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自成第五卷:三雄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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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崇祯回到宫中,换了衣服,洗了脸,看见御案上有新到的军情文书,又想看又不愿看,犹豫一阵,决定暂时不看,在心中感慨地说:反正是要兵要饷!他因为昨夜睡得很晚,今日黎明即起,拜天上朝,刚才去万岁山院中观德殿前观操,又在山顶盘桓一阵,所以回来后很觉疲倦。午膳时候虽然遵照祖宗传下的定制,在他的面前摆了几十样荤素菜肴,另外还有中宫和东、西宫娘娘们派宫女送来的各种美味,每日变换名堂,争欲使他高兴。然而他由于心中充满怅惘悲愁情绪,在细乐声中随便吃了一些,便回养德带休息去了。

他的精神还没有从洛阳和襄阳两次事变的打击下恢复过来。尤其是洛阳的事情更使他不能忘怀。他在两个宫女的服侍下脱下靴、帽、袍、带,上了御榻,闭目午睡。忽然想到李自成破洛阳的事,心中一痛,睁开双眼,仰视画梁,深深地叹口长气,发出恨声。魏清慧轻脚轻手地揭起黄缎帘子进来,看见崇祯的悲愤和失常神情,感到害怕,站在御榻前躬身低眉,温柔地低声劝道:

皇爷,请不要多想国事,休息好御体要紧。崇祯挥手使她出去,继续想着福王的被杀。虽然在万历朝,福王的母亲郑贵妃受宠,福王本人也被万历皇帝钟爱,几乎夺去了崇祯父亲的太子地位,引起过持续多年的政局风波,但是崇祯和福王毕竟是亲叔侄,当年的夺嫡风波早成了历史往事,而不久前的洛阳失守和福王被杀却是崇祯家族的空前惨变,也是大明亡国的一个预兆,这预兆没人敢说破,却是朝野多数人都有这个想法,而且像乌云一样经常笼罩在崇祯的心上。现在他倚在枕上,默思很久,眼眶含着酸泪,不让流出。

想了一阵中原剿贼大事,觉得傅宗龙纵然不能剿灭李自成,或可以使中原局势稍得挽回;只要几个月内不再糜烂下去,俟关外局面转好,再调关外人马回救中原不迟。这么想着,他的心情稍微宽松一点,开始矇眬入睡。

醒来以后,他感到十分无聊。忽然想起来今年为着洛阳的事,皇后的生日过得十分草草,连宫中的朝贺也都免了。虽然这是国运不佳所致,但他是一国之主,总好像对皇后怀着歉意。漱洗以后,他便出后角门往坤宁宫去。

周后每见他面带忧容,自己就心头沉重,总想设法儿使他高兴。等崇祯坐下以后,她笑着问:

皇上,听奴婢们说,圣驾上午去万岁山院中观看内操,心中可高兴么?崇祯心不在焉地微微点头。

周后又笑着说:妾每天在佛前祈祷,但愿今年夏天剿贼胜利,局势大大变好,早纾宸忧。皇上,我想古人说‘否极泰来’,确有至理。洛阳和襄阳相继失陷就是‘否极’,过此就不会再有凶险,该是‘泰来’啦。崇祯苦笑不语,那眼色分明是说:唉,谁晓得啊!周后明白他的心情,又劝说:

皇上不必过于为国事担忧,损伤御体。倘若不善保御体,如何能处分国事?每日,皇上在万机之暇,可以到各宫走走,散开胸怀。妾不是劝皇上像历朝皇帝那样一味在宫中寻欢作乐,是劝陛下不要日夜只为着兵啊饷啊操碎了心。我们这个家里虽然不似几十年前富裕强盛,困难很多,可是在宫中可供皇上赏心悦目的地方不少,比如说崇祯摇头说:

国事日非,你也知道。纵然御苑风景如故,可是那春花秋月,朕有何心赏玩!皇上纵然无心花一天工夫驾幸西苑,看一看湖光山色,也该到各处宫中玩玩。六宫妃嫔,都是妾陪着皇上亲眼挑选的,不乏清秀美貌的人儿,有的人儿还擅长琴、棋、书、画。皇上何必每日苦守在乾清宫中,看那些永远看不尽的各种文书?文书要省阅,生涯乐趣也不应少,是吧?崇祯苦笑说:你这一番好心,朕何尝不明白?只是从田妃患病之后,朕有时离开乾清宫,也只到你这里玩玩,袁妃那里就很少去,别处更不想去。朕为天下之主,挑这一副担子不容易啊!周后故意撇开国事,接着说:皇上,妾是六宫之主,且与皇上是客、魏时的患难夫妻,所以近几年田妃特蒙皇上宠爱,皇上也不曾薄待妾身。六宫和睦相处,前朝少有。正因为皇上不弃糟糠,待妾恩礼甚厚,所以妾今日才愿意劝皇上到妃嫔们的宫中寻些快乐,免得愁坏了身体。皇上的妃嫔不多,可是冷宫不少。这都因国事日非,使朕无心……皇上可知道承华宫陈妃的一个笑话?崇祯摇头,感到有趣,笑看皇后。

周后接着说:承华宫新近添了一个小答应,名叫钱守俊,只有十七岁。他看见陈妃对着一盆牡丹花坐着发愁,问:‘娘娘为何不快活了?’陈妃说:‘人生连天也不见,有甚快活?’守俊说:‘娘娘一抬头不就看见天了?’陈妃扑哧笑出来,说:‘傻子!’崇祯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但随即敛了笑容,凄然说道:

这些年,我宵衣旰食,励精图治,不敢懈怠,为的是想做一个中兴之主,重振国运,所以像陈妃那里也很少前去。不料今春以来,洛阳和襄阳相继失陷,两位亲王被害。这是做梦也不曾想到的事!谁知道,几年之后,国家会变成什么局面?他不再说下去,忽然喉头壅塞,滚出热泪。

周后的眼圈儿红了。她本想竭力使崇祯快活,却不管怎样都只能引起皇上的伤感。她再也找不到什么话可说了。

一个御前太监来向崇祯启奏:兵部尚书陈新甲在文华殿等候召见。崇祯沉默片刻,吩咐太监去传谕陈新甲到乾清宫召对。等到他的心中略觉平静,眼泪已干,才回乾清宫去。

陈新甲进宫来是为了援救锦州的事。他说援锦大军如今大部分到了宁远一带,一部分尚在途中,连同原在宁远的吴三桂等共有八个总兵官所率领的十三万人马,刷去老弱,出关的实有十万之众。他认为洪承畴应该赶快出关,驰往宁远,督兵前进,一举解锦州之围。崇祯问道:

洪承畴为何仍在关门逗留?洪承畴仍以持重为借口,说要部署好关门防御,然后步步向围困锦州之敌进逼。唉,持重,持重!……那样,何时方能够解锦州之围?劳师糜饷为兵家之大忌,难道洪承畴竟不明白?陈新甲说:陛下所虑甚是。倘若将士锐气消磨,出师无功,殊非国家之利。崇祯说:那个祖大寿原不十分可靠。倘若解围稍迟,他献出锦州投降,如何是好?臣所忧者也正是祖大寿会献城投敌。崇祯接着说:何况这粮饷筹来不易,万一耗尽,再筹更难。更何况朝廷急待关外迅速一战,解了锦州之围,好将几支精兵调回关内,剿灭闯献。卿可将朕用兵苦心,檄告洪承畴知道,催他赶快向锦州进兵。是,微臣遵旨。谁去洪承畴那里监军?臣部职方司郎中张若麒尚称知兵,干练有为,可以前去总监洪承畴之军。张若麒如真能胜任,朕即钦派他前去监军。这一二日内,朕将颁给敕书,特恩召对,听他面奏援救锦州方略。召对之后,他便可离京前去。陈新甲又面奏了傅宗龙已经今夜驰赴西安的话,然后叩头辞出。他刚走出乾清门,曹化淳就进来了。

曹化淳向崇祯跪下密奏:奴婢东厂侦事人探得确凿,大学士谢升昨日在朝房中对几个同僚言说皇爷欲同东虏讲和。当时有人听信,有人不信。谢升又说,这是‘出自上意’,又说是‘时势所迫,不得不然’。今日朝臣中已有人暗中议论,反对同鞑子言和的事。崇祯脸色大变,怒气填胸,问道:陈新甲可知道谢升在朝房信口胡说?看来陈尚书不知道。奴婢探得陈尚书今日上朝时并未到朝房中去。下朝之后,差不多整个上午都在兵部衙门与众官会商军事,午饭后继续会议。朝臣中议论的人多不多?因为谢升是跟几个同僚悄声私语,这事儿又十分关系重大,所以朝臣中议论此事的人还不多,但怕很快就会满朝皆知,议论开来。崇祯的脸色更加铁青,点头说:朕知道了。你出去吧。曹化淳退出后,崇祯就在暖阁中走来走去,心情很乱,又很恼恨。他并不怀疑谢升是故意泄露机密,破坏他的对虏方略,但是他明白谢升如此过早泄露,必将引起朝议纷纭,既使他落一个向敌求和之名,也使日后时机来到,和议难以进行。他想明日上朝时将谢升逮入诏狱,治以妄言之罪,又怕真相暴露。左思右想,他终于拿定主意,坐在御案前写了一道严厉的手谕,说:

大学士谢升年老昏聩,不堪任使,着即削籍。谢升应即日回山东原籍居住,不许在京逗留。此谕!每于情绪激动时候,他处理事情的章法就乱。他没有考虑谢升才五十几岁,算不得年老昏聩,而且突然将一位大学士削籍,必然会引起朝野震动,就命太监将他的上谕立即送往内阁了。接着,他传谕今晚在文华殿召见张若麒,又传谕兵部火速探明李自成眼下行踪,布置围剿。命太监传谕之后,他颓然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长叹,随即喃喃地自言自语:

难!难!这大局……唉!洪承畴,洪承畴,为什么不迅速出关?真是可恼!……在山海卫城西门外大约八里路的地方,在官马要道上,有一个小小的村庄,叫做红瓦店。这里曾经有过一个饭铺,全部用红瓦盖的屋顶。虽然经过许多年,原来的房子已被烧毁,后来重盖的房子,使用旧红瓦只占了一部分,大部分用的是新的和旧的灰瓦,可是这个村庄仍旧叫做红瓦店,早已远近闻名,而且这个地名已载在县志上了。从红瓦店往北去,几里路之外,是起伏的群山,首先看见的是二郎山,从那里越往北去,山势越发雄伟。在两边的大山之间有一道峡谷。沿着峡谷,要经过大约二十里曲折险峻的山路,才能到达九门口。九门口又名一片石,为防守山海关侧翼的险要去处。从红瓦店往南望,几里外便是海边。当潮水退的时候,红瓦店离海稍远,但也不过几里路。就在这海与山之间,有一大片丘陵起伏的宽阔地带,红瓦店正在这个地带的中间。自古以来,无数旅人、脚夫,无数兵将,从这里走向山海关外,走往辽东去,或到更远的地方。有些人还能够重新回来,有些人一去就再也不回来了。特别从天启年间以来,关外军事情况发生了巨大变化,有很多很多的将士,从这里出去,就死在辽河边上,死在宁、锦前线,而能够回来的也多是带着残伤和消沉情绪。红瓦店这个村庄被过往的人看做是出关前一个很重要的、很有纪念意义的打尖地方。不管是从北京来,从永平来,从天津来,陆路出关,都需要经过红瓦店,在这里停停脚,休息休息,再赴山海关,然后一出关就属于辽东了。

这天早晨,东方才露出淡青的曙色,树梢上有疏星残月,从谁家院落中传出来鸡啼、犬吠。惨淡的月色照着红瓦店的房子和大路,街外的大路上流动着朦胧的晓雾。很多很多运送粮食和各种辎重的马车,骡子,骆驼,从这里往山海关去。骆驼带着铜铃铛,一队一队,当啷、当啷的铃声传向旷野,慢吞吞地往东去。瘦骨棱梭的疲马,面有菜色的赶车人,也在早晨的凉风和薄雾中,同样接连不断地往前走。有时候从晓雾中响起一下清脆的鞭声,但是看不见鞭子,只看见鞭上的红缨在黎明的熹微中一闪。鞭声响过,红瓦店村中,这里那里,又引起一阵犬吠,互相应和。

一会儿,天渐渐大亮了。公鸡虽然已经叫了三遍,现在还在断断续续地叫个不停。在南边的海面上,有一阵乳白色的晓雾好像愈来愈重,但过了不久,一阵凉风吹过,雾又消散了,稀薄了,露出没有边际的海的颜色。海色与远方的天色、云色又混到一起,苍苍茫茫,分不清楚哪是海,哪是云,哪是天空。在这海天苍茫、分不清楚的地方,逐渐地出现了一行白色的船帆。这船帆分明在移动,一只接着一只,也许几十只,也许更多。偶尔曙色在帆上一闪,但又消失,连船队也慢慢地隐进晓雾里边。

这时,从山海关西环城中出来了一小队骑马的人,中间的一位是文官打扮。当他快到红瓦店的时候,在马上不断地向西张望,显然是来迎候一位要紧的人。他策马过了石河的长桥,奔往红瓦店街中心来。

当这一小队人马来到红瓦店街上的时候,街旁的铺板门已经陆续打开,有的店家已经在捅炉子,准备给过往行旅做饭。这位官员下马后,并不到小饭铺中休息,却派出一名小校带领两名骑兵继续往西迎去。在街南边有平日号的一处民宅,专为从京城来的官员休息打尖之处,俗称为接官厅。这位穿着五品补服的官员到接官厅前下马,进去休息。他是河南人,姓李,名嵩,字镇中,原是一个候补知府,如今则是蓟辽总督洪承畴的心腹幕僚,今晨奉洪承畴之命来这里迎接一位深懂得军事、胸有韬略的朋友。当下他在接官厅里打了一转,仍不放心,又走出院子,站在土丘上张望片刻,然后才回进厅来,吩咐准备早饭,并说总督大人的贵客将到,须得准备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