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五六 人在深深处
毋望到佛堂进过香后一直心神不定,回到房里也不言语,只坐在窗下愣神,玉华照旧每日尽心伺候,细打量了也没有翠屏说的那样,想是翠屏想岔了,或者那几日玉华身体不好,万一是吃坏了肚子,恶心反胃也是有的,说出来竟成了怀孕,不是叫人没脸吗?她也不好问什么,心想她若果真如此总要来求她的,就是玉华不来,慎言也是要来讨人的,就静等着,瞧他们有什么动静再作打算。
又过几天,这日厨房的蜜大娘喜滋滋地拎了一尾鱼进来,对毋望道,“姑娘快看,前头三老爷才刚打发人送了条沙光鱼来的,这么大的真没见过呢,我还愁给姑娘做什么菜好,可巧菜就上门来了,过会儿先炸了再拿葱姜腌渍,回头给姑娘糖醋了吃可好?”
毋望才要说话,见玉华白了脸,对蜜大娘没好气道,“妈妈愈发不懂规矩了,这样腥的东西拿进姑娘的绣房里来,碰着了房里的摆设我们又要擦半天的。”
蜜大娘听她一说,悻悻回道,“姑娘都没说什么,就你最金贵。”语毕拎了鱼去厨房了。
玉华皱着眉快步走出屋子,翠屏对毋望使了眼色也跟了出去,六儿边擦桌子边道,“玉华近来不知怎么,肝火旺得很,动不动就拉脸骂人,几个小丫头吓得连声都不敢吭呢?”
毋望摸不着头脑,便草草应了声,六儿又道,“昨儿老太太屋里星儿姐姐说这几日秋燥,老太太那里正配清心丸呢,今儿过了晌午姑娘先别歇觉,打发郎中来给姑娘把把脉,看有不爽利的也配几味药调理调理。我看玉华这些时候不自在,顺便也给她看看吧。”
毋望心想这倒是个法子,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逼她一逼再说,如果她肯搭脉,那就是没什么事儿,前头都是瞎操心,如果她死活不肯,那就难办了,看来十之八九是给猜中了的。故道,“过了晌午就来吗?玉华可知道了?”
六儿道,“星儿姐姐只同我说的,她们都不知道。”
毋望笑了笑道,“那你同玉华去说一声吧,叫她中上在我房里候着,我同她一道请脉。”
六儿嗳了一声就收拾了水盆抹布出去了,转了几个弯,到了那厨房倒泔水的沟渠边,才要泼水,只听隐约有人说话的声音,好像是翠屏的,翠屏直道,“你这猪油蒙了心的,这下子可怎么好,这么大的事你能瞒到多早晚去,还是求姑娘开恩吧,或者还有一条活路,姑娘心最善,你同她说了自有你的好处,再不济也能讨个公道,叫姑娘去老太太那儿说,老太太自有道理。”
玉华哭道,“你叫我怎么有脸说呢,这不明不白的,姑娘心里怎么看我?推还来不及,哪里有闺阁里的姑娘招惹这种事的,万一狠了心,只怕一气之下把我赶出院子去了呢。”
翠屏又劝道,“我们姑娘同大姑娘是一样的吗?她何尝这样不通人情了,你自己长了对歪眼,倒看别人也是歪的不成?依我看你只剩这一条路了,究竟怎么样你自己拿主意吧。”
六儿偷听了半天一头雾水,也闹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又有话要传,便大声咳嗽一下,把她们两个都吓了出来,玉华惊道,“你什么时候来的?竟是在这里听墙角吗?”
六儿道,“我才来倒水的,哪里听着你们说什么,只隐隐听见你两个的声音,你们说悄悄话我也不好上前来,就在这里咳嗽一声唤你。姑娘使了我来和你说,瞧你这几日精神头不好,老太太那儿正好打发大夫来给姑娘把脉,叫你一同请脉,也好抓了药来吃。”
翠屏是知道的,暗道姑娘心思密,自然有法子叫玉华说。那玉华脸上浮出颓败之色来,只想到天也不容我,干出了这等糊涂事来,报应可算来了。
翠屏对六儿道,“知道了,你忙去吧。”六儿点头去了,翠屏抓着玉华的手道,“这回是躲不过去的了,难不成你敢让大夫把脉吗?名声还要不要了,还是快去找姑娘吧,一五一十供出来,方能保命,若落到了大奶奶手里,那有你受的了。”
玉华长叹一声,无可奈何道,“如今只能听天命了,盼姑娘念着素日的情分救我吧。”
两人结伴往毋望那里去,进了门,见她歪在榻上看书,小娟儿和青桃两个正拆雕花门上的帷幔,青桃边拆边道,“天渐冷了,咱们门上该换门帘子了,我回头上二太太那儿讨去,前儿看她正打发人买锦缎呢,还问咱们院里要不要,我要来回玉华姐姐的,后来忘了。”
毋望抬头看门前立的翠屏和玉华,心沉了沉,看来确有其事了,一面盘算着这事怎么办才妥帖。
玉华见自己姑娘眼若寒潭,面上毫无表情,一时又是愧疚又是伤心,左右不是心思也飘忽了,绞着帕子低下头,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
翠屏挥了手叫两个小丫头出去,又转身关上了房门,玉华没法,事到如今只有硬着头皮说实话了,便屈膝给毋望跪下了,以头杵了地,哽咽道,“奴才干了混事,姑娘开恩救命吧。”
毋望心都凉到了脚后跟,撑起身子道,“你干了什么混事?”
玉华抖了抖,深吸了两口气,咬牙道,“奴才年轻不尊重,闯了大祸,肚子里……怀了孽胎,给姑娘没脸子,今日到姑娘跟前告罪,求姑娘饶命。”
毋望心里乱作一团,直恨道,“你早干什么了?我打量你是个明白人,竟干这种糊涂事来,如今怎么样呢,我饶了你犹可,这肚子怎么办,孩子可是大爷的?”
玉华哭道,“不是那冤家还是谁的?头里花言巧语,到了这个时候连人都不见了,我是有冤无处诉,求姑娘赏我碗药吧,我打发了这孩子再给姑娘做牛做马。”
翠屏听得发了急,在旁边斥道,“你不说叫姑娘想法子,倒求药来了,外头什么药得不着,偏和姑娘说,我看你真是个糊涂虫。”
毋望本想再骂她,别人的丫头都好好的,自己的院子里怎么出了这种事,当初老太太把她派给自己,肯定也没想过会这样,现在怎么办才好?撵出去了她就是死路一条,留下了,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到时候更不好交代,想来想去都怪她猛浪,还有那慎言,干了这种造孽的事竟不闻不问,这烂摊子倒扔到她头上来了,因道,“大爷可知道了?他怎么说?”
玉华悲凉道,“我好几趟想找他,不是跟前有人就是他有急事,都没能说成。”
毋望看她直跪着也可怜,对翠屏道,“搀起来说话吧。”
翠屏听了一喜,看这形势姑娘是不会坐视不救的了,忙扶玉华到八脚凳上坐下,对毋望道,“姑娘快拿主意吧,好歹不能把孩子拿掉,头胎滑了日后再怀就不易了,再说这可是姑娘的亲侄儿啊,姑娘最慈悲的,总不会看着他们娘两个受苦的。”
毋望道,“我何尝不知道,都怪慎言那坏胚,你也是的,怎么听他胡浸?眼下这事我也做不得主,只好听老太太的了,我自然是盼你好的,能进了门子也无话可说,万一老太太不认怎么好呢,我真是愁也愁死了。”
三个女孩儿相对无言,玉华只顾哭,全没了平日的麻利劲儿,毋望也心疼她,这些时候竟是瘦了些,脸颊都凹了下去,每日担惊受怕,不好叫别人看出来,忍着尽心伺候主子,别人担了身子都养着,她这样,连小家子里的农妇都不如。
转念又想想,这事到了老太太那里定是要找大奶奶来商量的,那大奶奶人矫情,不恨死了她才怪。又看看玉华那惨样儿,遂暗横了心,大奶奶要恨便恨吧,横竖有太爷和老太太在,她再有手段也不能把她怎么样,眼下安顿了玉华要紧,再晚了怕要出大事的。便问,“孩子多少日子了?”
玉华涨紫了面皮道,“约摸两个月了。”
毋望大受打击,算来是到了这个院里后才搭上的线,看来是自己管教不严所致的,便愁肠百结道,“我平日疼惜你们,怕累着了你们,鲜少给你们派活,如今竟是害了你们了,若我规矩严些,你们也不敢造次了,都是我的不是。”
玉华一听又顺着桌脚跪下了,惶恐道,“是奴才混账,就是死了也是活该,万万不敢寻姑娘的不是,姑娘对咱们没得说的,姑娘宽宏大量,是奴才不识时务,姑娘要打要骂都是应该的,求姑娘别动气儿。”
毋望没计奈何,亲自上前扶了她起来,温声道,“你有了身子,地上凉,仔细伤了孩子。你放心吧,我自会替你做主的,这几日只管静心将养,我先寻大爷把事情说了,看他怎么个意思,他若上心自然去央求大太太保媒,他若不上心,我自己到老太太跟前回禀去,叫谢慎言还你个公道。”说着赌上了一口气,开了门,带着翠屏往聚丰园兴师问罪去了。
〇五七 妙解连环扣
往聚丰园的一路上都在琢磨,这事是当了茗玉说好呢,还是背着她只和慎言说?当她面恐怕她撒泼,背着她,回头又说自己眼里没她,他们内宅的事倒绕过了她去……左思右想了半日,还是当着他们夫妻两个说的好,自己也要做出委屈状来,不依不饶方才好,必要时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闹,就说慎言坏了她院子里的名声,叫茗玉给她想辙,这样茗玉恨不着她,又不得不把事担下来,她去求老太太要比自己去说效果好得多,正房都肯担待了,老太太还有什么道理不答应呢。
打定了主意便一路往前赶,恰好路上遇着了慎言的小厮,翠屏喊了他问道,“大爷今儿可在园子里?”
那小厮回道,“才刚回来的,这会子在大奶奶屋里说事呢。”
毋望心道那再好不过了,便进了园子里,翠屏担忧地拉了她道,“大奶奶也在呢。”
毋望拍了拍了拍她的手道,“我自有道理。”
园内丫鬟通报道,“刘大姑娘来了。”
一会儿慎言和茗玉都迎了出来,言大奶奶亲热地挽了她的胳膊道,“今儿吹的什么风把姑娘吹来了?平日可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呢!”
毋望面上无波,暗道,什么风?邪风,过会子你知道了,只怕不待见我,还谈什么贵客。当下也不多说什么,跟了他们夫妇进了花厅,茗玉让座让茶,万分的客套有礼,慎言笑嘻嘻道,“妹妹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吗?”
毋望斜他一眼,哼道,“你做的好事,却来问我?我今儿是来找嫂子给我申冤的。”
那夫妻俩面面相觑,慎言面上古怪,大概是猜着了一些,又不敢肯定,就试探道,“我何时得罪了妹妹吗?”
“你还装傻。”毋望抽出帕子哭起来,边哭边道,“你就是这么当哥哥的?不顾念我也便罢了,这会子叫我难做人了,你怎么给我交代?”
茗玉一看慌了神,怎么好好的,说哭就哭了,急忙吩咐丫头绞了帕子来给她擦,一面道,“什么样的大事,妹妹只管同我说,理他做什么?”
毋望指着慎言鼻子对茗玉道,“你问他去他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妹妹屋里的人他也惦记,这会子好了,我屋里的玉华有了喜了,叫旁人怎么说我一个姑娘家房里出了这种没脸面的事,我要看看你们怎么给我交代,否则我就找老太太去,叫她评评理。”
茗玉闻言怔怔看着慎言,没料到他竟给她来这手,这下子生米做成了熟饭,不认也不成了,越想越气,邪火直蹿上来,咬牙切齿嘶吼道,“好你个谢慎言,你这小狗攮的杀才当着面仁义,背后做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儿,你要心痒痒你同我说呀,我就是跪也给你把人跪回来,犯不着偷着摸着私通,毁我也就算了,你还把姐儿也拉下水,这是哪家爷们儿的做派?”
说着不过瘾,又上前推搡,慎言正愣神,几乎被她推得站立不住,喃喃道,“这是多早晚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茗玉道,“你只说你可曾做过这丑事?”
那慎言搔了搔头,缓缓道,“有是有过,记不得日子了,也有些时候了。”
茗玉满眼通红,对他又踢又踹,叫骂道,“你这不要脸的,竟馋得这样,你要纳妾便纳妾,何苦拿这个来恶心我?”
慎言吃了几记亏,腿上身上直作痛,便发力把她甩了开来,嚷道,“你这泼妇,有什么不能好好说,叫妹妹笑话。”
毋望站起来冷冷道,“你两个不必作态,这里说不清,我回大舅母和老太太去,你们且在屋里打吧,等打完了再说不迟。”
慎言一听吓得不轻,忙拦住她的去路,赔笑道,“妹妹且等一等,我真不知道她竟怀上了,我只问一句,她如今可好吗?妹妹恼我也回了我这句再走。”
毋望敛了衣袖道,“你只问她好不好做什么?既是个爷们儿,哪里有你这样的,你全然不顾大家脸面,现下怎么样呢?把她们娘俩放在我屋里算怎么回事?我不听旁的,只听你往后的打算,我那里是万万不再要她的,你做主吧,要她便接进你园子里来,不要就撵她出去,你道怎么样?今儿给我个话,要不然我这就往老太太那儿去。”
慎言才点了头要说话,那厢茗玉回过神来,讥讽道,“姑娘做什么这样急,大家坐下商量也使得,不必左一个老太太右一个老太太的来压我。”
毋望本来已往外走了,听了这话气不过,直哭道,“好没道理的大嫂子,我清清白白的女孩儿家,叫你们弄些脏的臭的在我房里,还不许我声张不成,我敬你才来回你,你只管不领情那也没法子。”说着拉了慎言道,“我不管了,人在我屋里,你去把人领走,不必多费口舌。”
那茗玉也有算计,皱着眉头想,要是言大爷被他妹妹逼着把人带走,玉华肚子里有了肉,总不会扔在外头不顾,少不得置房置地地养着,自己还落个善妒的名声,倒便宜她了,不如做做好人,接进了园子里再说,放在眼皮子底下,她就是再厉害也是个小的,能翻了天不成?大爷疼她也有不在的时候,那时要打要骂还不由她吗?于是自己擦了泪,拖住了毋望赔罪道,“妹妹别急,是我气糊了,对妹妹说起混话来,实在是该死。你哥哥脂油蒙了窍,做出这种不成体统的事来,妹妹好歹瞧我的面子别嚷,咱们仔细打了商量再去和老太太说,玉华是妹妹的人,届时还要妹妹发话的,老太太那里也求妹妹说好话,这件事方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