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说得极合情理,叫人生出悲凉来,裴臻唯恐毋望又要落泪,便岔了话题道,“怕府里下人不够,咱们带了几个丫头来给姨娘使,姨娘只管安心住着,好好的将养些时候,若短什么就打发人来说一声,得了闲儿上太傅府住一段也成,春君快生了,我也不懂伺候月子,到时就麻烦姨娘和婶婶费心,诸事多替我担待。”
张氏和谷氏自然欣然相允,张氏道,“姑爷放心,这是应当的。想想咱们家人口比旁人家少,宅子这样大,空落落的,你们加紧着多生几个,日后常走动家里才热闹,等沛哥儿娶了媳妇,再生了儿女,这么一来就齐全了。”
毋望有些羞涩,扭捏道,“这一个都折腾得白天晚上睡不好,哪里还敢多生。”
张氏看了裴臻一眼,笑道,“这可由不得你,多儿多福气,我和你叔叔只德沛一个儿,那是因为在北地时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生了小的怕养不活,眼下不同了,这样的富贵荣华,不多生几个,姑爷怕是也不答应。”
裴臻是明白人,一听这话头儿就知道是怕他纳妾讨姨娘,也不戳破,只道,“全看老天爷的吧,命里有就有,若没有也不强求,只这一个也没什么,多了还怕疼不过来呢。”又对毋望道,“府里打立柜呢,我陪叔叔瞧那些木工做活去,可巧我给孩子画了个床样子,叫他们一并打了,你陪姨娘婶子说话,我去了。”
毋望嗯了声,裴臻和张氏谷氏作了揖便撩袍出门去了。
谷氏拉了毋望的手道,“瞧这样儿春姐儿过得挺好的,你爹妈在那边也该高兴了,姑爷人品样貌都没得挑,对你又好,真是极难得的。”
张氏剥了葡萄喂在毋望嘴里,一面道,“旁的不说,最难得的是裴姑爷一心一意。如今你去瞧,但凡有点子能耐的,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家里外头养了一堆?只咱们姑爷,人家是一品大员,半点歪心也没有,干干净净单娶了姐儿一个,两口子好得一个人似的,知道的都说咱们姐儿福气好。”
毋望道,“快别夸他,倒叫他愈发得意起来。如今虽好,将来还不知怎么样呢,这会子夸了口,日后万一他出个妖蛾子,那不是自打了嘴巴?”转身对门外道,“来个人。”
丫鬟进来一福,垂手道,“听姑奶奶的吩咐。”
毋望对谷氏道,“我带来的丫头都在二门上候着,姨娘先去换身衣裳,收拾好了我叫她们进来给姨娘磕头请安。”
谷氏点头,站起来跟着丫头去了。
张氏连连叹息,“你不知道,她卷了袖子给我瞧的,那胳膊上没一块儿好皮肉,不是烫伤的就是割伤的,那屠户简直就不是个人,往死里的整治她,吃醉了要打,不痛快了也要打,打完了还要糟蹋她,当真活受罪。”
毋望心道那些个杀猪宰羊的本来就粗鄙,父亲是谦谦君子,那时虽然不垂爱她们,好歹也和颜悦色,没有一丝亏待,姨娘们养在后园子里,日子过得富足平稳,冷不防到了那种人家,没给作践死已经是造化了。遂道,“我不在这府里住,平常照应不到,劳婶子替操心,叫她有人伺候,不愁吃喝。她没有一儿半女,若是我不管她,那她晚景也太凄凉了些。”
张氏颔首,复说起后日谢府老太爷的生辰来,张氏道,“礼都备妥当了,糯米和白面的寿桃各蒸了十笼,红都点了,在后厨篾箩里晾着,另备了八坛子陈年的女儿红,六斤荔枝干,六斤桂圆干,封了五十两礼金,你瞧还缺些什么,我再添上,可不能失了礼数,没的叫人笑话。”
毋望打着团扇道,“婶子也忒仔细了,都是自己家里人,还计较这些个?”一面拿手绢擦汗,不耐道,“都什么时候了,怎的还这么热?”
张氏也凑过来给她打扇子,看她热得一头汗,忙招呼在外头候着的丫头们进来,给她脱衣净脸盥手,服侍她喝了盏银耳枸杞子,抱了锦垫扶她在榻围子上靠着,待一切安排妥帖了,张氏道,“你怀着身子火气盛,这样怕热定是个小子。上回说你公婆小叔从外省进京师了,多早晚到?到了住你们府上吗?”
毋望拈了颗腌梅子含在嘴里,慢慢道,“这会子在路上,估摸还有半个多月才到,先写了信来,信上说和裴阑一家子住,我们爷正差人寻宅子呢,前门东街有座府邸要卖,明儿他去掌掌眼,要是好就买下来。”
张氏笑得志得意满,“我就说你是个有福的,爷们儿顾念得这样!哪里有父母千里迢迢来了不住家里,往别处置办房子的道理?可见裴姑爷何等的心疼你,单怕你和婆婆妯娌处不惯。”
毋望眼珠儿一转又不痛快了,“他这不是害我吗,倒像我容不下公婆似的,府里园子有四五个,小院少说也有十七八个,又不是住不下,若怕麻烦,园门下了钥各过各的,何苦外头寻去叫人说嘴,亏得婶子提醒,我真是糊涂了,由得他瞎闹竟没过问。”
张氏道,“他定是看你没留他们的意思,不好说什么,只有自己张罗。”
毋望联想起他绞着手指,满脸委屈的样子就大笑起来,张氏戳了她的脑门子,无奈道,“看你平常主意大,一到要紧的时候没心没肺的。”
这时谷氏换了水纹的交领短襦来,外面罩了云丝比甲,头上戴了棕纱帽,一打扮果然精神了不少。毋望抚掌道妙,传门上的丫头来认了主子,娘三个围坐到一起,复又东家长西家短的笑谈开来。
一一〇 爱海浪滔滔
刘府与太傅府相距并不远,约摸一里多地,吃了团圆饭,两人未乘车,慢悠悠步行回家。
月色很好,照得四野明如白昼,毋望托腰而行,裴臻悠闲背着手陪在一旁,在这陌上花开的时节走上一走,竟有种归于田园的感觉。
两人缓步前行,裴臻道,“我这两日要忙了,今儿早朝时上头说了,要‘纂集四库之说,凡书契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天文,地志,阴阳,医卜,技艺之言,各辑为一本,毋厌浩繁’,瞧这架势是要编大典,这一纂便要动用三千文臣,初算也要耗费三年五载的,文渊阁都腾出来放书了,我这太傅是首当其冲的,若忙起来顾不上你,你自己便万事小心吧。”
毋望微有不满地蹙了眉,编书是好事不假,可自己眼下这样,他又不在身边,心里总不安得很,便停下步子道,“可是忙得不回来了?”
裴臻看她嘟着嘴,知道她不乐意,却也没办法,圣命难违,吃着朝廷的俸禄,莫说是时间,连命都是人家的,你就是有意见也万万不能发表,否则就叫你尝尝锦衣卫大营里的“压沙袋”“弹琵琶”,保准你后悔自己为什么生出来。
啧啧,如今形势不由人了,朝廷命官岂是好当的?皇上天威不可触犯,不过以太傅大人的聪明才智,时常告个假偷个懒,这个问题还是不大的,大家都是熟人,风风雨雨一起过来的,家里老婆怀了孩子尽人皆知,狠辣的那一帮是兄弟,建文帝留下的那帮降臣也怵他,毕竟他这人官场上名声不太好,人都说他是佞臣,敢和他对着干的想来也不多,他要回家看媳妇,应该没人会拦阻的。
这么想着便开怀许多,陪着笑安抚道,“哪能呢?最不济在家的时候短些,晚上横竖是要回来的,你若是实在想我就进宫来,到奉天门传太监进文渊阁寻我,我得着信儿就出来。”
毋望嗔道,“那我成什么人了,还不叫人笑死?爷们儿修书,想得没法子了,巴巴的跑了来,往后也没脸见人了。”
裴臻嗤道,“咱们夫妻恩爱,看谁敢置喙。”
复又携手前行,毋望低声道,“这官不做也罢,竟不如从前在北地,开个铺子做些小买卖来得自在。”
裴臻抬头看天上,缓缓道,“如今由不得自己了,若是无缘无故的请辞,只怕今儿摘了乌纱,明儿就有人来杀你。”
“日日在朝堂上就好吗?”毋望紧了紧握他的手,“你也知道高祖时候的李善长、常遇春,哪个得着善终了?伴君如伴虎,我心里有些怕。”
裴臻转脸看她,浅笑道,“你放心,他和他老子不一样,至少他更有耐心,也更懂得物尽其用。天下才定,正是用人的时候,建文帝余下的那批遗老们都在观望,若他效法高祖,那他即刻便会无人可用,他是个聪明人,绝不会步高祖的后尘。即便他真想杀功臣,我也不会坐以待毙,他只当明月二卫都收归朝廷了,那也太小看我裴某人了。”
毋望稍平了些心思,裴臻这人是极缜密的,平日看着云淡风轻,私底下做些什么谁也不知道。她不由叹了叹,自己自从怀孕后便疑神疑鬼,其实大可不必,凭他那种稳妥的性格,要护得家人周全总是没问题的,只是回过头想想,庙堂风云瞬息万变,又唯恐有闪失,心里总归七上八下不安宁。
裴臻抿嘴而笑,“你且放宽心吧,我自然知道明哲保身,为官之道也习学了大半年,这半年受益颇多,若非必要便不开口,少说少错,这样便无事了。”
渐渐行至一座拱桥前,街上再无行人,只有对岸一个更夫,在青石板铺就的湖畔长廊下一路走一路敲着梆子。
裴臻半仰着头,玉白的脸上覆了薄薄一层月色,黝黑的眸子含着笑,蒙眬间生出一抹华彩来,他吐纳一口,呓道,“岁月静好,如今只盼着孩子平安落地,我这一生足矣。”
毋望失笑,“明月先生斗志全无,莫不是老了?”
裴臻摇头道,“我这人生来无甚大志,是一桩桩事逼出来的。说实在的,我后悔参加了靖难,若非此,我也不会折了铁英和穆大正两员大将。”
他上前搀扶她,面上不豫,神情落寞。真定之战中,当时的燕王被盛庸率领的南军围困于东昌,铁英和穆大正随张玉救驾,奋战之中皆被斩杀,燕王功成之后追封三人,张玉还有子女披麻戴孝,可怜铁英和穆大正暗卫出生,无父无母,无儿无女,身后事凄凄侧侧,逢年过节唯有裴臻夫妇祭拜,便是成了王侯也无子孙可荫蔽,白送性命,得个空衔罢了。
两人无话,过了桥再往前十几丈便是太傅府,回到园子里丫头伺候着洗漱,毋望才想起来今儿说好要到谢府去的,事一多,转脚就忘了,如今这记性真是不成了。
脱了背子在榻上坐定,却见裴臻端了铜盆进屋,将盆放在榻前,蹲下脱了她的绣鞋,便待要解她的罗袜,她缩了缩,道,“叫丫头来就是了,怎敢劳动太傅大人大驾。”
他拽过那纤细的脚踝,边解袜带边道,“夫人辛苦,日后还要仰仗夫人替我开枝散叶,这点小小贿赂值什么。”
毋望心里暖暖的,便不挣了,由他脱了袜子把脚泡进温水里,他的手掌绵软,撩了水在她穴位上揉捏,喃喃道,“今儿可乏了?回来走了这些路,早知道该坐车才好。”
毋望半阖着眼,舒服地逸出一声缠绵悱恻的鼻音,裴太傅手上顿了顿,只觉喉头一紧,心头突突的跳,缓了半天才平复下来。天晓得啊,如今他就是一捆干柴,碰着她一点半点火星子就要着起来的,她还发出着样暧昧的声音,存心考验他的耐力。
无比哀怨地接了丫头手里的帕子给她擦干,弯身抱她起来放到床上,退后一步道,“你先睡吧,我去书房把公文批了。”
她探身勾住他的颈子,故意在他耳边呵气,糯声道,“不许去。”
这下太傅如坠云雾里,满脑子不良思想乱窜,嘴唇寻着那声音来源就贴上去,一时吻得情难自禁,禄山之爪伸到她胸前,隔着丝绸的亵衣小心地抚触,满手的圆润饱满,他听见脑子里的弦一根根铮然断裂,最后除了“尤物”二字,再也不剩别的了。
三两下剥了她的中衣,藕荷色下的丰盈呼之欲出,他微喘,抬眼看她,倚垫勾唇,秋水迷离,颊上嫣红一片,分明也正动情。裴太傅修长的手指伸过去,挑开了她锁骨边的鸳鸯结,肚兜悄然滑落——
拥雪成峰,挼香作露,玉山高处,小缀珊瑚,立背银红喘未苏……裴太傅情难自已,俯身相就,两人皆一声喟叹。
她解开他头上玉带,十指插进他浓密顺滑的黑发里,脖颈拉伸出一个美好的弧度,目眩神迷。
他慢慢向她身下探,轻拢慢捻,极尽逗弄之能事,口中嗡哝有声,“春君……心肝……”
毋望粉面含春,侧躺在裴臻怀里曳曳生姿,在混沌的意识中哽道:“仔细孩子……”
平静下来的裴太傅如临大敌,直勾勾盯着他媳妇,试图从她脸上发现哪怕一丝异样。唉,他真是禽兽不如,她大着肚子,自己竟然把持不住了,这么大的动静不会伤着孩子吧,若有个闪失可怎么好?
毋望又羞又急,嗔道,“你傻瞧什么,明儿点卯不去了?”
裴臻小心翼翼道,“没什么不妥吧?可有哪里不适?”
毋望面红过耳,细感觉了也没什么,便摇头道,“尚好……”又扭捏道,“下次不许了,可记住了?”
裴臻松懈下来,在她外侧躺下,搂她在怀里,一面促狭道,“不是你不叫我走的吗,如今又说我?其实你也想的,对不对?”
毋望听的眼前一黑,慌忙拉了被子蒙头盖住,羞愤道,“不许说!”
裴臻大乐,捧着她的脸亲了又亲,寅时起身上朝还是乐呵呵的,平日朝堂上沉寂似水的脸笑得百花齐放,引得皇帝和朝臣们纳罕不已。永乐帝道,“朕欲削周、齐、代、岷诸王,裴大人以为如何?”
裴太傅执玉笏躬身道,“为治之道在宽猛适中,亲者割之不断,疏者续之不坚,皇上决断,臣以为然。”
永乐帝点头道,“着,迁宁王于南昌,徙古王于长沙,并削辽王护卫,削代王护卫及官属,贬为庶人。”又看准了他今儿高兴,趁热打铁道,“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谢观克己奉公,升三品右副都御史……裴大人加文渊阁内阁大学士,代朕修纂永乐大典。”
卖他的面子又给谢观这千年四品进了官,看来这差使横竖是推不掉的,裴臻也不抗辩,只道,“臣遵旨。只是臣的夫人临盆在即,臣唯恐为私事所累,一心二用,辜负了皇上重托。”
永乐帝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遂允道,“汝南公主临盆之际准爱卿的假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