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自成第一卷:潼关南原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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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太阳已经出来很高了。乡勇们看得很清楚,离他们不远的这一位大姑娘容貌俊俏,骑一匹略带粉红色的高大战马,简直比年画上的昭君出塞还要好看。有人想得到这个姑娘,有人想得到这匹战马,呐喊着向她扑来。慧梅根本没有把这一群徒步的土豹子放在眼里。她不慌不忙地拔出一支箭,向一个跑在前边的乡勇虚拟一下。起初,那乡勇一惊,不敢追了,但随即见她只拉弓不放箭,想着这个姑娘一定射不准,又大胆地向她追来。她又虚拟一下。乡勇们又一怔,停了脚,瞪着眼睛看她。她用挑战的口气说:“有种的就上来!怎么不来呢?”前边几个青年乡勇看见她的笑容,甚至连她雪白整齐的牙齿也看见了,又听见她的声音那样好听,又嫩,又脆,又圆,还有点儿蛮,都有点迷了。有人馋涎欲滴地笑着说:

“你瞧,还是大眼睛、双眼皮哩!”

这句话也给慧梅听见了,登时脸颊上泛起来一阵红潮。人们看见她只在拉弓,都说她准不会射,是故意吓人的,忽听弓弦一响,一个人应声倒地。大家一时大骇,但马上又欺她只有一个人,呐喊着向她扑来。慧梅又射倒一人,而乡勇们离开她已经不到十步远了。她勒转马头,跑了一段路,驻马回身,下决心再射死他们几个,便故意笑着招手说:

“来呀,我在等着你们!”

乡勇们不死心,又向她追去,有一个麻脸的乡勇掂着一根红缨枪,一边跑一边调皮地尖声回答说:

“姑娘,俺来了!”

慧梅又一箭射中了麻脸青年的肚子。人们离得更近了。她从箭袋里一抓,抓出来的不是箭,而是心爱的笛子。她赶快又一摸,箭袋空了。她把笛子当作箭虚拟一下,使得那些追赶的人们一怔。她拿着笛子晃一晃,说:“对不起,俺不同你们胡缠了。”说毕,拨马便走。过了一阵,她回头望望,看见那些被留在一里外的乡勇们有的在抬死尸,有的在望她。她恨恨地呸了一声,随即笑了。

来到崤山以后,慧梅并没有说出这次事情的详细经过,首先是由那些被救回的彩号和眷属们谈出来,又经高夫人和慧英一问,她才笑着补充了一些话。慧英本来待她像同胞妹妹一般,知道这段故事以后,更加喜欢慧梅了。

现在看见慧梅那种委屈的样子,慧英轻轻地扑哧笑出声,拉着她的手说:

“傻丫头,我是跟你说着玩儿的。看你的小嘴噘多高,可以縻住一头小叫驴!”

“你不逗我,我会噘嘴么?把人家逗气了,你又笑起来。哼,还是姐姐哩!”

“你别大声嚷叫好不好?要不是你刚才大声嚷叫,我也不会说你。”慧英搂住她的脖子,小声说:“你难道不知道夫人今天心中不愉快?”

慧梅小声问:“她现在在做什么?还在绣‘闯’字大旗?”

慧英点点头:“马上就绣成啦。”

慧梅啧一声,说:“昨晚差不多又是通宵没睡!”

兰芝问:“慧梅姐,俺爸爸又不在这里,妈这些日子一没事就绣‘闯’字大旗,你知道她绣这大旗做什么用?”

“我不知道,也没敢问过,慧英姐,你知道么?”

“这还用猜?一定是她担心闯王突围时会把大旗失掉,绣一个预备着……”慧英刚说到这里,看见高夫人走出来,不自觉地把肩膀一耸,不敢再说了。

高夫人靠着门框,神色安详地望望天色,然后把眼光转向慧梅,问:

“慧梅,你找到刘爷了么?”

“回夫人,我看见刘爷啦。他说请夫人宽心,人已经打发走啦,这次一定会进到商洛山中,中途不会有失。”

“扮做什么样人?”

“扮做一个朝武当去的道士。”

高夫人停了一停,不放心地问:“出家人的一些规矩他都懂么?万一遇到关卡,官军起了疑心,叫他念一段经试试,不要露了马脚?”

“夫人,你放心,不会露马脚。刘爷叫我回夫人说,这次派的是他手下的一个老哨总,是灵宝西边一带人,口音很对。这个人小时因家里没饭吃,到华山出过家,出家人的礼数他都懂,也会念经,会念咒,还会画符。”

高夫人笑了,说:“俗话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真是不假。你们瞧瞧,咱们义军中的人才多全!”

兰芝马上接口说:“妈,连唱莲花落的都有呢!”

这句话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慧英,你去备两匹马牵来。”高夫人吩咐说。

“夫人,备马做什么?”

“你跟我去前川试试马。许多天不出村,连做梦也想骑马。”

“可是川里有雪呀,夫人!”

“昨天的雪不大,可以试马。”

慧英不敢再多说,出柴门往马棚去了。慧梅望着高夫人问:

“夫人,我也去吧?”

“你留在家里,说不定谁有事前来找我。”

兰芝要求说:“妈,我去吧?”

高夫人点头说:“好吧,快去牵马。”

不一会儿,三匹战马都牵到柴门外的山路上。高夫人在上马时创伤仍然疼痛,不觉皱了一下眉毛。慧英赶快去扶她,但她不让扶,一咬牙,腾身上马,说声:“走!”鞭子一扬,玉花骢迎着太阳兴奋地长嘶一声,踏着干燥的冰雪往山下走去。

慧梅站在小院中遥望着她们在川中驰马,感到十分寂寞,便从箭袋里掏出短笛,倚着柴门,吹了起来。

左邻右舍,许多老百姓都在院子里和柴门外晒太阳,女人们在一边纳鞋底一边拉闲话,孩子们在欢叫着堆雪人,老人们在慢吞吞地说闲话,翻开破棉袄捉虱子。慧梅吹着吹着,所有的声音渐渐静下来,大家偏着头听她的笛声。一个老婆婆听得出神,张着缺牙的嘴,唾沫从嘴里流出来,垂成长线,摆呀摆的,终于在不知不觉中落到腿上,而新的唾沫紧跟着垂成了线。又听着听着,老头们断断续续的闲话停止了,也不再捉虱子了。一个婴儿被尿布冰醒,刚刚哭了一声,立刻被母亲用****塞住了嘴。一只山羊咩咩地叫了两三声,被一个半桩男孩子在背上狠狠地打了一拳,不敢做声了。

听着听着,人们都不声不响地走近高夫人所住的小院,但是又不敢走得太近,怕的是惊动了吹笛的姑娘。那个全村公认为最顽皮的孩子二毛因为刚才跟哥哥们一起堆雪人,热得两颊红喷喷的,如今也被笛声吸引,拖着鼻涕,踮着脚儿走到慧梅跟前。但是还不满足,想再走近一点,不料刚向前多走一步,被他的哥哥狠狠地敲了一栗子。他把头一缩,伸伸舌头,规规矩矩地退后两步。

一缕白云,像轻纱一样,被晨风徐徐吹送,从一片松林的梢上飘来,到了吹笛姑娘的头上停住,似乎低回留恋,不忍离去;过了一会儿,不知何故,忽然散开,飘飘上升,融进又深又蓝的天空。

慧梅继续靠在柴门上吹着笛子,明亮的大眼睛蒙上了一层稀薄的热泪,究竟她想着什么,无人知道。她原是淞江府靠近东海边一家农民的女儿,父亲被地主的高利贷逼死了,母亲带着她同弟弟住到舅舅家里。舅舅是一个乡村医生,也负了满身的债,父亲的债主继续逼迫母亲,要将慧梅作为丫头,偿还阎王债。母亲被逼无奈,在一个漆黑的夜间,趁着涨潮时候,撇下她姐弟俩,投到村里的沟中自尽了。后来舅舅也被高利贷逼得没法活下去,带着妻子和慧梅姐弟俩逃出故乡,不知怎么辗转地到了滁州,这时候慧梅才九岁,给一家地主放牛,跟着牧童们学会吹笛。一年之后,附近几个村庄的牧童们没有一个有她吹得好,连大人们也交口称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