子把刘春君掳回来吧,往大爷房里一塞,算完事!”
裴阑差点没忍住要扇他一个大嘴巴,斜眼道,“蠢材!凭你主子的能耐,要掳早就动手了!得着了人得不着心,你这奴才懂不懂!人家现下要的是心!”
两人坐在假山的石头上长吁短叹一番,裴阑道,“你跟了他那些年,不知道他的为人吗?认死理,一条心到底,这下可怎么样呢,病得都要脱相了,愁死人了。”
助儿站起来拍拍衣裳道,“我请春君姑娘去,叫她好歹来瞧瞧大爷,我们大爷对她有恩,不论如何她总会来一遭的。”
裴阑道,“我一道去,倒要看看这女孩儿哪里就值得他爱成这样。”
裴阑骑上马,助儿传了轿夫,抬着竹抬椅,往梨雪斋就是一通狂奔,好在离得近,约摸一刻钟也就到了。裴阑勒住了马,眯眼往里瞧,一个女孩儿在柜台后头做账,算盘珠子拨得利索,雪白的手指上下翻飞,蹙着眉,一本正经的样子,是个美人没错,可能还有些肚才,可怜他大哥哥在家为她病得浑浑噩噩,她却半点不妥皆无,可见是个口冷心也冷的女子!
裴阑翻身下马,大咧咧冲了进去,那女孩儿抬头,裴阑不禁叹了叹,好一双翦水双瞳,纯净得能倒映出人的影子来!
毋望从柜后走出来,打量这人,嘴角绷紧了,有些恼怒的样子,五官与裴臻有八分像,只比他微黑些,个头也比他矮些,又看见助儿跟着,想来这人是裴府的,只这脸子,倒像谁欠了他几百两银子,毋望一时也摸不着头脑。
裴阑拱拱手道,“在下裴阑,见过姑娘了。”
助儿在一旁解释道,“这是我家二爷。”
毋望提衽还了礼,淡淡道,“见过裴二公子。”
裴阑点了头道,“今日前来有个不情之请,请姑娘同我走一遭,家兄病得只剩一口气了,临终要见姑娘一面。”
助儿心里暗叹,到底亲兄弟,扯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和大爷有一拼?
毋望听了这话如遭电击,腿软得几乎站不住,眼泪簌簌地往下流,喃喃道,“怎么出了这样的事!”
内堂的六儿见自家姑娘成了这样,斗鸡似的冲出来,扶住毋望扬声喊来张氏,又怒道,“爷们儿家欺负我们姑娘算怎么回事!你也不嫌臊得慌!亏你高头大马地骑着,一点子礼义廉耻都不懂吗!”
张氏忙将侄女儿搂在怀里,一迭声地问,“这是怎么了?亏得我今日没出摊去,竟欺负到家里来了!你是谁家的爷们?六儿,拿擀面杖招呼!”一声令下,六儿跃跃欲试就要往上凑。
裴阑绿了脸,助儿见状忙挡住了大叫,“夫人,我是臻大爷的小厮,你不认得我了?千万别动手,他是我家二爷!”
张氏方定睛瞧了,叫六儿住了手,不解问道,“这是怎么话说的?出了什么大事了?”
毋望抽噎道,“都怨我!那日裴公子来,我话说得急了些,把他气得卧了床,现下……竟要死了!”
张氏一听也乱了方寸,责怪道,“你这孩子,要害死人命吗!如今可怎么办!”
助儿道,“叫姑娘同我们去吧,或许我家大爷见着了姑娘,又活过来了也未可知,姑娘就算救人一命吧,小的给姑娘跪下了。”说着以头杵地,趴着号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