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凌晨3∶00左右,我都会起一次夜,这是保持了很多年的生活习惯。
2007年6月19日这一天也不例外,凌晨3∶00刚过,小腹膀胱部位的充盈感让我从睡梦中苏醒。
我下床起身去卫生间,路过爸爸的房间时,发现有亮光从门缝里透出来,我走到那扇因年久而无法关严的旧门前,从缝隙中向里面窥望,看到爸爸侧对着我端坐在椅子上,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平放着一面小镜子,有一个鸡蛋静静地竖立在镜子上面。爸爸像一个虔诚的信徒,正双手合十,两眼微闭,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什么。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又在进行那个特殊的仪式:竖鸡蛋。爸爸每次在进行这个仪式的时候都特别认真,以至于我起夜弄出那么大的动静都浑然不觉。
我曾经专门在网上查过,在中国北方民间的很多地方都有竖鸡蛋的习俗。具体说来就是当有人身体不适或者遇到不好的事情时,家里的老人就会理解是故去的人在作怪。于是,在夜里的时候,拿一面镜子和一枚生鸡蛋,把生鸡蛋放在镜子上,然后念叨那些已经死去的重点怀疑对象的名字,如果念到哪个死人的名字时,生鸡蛋在镜子上竖了起来,就证明是这个“人”干的。接下来的问题就好办了,说几句劝慰或者乞求的话,再烧点纸,这个劫就破解了。在民间这个仪式有一个俗称:叫魂。
从4岁那年的一个午夜,我第一次看到爸爸竖鸡蛋算起,这些年来,我已经在无意中撞到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早就见怪不怪了,甚至没有一点点恐惧的感觉。我始终认为这是迷信,尽管有些地方我也说不清楚。
我着急去卫生间解决问题,无意继续观看爸爸的特殊仪式。等我从卫生间回来的时候,爸爸的仪式已经结束了,一手拿着小镜子,一手拿着那枚生鸡蛋,推门出来和我打了个照面。他那苍老的脸上像无风的湖面一样平静,没有一丝尴尬。也难怪,对我们父女俩来说,这样的场面又不是第一次碰到,虽然我一直没问过他有关竖鸡蛋的事,但很多事情对我们俩来说,早就心照不宣了。
早上起床的时候,爸爸照例出去跑步了,像往常一样,他把早饭做好放在厨房的餐桌上等我去吃。妈妈在我5岁那年和爸爸离婚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离婚的原因好像是爸爸在外面有女人,这是我自己判断出来的结果,在我至今还残存的一点点三口之家回忆中,妈妈和爸爸总是吵架,吵架的过程中总是会出现一个女人的名字,我现在已想不起来那个名字具体是什么了。
这些年来,这个家里只有我和爸爸两个人,也许是因为身边很早就没有了母性的味道,我从未感受到家的温暖,它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
我的爸爸叫王进,今年58岁,是一个内退在家的工人。我叫王菁菁,今年30岁,不,算周岁的话是29岁,是一家药店的店长。吃着爸爸做的蛋炒饭,我又想起了夜里的事,以前爸爸每年竖鸡蛋的次数并不多,随着他年龄的增长次数越来越频繁,现如今似乎一有个头疼脑热就要竖一次鸡蛋。
自从内退后,爸爸的生活内容更加简单。每天早上在小区里跑完步后去市场买菜,然后再去图书馆看报纸。他没有朋友,完全没有任何交际上的活动和应酬,每天都是一个模式走下来。
上午我到工作的药店后,因为没什么顾客就带着几个店员一直在整理货柜。随着市面上的药店不断增多,我们店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经常是一整天也卖不出去几盒药。临近中午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起来。
“猪!你的鼻子有两个孔,感冒时的你还挂着鼻涕牛牛。猪!你有着黑漆漆的眼,望呀望呀望也看不到边……”
屏幕上显示:“插队男”来电。
在手机里我会按照对方在自己心目中的位置设置不同的来电铃声。
插队男真名叫区杨,和我同岁,都是属马的,细算起来,他还要比我小50天。名义上他是我的男朋友,实际我们是合作伙伴的关系。一过25岁,我的婚姻问题就成了爸爸和三位姑姑的头等大事。可我却是一个不婚主义者,尽管原来的那些闺蜜,结婚的结婚,生孩子的生孩子,只剩下我一个孤家寡人,但我不在乎这些,我坚信一点:要为自己活着。
对于自己所处的形势,我也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毕竟置身在凡尘,要面对世俗的压力。在耳边喋喋不休的催婚声和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之间,我找到了一个平衡点:不停地换男朋友,差不多每隔三个月我都要换一个男朋友,一方面我不想耽误别人太多时间,另一方面如果相处了三个月还不允许有任何的身体接触,即便我不主动开口说拜拜,对方也会先跟我说拜拜。
好姐妹丽娜说我这样太累,不如找一个和我一样的不婚主义者做合作伙伴,既免去了频繁换人的麻烦,又可以因为是互相帮助不用有心理上的负担。区杨就是这样出现在我面前的,其实在丽娜正式把他介绍给我之前,我就见过他,而且是天天见。
我每天早上在613路公交车锦绣终点站排队等车时,都能看到区杨,他有一个非常惹人注意的举动:从不排队。甭管排队的队伍有多长,每次都是来车后在众人的指责声中,直接跑到队首插队上车,并且每次都固定坐在同一个座位上,就好像在抢那个座位似的。这也是我给他起名“插队男”的原因。
说来也奇怪,自从上周和区杨正式认识以后,这几天早上在613终点站就再没见过他。我猜想是他意识到我发现了他总插队的行为,不好意思了。丽娜介绍我们正式见面那次,我并没有说他插队的事,以后也不打算提这件事,没这个必要。虽然我对他的人品持保留意见,但还是同意和他合作。他人品如何并不重要,反正又不会和他真结婚。
“菁菁,中午有……”
电话一接通,区杨的声音跳跃着传进我的耳朵里,显得很不稳重。
我很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麻烦叫我王菁菁好吗!”
区杨了然道:“噢,好吧,王菁菁你中午有时间吗?有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我答应区杨中午和他在友好广场的肯德基见面,区杨是做平面设计的,单位离我们药店不远,都在中山广场附近。这是我们之间的第一次通话,接下来将是我们的第二次正式见面以及合作的正式开始。
中午12∶30,我穿着工作服如约来到友好广场肯德基,一进门就看到区杨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可能是因为天热的缘故吧,他剪掉了之前的一头卷发,换成了寸头。
“哟,白衣天使来啦!”
区杨见到我说了这么一句,算是打招呼。我轻咧了一下嘴角,在区杨对面坐了下来。
区杨问我:“喝点什么?”
我说:“可乐吧。”
区杨爽快道:“好的,等着哈。”说完,大步流星地走到点餐台。
我很好奇他在点饮料的时候会不会也插队,眼睛一直盯在他身上,还好,这次他比较守规矩,很有素质地站在后面排队。点餐台前排队的客人不多,很快区扬就端着两个大杯可乐回到座位上。
区杨先把两个吸管分别插进可乐杯里,然后把其中的一杯送到我面前。我道了声谢之后,低头把吸管含进嘴里,轻轻地吸了几口。
区杨开口道:“那天见面后,我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菁菁,不,王菁菁,你说咱们合作到最后会不会像《浪漫满屋》里的智恩和英宰那样,假戏真做成真夫妻啦?”
我冷笑了一声:“你电视剧看多了吧?你找我来,就想说这些无聊的话吗?”
区杨一时不明所以,瞪着两只大眼睛愣愣地望着我。
我冷淡道:“我可以很严肃地告诉你,这种事情绝对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如果你有其他乱七八糟的想法,那我们的合作现在就可以结束了。”
区杨在脸上堆起笑容:“你看看你这个人,怎么还急啦,会不会聊天啊。我奶奶说过,吃正席前先来点小酒,说正事前先唠点小嗑。我这不是想先铺垫一下,好进入正题嘛。”
我回绝道:“我很忙的,拜托你可以直接进入正题了。”
区杨顿了顿说:“那我就直接说啦。我家里人想见见你。”
我问:“是大家庭性质的见面,还是就你父母?”
区杨说:“这次只见我父母就行。”
我爽快答应:“行,什么时间?”
区杨也很爽快:“看你的时间方便吧。”
我略微思考了一下:“要不周六吧,我休息。”
区杨认同道:“好的,周六下午3∶00,咱俩在新星绿城小区门口集合。”
我再次提醒他:“咱们上次说好了的,是谁的事就由谁全权买单,去你家的东西你来买,我不负责。”
区杨应道:“这个自然,其它的你不用管,只要人到了就行了。”
我点了点头站了起来:“那今天就这样,我先走了。”
见我要走,区杨站起来阻止:“唉唉唉,这就走啊。”
我疑惑地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区杨说:“咱们是不是得对对台词什么的。”
我反问:“用得着这么麻烦吗?”
区杨面有难色:“虽然是假的,也得像那么回事呀,你说呢?”
我重新落座:“那好,你说吧。”
区杨认真道:“首先我强调一点总的原则哈,咱们在面对双方家长时……”
我突然打断他:“不是面对,是应付。”
区杨点了点头:“好,就用你的说法,应付。咱们在应付双方家长的时候,一定不能用演戏的心态去表现自己,要暂时忘掉自己的身份,把自己当成对方真正的恋人。只有这样看起来才真实。”
我很坚决地说道:“这我很难做到,假的就是假的,即使演的再怎么像真的,它也是假的。”
区杨无奈道:“我不勉强你,你尽量去做吧,反正我会这么做的。”
我说:“我觉得总的原则应该是保持距离,不能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
区杨回道:“这点我很难办到,有的时候需要逢场作戏的,比如说攀个肩膀、拉个手什么的,但我能保证没有像拥抱、接吻这样的亲昵举动。”
我不想再和他争论,索性答应了:“好吧,就按你说的做。”
区杨又征询道:“要不咱们拟个合同吧,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都写清楚,免得有麻烦。”
我眄视着他:“我看你还真是电视剧看多了,我可没那么多时间陪你写合同,要对台词你就赶紧对,我下午还要回店里上班。”
区杨挠了挠头说:“唉!和你怎么总是对不上频道。我和我妈介绍过,说咱们认识4年啦……”
接下来,区杨在诸多问题上和我统一了口径,又详细地跟我讲了去他家要注意的事情,有可能出现的情况以及如何应对。他讲得很多、很细,几乎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倒让我觉得自己如果不好好表现的话,反倒对不起他的一番前期工作。不过,他说他的,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到后来,我只是人坐在他面前,脑子里早就去想别的事了。
区杨还在说着:“……我妈有个习惯,总把自己爱吃的东西夹给别人吃,比如说西红柿炒鸡蛋。王菁菁,你在听我说话吗?”
看我的眼神空了,区杨的上下嘴唇终于暂时停止了开合。
片刻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掩饰道:“你说西红柿炒鸡蛋,对了,你知道竖鸡蛋吗?”
我本想通过一个新话题来校正自己大脑的混乱状态,却意外地扯到了竖鸡蛋上。
区杨一脸的茫然:“你是说把生鸡蛋放在镜子上‘叫魂’吗?”
区杨的回答让我有些意外,原来他也懂这个。
我急忙说道:“你也知道这个。”
区杨也来了兴致:“当然知道啦,我奶奶就会。我小的时候总生病,我奶奶就说是我死去的爷爷回来看我造成的,现在看来那都是封建迷信。”
我说:“我也一直觉得是迷信,但有一个问题一直都想不明白,鸡蛋为什么会自己竖起来呢?”
区杨呵呵笑道:“傻妹妹,鸡蛋怎么可能自己竖起来呢?那不真出鬼了吗?你肯定没看过具体是怎么操作的。”
我回道:“我看过的。”
区杨说:“那肯定看的也不是完整的,不信你自己想一想。”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区杨说得没错,这些年虽然误打误撞过很多回竖鸡蛋,但没有一次看的是完整版的。
看我不做声,区杨显得很得意,语气也有些上扬。
“我亲眼看过我奶奶弄过好多回,她弄的时候,是用两只手把着生鸡蛋的。咱们都是有文化、有知识的人,用科学来解释下就很清楚了。按照平衡力原理和重心原理,鸡蛋内蛋黄的密度比蛋白大,将生鸡蛋竖着静立约几分钟或是十几分钟后,蛋黄沉到鸡蛋的另一端,重心就会大大降低,只需要稍加调整便可将生鸡蛋直立起来。但是,不是所有生鸡蛋都是比例匀称的,所以有时候不管怎么弄,鸡蛋也竖不起来。可是,大家往往把鸡蛋竖不起来的情况归结为不是鬼在作怪,才转而寻找科学的解决办法。”
区杨说得很有道理,可我还是将信将疑。
区杨接着说道:“另外,心理暗示在里面的作用也很大。绝大多数操作的人在‘叫魂’之前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怀疑对象。就拿我奶奶来说,她在‘叫魂’的时候嘴里只喊我爷爷一个人的名字,因为在她的潜意识里早就认定是我爷爷做的,这就客观造成了一个结果,不管鸡蛋什么时候竖起来,甚至是能不能竖起来,都是我爷爷做的。嘿嘿,你说我爷爷冤不冤?”
区杨的一番科学且有理有据的解释让我陷入到沉思中。
“这些年来,爸爸在竖鸡蛋的时候嘴里念叨的是谁的名字,每次都是同一个人吗?”
区杨看出我还在疑虑,问道:“还没想明白呢?傻妹妹。”
我白了他一眼:“谁是你妹妹,别忘了,我还比你大50天呢!”
区杨不以为然道:“我奶奶说过,不到百天不算大。”
我说:“总之你没有我大,叫我妹妹肯定是不对的。”
区杨笑了笑:“别那么认真嘛。”
这时,我抬手看了一眼手表,都1∶30了,早就过了下午上班的时间,连忙告别了区杨回到店里继续工作,一直到晚上8∶30才闭店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