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甲午战争后,严复受中国危亡时局的刺激,在天津《直报》先后发表《论世变之亟》、《原强》、《救亡决论》等论文,反对顽固保守,主张取法西方,倡导新学,实行维新改良。严复认为培养民力、民智、民德是中国富强的根本。他思想新进,提出改造中国的具体方案为:禁止鸦片缠足而崇尚武精神,废除八股而提倡西学,废除****而实行君主立宪。在当日思想界影响极大。戊戌时也主张变法,见解与康、梁同。百日维新期间,光绪皇帝曾召见他,被询问办理海军及办学堂等事甚详。政变后,有人告密说《天演论》是散布革命言论,严复受到牵连,旋得到有力的担保,方避了这场大祸。宣统元年设海军部,特授都统;宣统三年,任京师大学堂监督;民国初年,又被任命为北京大学校长。他是一位文理俱通而又文武兼备的发展全面的奇人。他早年倾心维新,后来又签名参加筹安会,拥护帝制,舆论认为其晚年言行颇乖张。但作《严复先生评传》的作者还是为之说了些近于辩护的话:
先生年老气衰,深畏机阱,当机不决,虚与委蛇,无勇怯懦是其所短,论其居心,确属泊然。谓其攀龙附凤,趋利附羶,未免污之过甚也。
近代译界第一人
我们要是撇开这些属于对人物的复杂性进行总体评价的话题,单从学术的层面来看严复,则他在介绍西方思潮到中国方面,的确是开启了中国翻译界历史******的第一人。“通观翻译史上,关于选择原书一层,处处顾到,如先生者实未之见也。先生在翻译史上有一最大影响,即翻译标准之釐定。——这指的是严复翻译观念中“信、达、雅”三个标准的提出,这三个字的提出历经百年,依然为当今译界所遵守和奉行,这是严复开天辟地的贡献。
他在《天演论》的例言提出:“译事三难:信、达、雅。求信已大难矣,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也,则达尚焉”,“信达而外,求其尔稚。此不仅期以行远已耳;实则精理微言,用汉以前字法句法,则为达易,用近世利俗文字,则求达难,往往抑义就词,毫厘千里,审择于斯二者之间,夫固有所不得已也”。
胡适对严复的翻译有很高的评价,他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曾有很多的文字评述严复,其中有一段这样说:
严复的英文与古中文的程度都很高,他又很用心,不肯苟且,故虽用一种死文字,还能勉强做到一个“达”字。他对于译书的用心与郑重,真可佩服,真可做我们的模范。他曾举“导言”一个名词做例,他先择“卮言”,夏曾佑改为“恳谈”,吴汝纶又不赞成;最后他自己又改为‘‘导言”。他说:“一名之立,旬月踟躇,我罪我知,是存名哲。”严译的书,所以能成功,大部是靠着这“一名之立,旬月踟躇”的精神。有了这种精神,无论用古文白话,都可以成功。后人既无他的工力,又无他的精神,用半通不通的古文,译他一知半解的西书,自然要失败了。胡适这段话很有深意,它不仅是对严复翻译工作的极高的褒赏,也针砭时弊地说到“后人”既乏工力、又缺少精神的工作态度。胡适这些对于“用半通不通的古文,译他一知半解的西书”的指责,也可以套用来批评今日译界“用半通不通的白话,译他一知半解的西文”的弊端。
历史以弯曲的和充满遗憾而不完美的形象出现在后人心目中。历史上的人物不论他曾经是如何伟大,也不会是完全的圣贤,作为活生生的曾经活动过的人物身上,往往也是瑕瑜互见的。严复也是如此,他作为旋风般呼啸于上一个世纪末的一代宗师,留给后人以完全难以企及的超常的才智,不论是作为中国海军和船政的第一代派遣出国的留学生和奠基人,不论是作为学者和翻译家,作为思想家和教育家,即使最后只剩下“信、达、雅”三个字,他依然是璀璨夺目的巨星,悬挂在19世纪黄昏的古长城上。
从《天演论》说到《巴黎茶花女遗事》
福州这地方很有趣,近代史上出现过许多可歌可泣的人物,却也出现过像辜鸿铭、郑孝胥这样一些人物。就翻译而言,和严复同时又兼同乡的还有一位奇人,便是大名鼎鼎的林纾。林纾是介绍西方小说入中国的第一人,他在文学翻译史上的位置极为重要。是开创基业的人物,但有趣的是他不僅西文。他的翻译,必须借助另一人的口译,然后由他用古文写出译文。这种二人对译的方法,在明末清初已有实践,但限于天文历算等学科,用这方法译文学作品的历史,还是从林纾开始。
公元1898年不仅是中国近代政治史上非常重要的一个年份,也是中国学术史、甚至也是中国近代翻译史匕一个重要的年份。这一年,严复译的《天演论》出版。也就是这一年,林纾开始了他的大胆而充满传奇色彩的工作——《巴黎茶花女遗事》于这年开始中文的翻译。中国近代翻译史上的两颗启明星,几乎同时在福州这座城市升起。
据《中国近代文学大系》称:“1898年,林纾与王寿昌合作,由王口授,林笔述,译出此书,题作《巴黎茶花女遗事》,署‘冷红生、晓斋主人合译’。此为林氏译外国小说之第一部,亦为欧洲纯文学介绍入中国之第一部。译本问世之后,对我国文学界大有冲击,使传统的才人佳人式爱情小说迅速被淘汰。”自己不懂西文而涉及文学翻译的王国,并且以即将被白话文取代的、被胡适称之为“死文字”的文言翻译西方近世传达新思想和新感情的文学经典,而且他的译文竟是如此的精美传抻,以至于使这些世界名著完全的中国化了。这是林纾的一大功绩。他为此付出的精力与心血可以想见!胡适是新文学革命的倡导者,依然对站在新文学对立面的林纾的工作给予客观、公允而且是很高的评价:林纾译小仲马的《茶花女》,用古文叙事写情,也可以算是一种尝试。自有古文以来,从不曾有这样长篇的叙事写情的文章。《茶花女》的成绩,遂替古文开辟一个新殖民地。平心而论,林纾的小说往往有他自己的风味;他对于原书的诙谐风趣,往往有一种深刻的领会,故他对于这种地方,往往更用力气,更见精彩。他的大缺陷在于不能读原文;但他究竟是一个有点文学天才的人,故他若有了好的助手,他了解原书的文学趣味往往比现在许多粗能读原文的人高得多。胡先骑在他的论述中也对林纾作过佳评:
至林纾之译小说,虽苦于不通西文,而借助其译事者,文学之造诣亦浅,至每每敝精费神以译二、三流之著作。然以古文译长篇小说,实林氏之创,是在中国文学中创一新体。其功之伟,远非时下操觚者所能翘企。?这种把外国文学佳品引入中国,并以当时流行的文言文体予以传播,其所产生的影响,不仅在于使国人了解了西方文学,而且还对“五四”新文学产生起了先导的影响力。尽管林纾在“五四”时期是反对新文学最激烈、也最坚决的一位,但他也许未曾悟到,他的工作却对他所反对的起了深远的促进之力。周作人曾说过,“老实说我们几乎都因了林译才知道外国有小说”。
但在晚清,西方文学的被译介进来,首先的动机却并非文学的,其着重之点在于力求小说能对国民的觉醒有所助益。“最初的翻译却并非因为它是文学作品而翻译,和‘为艺术而艺术’的看法决不相同,它仍多少与政治有关。以小说视为革新政治的工具,所以和当时维新运动主张相互一致。”1898年梁启超作《译印政治小说序》一文,主张翻译西洋这方面的小说,这提倡与他强调小说与群治的关系相一致:
在昔,欧洲各国变革之始,其魁德硕学,仁人志士,往往以其身之所经历,及胸中所怀政治之议论,一寄之于小说。于是彼中辍学之子,夤塾之暇,手之口之,下而兵丁,而市侩,而商氓,而工匠,而车夫马卒,而妇女,而童孺,靡不手之口之,往往每书一出,而全国之议论为之一变。彼美、英、德、法、奥、意、日本各国政界之日进,则政治小说为功最高焉。
这是那个时代的主流思潮,也是1898年的基本声音和思路。一切都着眼于改变中国的命运。也是这位梁启超,曾有筹办大同译书局的想法,设计了一个叙例:“本局首译各国变法之事,及将变未变之际一切情形之书,以备今日取法。”可惜,他的计划没有实现。虽然同治六年清政府已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内设了同文馆,但更切实的工作却在甲午战败之后。此时的翻译的工作,与鸦片战争后仅仅着眼于学习西方的科技机械不同,而希望从那里获得改变积弱的图强的方策。此一阶段的翻译已由“格致”而及于“政事”,社会科学与哲学伦理学著作也有人注意到了,其先行者则是严复。
这就到了本书所要反复谈论的一个纪年:1898。1898年7月3日,诏立京师大学堂,并将官书局及译书局并人大学堂,派孙家鼐为管理大臣。同年8月16日,清政府决定设立译书局,投开办费二万两,“以备博选通才”。本月26日,清政府准梁启超在上海设立编译学堂。这一年是中国政局多事多变的繁忙而紧张的年头,而在头绪纷繁的举措之中,涉及翻译工作的记载竟是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可见那时对于了解世界和效法西学的心情是多么的热切与急迫。但是,那一切毕竟是偏重于文学之外的功效的考虑,是一种急于用西学以解决中国实际问题的功利价值的重视,此即我们通常所说的“寻找药方”。
但到了林纾的翻译工作,可说是近于纯文学的考虑了。即我们已从格物、致知提升到审美的层次,这当然是更为接近文学的本来意义上来了。中国人的西学为用的观念,脱离不了一个“用”字。但文学之用,显然不是即食即愈的药饵。文学对于社会,是一种潜移默化,它是从慢慢影响人的心灵起,使人们的情感得到净化和提髙,从此达到改善社会的目的。这个工作,是从不懂西文的林纾开始。他的工作是破天荒的,除了他的善解他人的意蕴的良好的文学修养,除了他的克服语言障碍的美轮美奂的文笔,还有他的惊人的毅力。他用古文翻译西洋小说从《巴黎茶花女遗事》起,共达150种,这无疑是一件奇人奇事!《巴黎茶花女遗事》的出现,震动了中国的作家和文学读者。许多读者热烈赞赏这部西式的爱情小说,为它写了不少诗肷和评论。文艺使它们觉悟到才子佳人式的中国旧小说已不能表现时代精神,在《巴黎茶花女遗事》的直接或间接影响或摹仿之下,写出了不少新意义、新结构的爱情小说。他的译文能够使古文这种“死文字”传达出我们完全陌生的西方风情,而且情状毕肖,这真是一种神力。如下一段译文是胡适所称赞备加的,原文见林译《滑稽外史》第四十一章——方二女争时,小瓦克福见案上陈食物无数,详不可忍,徐徐近案前,引指染盘上腥腻,入指口中,力吮之;更折面包之角,窃蘸牛油嚼之;复取小方糖纳入囊中,则引首仰屋,如有所思,而手已就糖盂累取可数方矣。及见无人顾视,则胆力立壮,引刀切肉食之。
此状司圭尔先生均历历见之,然见他人无觉,则亦伪为未见,窃以其子能自图食,亦复佳事。此时番尼语止,司圭尔知其子所为将为人见,则伪为大怒,力抵其颊,曰:“汝乃甘食仇人之食!彼将投毒酖尔矣。尔私产之儿,何无耻耶!”约翰(白老地)曰:“无伤,恣彼食之,但愿先生高徒能合众食我之食令饱,我即罄囊,亦非可惜。”再以林译第一部小说《巴黎茶花女遗事》一段郊游文字为例,可以看到,他的译文一开始就有一种高峰状态:
一日天晓,朝曦射榻,马克约余野游,余诺。马克呼侍者:“公爵来,尔告以与配唐野行,晚当归也。”晨餐既竟,自携鸡子牛乳酒一,炙兔一,并车而往。出门茫然无所适,唐曰:“君将傍郊游耶,抑到林峦深处领略山光水色耶?”余曰:“向山光多处行矣。”配唐曰:“然则匏止坪佳耳。”车行一点半始至,憩一村店。店据小岗,而门下临苍碧小畦,中间以铱花。左望长桥横亘,直出林表;右望则苍山如屏,葱翠欲滴。山下长河一道,直驶桥外,水平无波,萤洁作玉色。背望则斜阳反迫,村舍红瓦,鳞鳞咸闪异光。远望巴黎城郭,在半云半雾中矣。配唐曰:“对此景象,令人欲饱。”余私讨马克在巴黎,余儿不能专享其美,今日屏迹郊坰,丽质相对,一生不负矣。余此时视马克,巳非莺衣中人.以为至贞质洁,好女子。且将其以往之事,洒为微烟轻尘,消匿无迹,过此丽情,均折叠为云片,弥积弥厚,须全化为五彩缥天,余心始悦。这一段文字,融景物、心理描写于一沪,我们不难透过文言的迷雾,窥见小仲马原作的风华,这当然借助于译者的悟性和文笔之力。
胡适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这篇总结性的综述中,给了林纾的工作以很重要的评价:“平心而论,林纾用古文做翻译小说的试验,总算是很有成绩的了。古文不曾做过长篇小说,林纾居然用古文译了一百多种长篇小说。还使许多学他的人也用古文译了许多长篇小说,古文里很少滑稽的风味,林纾居然用古文译了欧文与狄更司的作品。古文不长于写情,林纾居然用古文译了《茶花女》与《迦茵小传》等书。古文的应用,自司马迁以来,从没有这种大的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