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自成第一卷:潼关南原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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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总兵大人。”

“混蛋!……回去细查!”

小校走后,孙传庭在马上想了片刻,下令停止追赶,速将人马撤回。以他看来,马科的人马经此一败,已经成了惊弓之鸟,难望拼命追敌。别的追兵受了这一仗的影响,对农民军也有点心中畏怯;前边山路崎岖,万一再中埋伏,损兵折将,不惟影响勤王,而且会受皇上责罚。另一方面,他想着“流贼”分为两股突围,闯王未必在这一股里;如若在这一股里,前边所有山路已经有乡勇把守,定难侥幸逃出。另外,刚才连来两个报告也增加了他的幻想。他想今夜“流贼”死伤惨重,大概李自成不死即伤。想到这里,他向跟在身边的中军参将刘仁达说:

“火速通令三军,闯贼等元凶巨恶不死即伤,务须认真于死尸中及林间草丛逐处搜查,不得有误!”

孙传庭回到战场上巡视一下,看见到处都是尸体和负了重伤的人。他来到曾经是农民军驻扎的那座小山寨中,农民军所留下的几百个重伤号都没有了首级。他明白这是某部官军为虚冒战功来割掉的,但是这对他并没有什么坏处。他也将以假作真地上报朝廷,也让那位从北京来的刘太监看一看他的战功。所以他看了后没有说什么话,赶快策马向他的老营奔去。这时天色已经黎明,而总督也来到他的大帐中了。

洪承畴一直在高处观战,后来听说向西南一路突围的都是农民军的精骑,他断定李自成必然在这一路,随即率领标营前往督战。但走了一段路,得到禀报,知道孙传庭和马科已经退回,他就来到大帐中等候。孙传庭把追杀情形报告以后,他心中暗暗吃惊,越发断定李自成准是率领着刘宗敏等从西南逃走了。但是转念一想,这次大战使李自成差不多全军覆没,毕竟是十年“剿贼”以来的空前大捷,皇上大概不会责备;万一责备,这责任也是在巡抚身上。这么一想,他就没有把心中的不愉快流露出来,反而对孙传庭说了些慰勉的活。正好潼关兵备道丁启睿也来到帐中,他意味深长地说:

“丁大人,此次大捷,实为十载剿贼所未有。然闯贼与刘宗敏等或死或逃,尚不可知。学生与孙大人马上就要北上勤王,今后关中治安及查明巨贼下落,都要仰仗老先生了。”

丁启睿听出来这话中有保荐他接任陕西巡抚的意思,赶快躬身回答:

“职道一定遵命。”

随即丁启睿立刻又派许多人去传令各处山寨士绅,务须督率乡勇处处堵截,用心搜山,“不许一贼漏网”。

这次李自成伏击战虽然获得成功,但农民军也死了二三十人。黎明时候,人马正在崎岖的小路上前进,忽然发现前边的道路被树枝堵塞,不能通行。大家正在发疑,忽听一片锣响,从附近的树林和荒草中窜出几百乡兵,凶猛扑来,手执六七尺长的白木棍子,朝着人马乱打。农民军仓猝迎战,损失很大,只好落荒而走。走不到两三里,前边又出现几百乡兵,截住厮杀,而背后的乡兵也呐喊着追赶过来。

刘宗敏在昨天黄昏前已经受了轻伤,夜间突围时又受了两处伤,有一处箭伤在胸前,比较严重,如今精神已经委顿。更糟糕的是,他的马也带伤了。但是当他看见一个穿红袍的人,骑着一匹甘草黄骏马,指挥乡兵进攻时,他的精神忽然振作,大吼一声,直向红袍奔去。那个人看他来到,回马便走。刘宗敏正在追赶,连人带马落进陷坑。红袍立刻转回,用大刀砍他。同时有十几个乡兵在岸上用枪向他猛刺,用白木棍子蒙头乱打,像落下的雨点一般。他在陷坑中狂吼如雷,挥舞双刀,使敌人的枪刀和棍棒不能近身。许多年后,这一带的人们还活龙活现地传说着当时刘宗敏的奋战情形,并说他简直不是武将,而是一个天神,又说他是蓝田某处大寺里的韦驮转世。不过当时刘宗敏虽然英勇抵抗,到底也无法跑出陷坑,幸亏李过赶来,杀散乡兵,刘宗敏趁机会奋力一跃,出了陷坑。一看那个穿红袍的人尚在附近召集乡勇,企图反扑,宗敏不顾身上的三处伤口都在流血,大吼一声,纵跳而前,一刀把他砍下马来,抓过来甘草黄纵身骑上。他和李过已经没有一个亲兵,不敢恋战,赶快向闯王那里奔去。

随着闯王突围出来的兵将,大部分牺牲了,余下的也被打散,东一股,西一股,各自为战。他的身边只剩下双喜、张鼐,还有少数几个亲兵。看见刘宗敏和李过来到,他用剑挥了一下,说:“随着我来!”于是他在前边开路,李过殿后,一路砍杀,突破了乡兵包围,不管有路没路,望着正南奔去,走了一里多路,遇着田见秀和谷可成带着三个人从另外一条路上奔来。他们会合一起,继续前进。又走了两三里,从树林里走出来两个骑马的人,向他们呼喊。他们看见是袁宗第带着偏将李弥昌,身上都染着鲜血。一看见袁宗第,自成的心中一凉,想着:“老营完了!”等袁宗第走到跟前,自成问了问他们身上的创伤情形,叫大家继续前行。又走了一里多路,遇到一条山溪,他才叫停下休息,饮马,打尖,并取出尚炯昨晚给他的金创神效散叫受伤的人们上在伤口上,还有一种内服的丸药也让他们用凉水吃下。从看见袁宗第和李弥昌以后,直到现在,大家都憋着没有问高夫人和老营的事,为的是一则大家心中都明白老营完了,不敢打听,二则也因为他两个的伤势很重。可是大家多想知道老营的真实情况啊!路上,李过和双喜都曾经忍不住要问,被闯王用眼色阻止了。如今上过金创神效散,又吃了止疼和血的丸药,他们的伤口不疼了,精神也好些了,李自成才向宗第问道:

“汉举,老营怎么样?明远同一功的下落呢?”

袁宗第,这位二十九岁、平日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猛将,突然像小孩子般哭了起来。他相信老营完了,愧悔自己没有尽到保护的责任。他认为他自己的妻子一定牺牲了,高夫人和兰芝也没有下落,而刘宗敏、李过等各位大将和偏将的眷属都跟着完了。他抽咽着说:

“闯王!老营给冲散了,一切完了。我没有面目见你,也没有面目见大伙儿兄弟!”

李自成安慰他说:“胜败兵家常事,难过什么?你自己也受了伤,并不是没有出力。”

田见秀接着说:“大家不用难过。老营不过是一时给官军冲散,过些日子就会知道下落。目前保着闯王找一个地方立脚要紧,不要为老营事弄得方寸无主。”

刘宗敏和李过也对袁宗第说了几句宽慰的话。随后,李自成问了第一队的突围和失散情形,吩咐大家上马起程。

茫茫无际的冬日蓝天上,孤孤单单的一小群征雁,排成“人”字,向南飞去。蓝天下,群山中,崎岖坎坷的羊肠小路上,队伍在行进。这支剩下来的农民武装,连兵带将只有十五人,忍受着饥饿、疲惫和创伤的疼痛,心情沉重,在荒山野谷中不停地走呀走。尽管在作战中被汗水湿透的内衣冰着肌肉,冷彻心脾,但还是有人在马上昏昏睡去。地形曲折,常常没有路。他们知道这时已过中午,按照着太阳的方向前进。李自成走在最后,想着这是他起义十年来失败最惨的一次,在心中自问:“难道就这样完了么?”他自己回答说:“不会的。只要我李自成没战死,不投降,就不会完事,我们会重新起来的!”想着那些跟随他多年的将士们,想着那些被他当做孩子看待的孩儿兵们,想着自家妻女,他心中十分酸楚。许多失踪人们的影子,特别是高桂英昨天夜间同他在火边说话时和临别时的音容,都浮现在他的眼前。

走着走着,天气转阴,暗云低垂,似乎要下雪的样儿。不知走了多远,人困马乏,转眼间已是黄昏。闯王想着已经到了洛南县境,也许离杜家寨没有多远,便下令在树林中一个背风的地方休息。那些受伤的将士早已支持不住,一被扶下马来,有的靠着树根,有的倒在草上,立刻睡去。李自成同几个没有受伤的人赶快割了几堆干枯的荒草给战马充饥,又砍了许多干树枝生了一堆火。点火之前,他小心地向四下瞭望一番,看清楚周围几里内绝无村庄,更没行人,料想决不会发生意外。

战马全不卸鞍,只把肚带松一松,好让它们吃饱。人不解甲,并且把马缰挽在胳膊上,以备万一。自成叫大家安心睡觉,他同两个没有挂彩的亲兵轮流放哨,他坐到二更时候,把亲兵李强唤醒,他才睡觉。但李强也实在疲困,坐不到一个更次,便不由自己的意,头一栽,靠在树根上睡熟了。

荒山寂寂。夜幕沉沉。林间宿鸟无声,只有枯草败叶在霜风中瑟瑟作响,与战马嚼食干草的声音、偶尔从火边发出的轻轻鼾声相混合。就在这沉寂而黑暗的午夜,几百乡兵悄悄地来到附近,要将他们全部活捉或杀死。

完全出李自成和刘宗敏等的意料之外,他们下午在荒山深谷中迷失了方向,绕了许多弯,反而向西北退回来几十里,误入乡兵控制的地区。当他们来到这里不久,有两个巡逻的乡兵发现了他们的行踪,奔回山寨报告。这里距山寨有十几里远,所以等寨主得到报告,集合几百乡兵拿着武器分三路来到附近,已经是三更以后。他们在一里多远的树林中聚齐,然后采取包围的形势向这一小股酣睡的农民军悄悄走来。

尽管火已经快熄了,午夜的荒山中刮着霜风,寒意刺骨,但是极度疲惫的农民军竟没有一人醒来,只有战马在静静地嚼着干草。

乡兵在树林中摸索前进,离他们只剩下半里远了。如果他们不能够及时醒来,不要片刻工夫,他们就要被扑到身边的乡兵们捆绑起来。

乌龙驹已经把地上的一堆干草吃得快完了。松了的肚带又感到紧起来了。身上重新感到有力了。但是它仍然低着头,贪馋地继续吃着,并且顽皮地探出头去,在旁边一匹骟马的草堆上拉了一口干草,逗得骟马掉过屁股踢它一下。它正要还报骟马一蹄子,忽然仿佛听见了什么可疑的声音,立刻停止嚼草,抬起头,向着前方和左右张望,同时两只耳朵机警地左右转动。紧跟着,它似乎明白了有什么危险来到,用力拽它的缰绳。连拽几下,闯王仍没醒来。它连敌人在树林中摸索前进的黑影也看清了,于是愤怒地狂叫起来,跳着,踢着,前铁掌在石头上踏得火星乱飞。

李自成一乍醒来,忽地跃起,但周围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恰在这时,有一群宿鸟从附近的林中扑噜飞起。他心中恍然明白,一边拔出花马剑一边大声叫道:

“上马!”

他的声音是那样洪亮,不但把他的全体将士叫了起来,而且使来到附近的敌人大吃一惊,有的人禁不住打个寒颤,向后倒退。农民军以惊人的速度紧了肚带,先把重伤号扶上战马,跟着全上了马,拔出来刀和剑。闯王把镫子一磕,同时说了声:“随我来!”向着鸟儿飞去的方向奔下山坡。乡兵们齐声呐喊,打算追赶,但他们都是步兵,没法追赶得上。拦在前面的几十个乡兵见农民军来势很猛,一交手就死伤了十来个,立刻惊慌地让开了路。

这一小股人马逃出危境以后,马不停蹄地继续前行。走到天明,遇到一个老百姓,他们才知道昨天下半天走错了方向,而现在走的方向很对,已经进到洛南县境了。李自成叫人马稍事休息,打打尖,继续走路,他看看只剩下的十五个人,又一次在心中问道:

“难道就这样完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