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他身世沧桑,个人有诸多难言的隐痛,一生有许多机会与心爱的女子接触,却都忍泪别去。剃度出家,却又以尘世的态度处之,他的非僧非俗的佯狂,当时及身后均极有名。他看破红尘,却又倾心革命。他是一个矛盾的综合。在他不多的译作中,对拜伦诗最为亲近,以至扶病在拜伦集上题诗:“秋风海上已黄昏,独向遗篇吊拜伦;词客飘零君与我,可能异域为招魂?”有人据此将苏曼殊与拜伦放在一起谈论:“他俩是世界文坛的两朵奇异的花,一朵是开在东亚,一朵是开在西欧,他俩的诗好比月下夜莺在花丛中低唱般地清悠,好比深夜子规在空谷里寂啼般地沉哀。”他们的浪漫激情是相同的,而在苏曼殊,似乎更是孤僻、更为狂傲,当然,也许也更加消极。
他们都没有活得太长,都似是划过天际的陨星的弧光。在苏曼殊,他的一生似乎为悲情所笼罩。他有《偶成》一绝,似是预为自己而作的挽诗:
人间花草太匆匆,春未残时花已空!自是神仙沦小谪,不须惆怅忆芳容。
他的短短的一生所作的工作涉及面极广,我们暂且把他的放诞狂傲的行止放在一边——这也占去他有限生命的相当部分——单就他的创作和学术方面来看,他的生命能暈的充分发挥所达到的程度相当的惊人。他的生命尽管短促,但他的生命能够这般的利用并使之发出光明,却是让人羡慕的。
前已述及,他的古典诗歌的创作,据笔者不揣浅陋地大胆断言,本世纪所有用古体写诗的人都没有超过他,柳亚子也许可与相比,但柳作数量多,而优秀之作的比重却不及他。此外则是鲁迅和郁达夫,而此二人的作品众口相传的也不及他多。古典诗到了本世纪,可以说是走到了尽头,而站在这个旧诗最后时代的峰巅之上、并为之发出最后一线强光的,是一位穿着袈裟而未能忘世的诗人。
苏曼殊的小说创作也很有名。他的小说作品,目前可见的有《断鸿零雁记》、《绛纱记》、《非梦记》、《焚剑记》、《碎簪记》、《天涯红泪记》等。他的《断鸿零雁记》由梁社乾译为英文,商务印书馆出版,当时被许多学校采为英文课本。此外,他还著有《梵文典》、《潮音》等,前者由章太炎〈刘师培作序,给予极高的评价。至于他的翻译,译诗有歌德、席勒、拜伦、雪莱等16人的诗,二十余首中,拜伦占了一半。此外,他还译有小说。他的泽文如他自述,是“按文切理,语无增饰;陈意悱恻,事辞相称”,是别有天地的精密准确。
此外,他除译诗之外,还发挥他精于外文的长处,编了两本英译中国古诗的集子,一是《英汉三味集》,一是《文学因缘》。据丁丁著文说,那些集子里的诗,“有的是指出了某人译的,有的却没有指出译者的名字,不知大师无人知道译者的名字,或是出自大师自己的手?那可也无人知道了”。
我们说苏曼殊是一位奇人,是说他有不羁的行为,惊人的才华和精力,超常的聪敏,以及广泛的兴趣和造诣。他除了文学和翻译,还擅长于绘岡,佛教典籍的修养也深。但他又是身前身后被人谈论、甚至为人诟病的人物。许多生前与他过从甚密的人物用文章记下了他们的印象和评价,这些材料,虽出自直接的观察,但又不能确证,只是可资佐证其平生的一些素材——不能作佛事,复还俗,稍与士大夫游,犹时时着沙门衣,子谷善艺事,尤工绘画,而不解人事,至不辨稻麦期候,啗饭辄四五盂,亦不知为稻也。数以贫困,从人乞贷,得银数版即治食,食已银亦尽。尝在日本,一日饭冰五六斤,比晚不能动,人以为死,视之犹有气。明日,复饮冰如故。(《章太炎《曼殊遗画弁言》)
性善啖,得钱即治食,钱尽则坚卧不起。尝以所镶金牙敲下,易糖食之,号曰糖僧。少时父为聘女,及壮贫甚,衣裳物色在僧俗间,聘女与绝。欲再娶,人无与者;尝入倡家哭之。美利坚有肥女,重四百斤,胫大如瓮,子谷视之,问曰:“求偶安得肥重与君等者?”女曰:“吾固欲瘦人。”子谷曰:“吾体瘦,为君偶如何?”……一日,余赴友人酒食之约,路遇子谷,余问曰:“君何往?”子谷曰:“赴友饮。”问:“何处?”曰:“不知。”问:“何人招?”亦曰:“不知。”子谷复问余:“何往?”余曰:“亦赴友饮”。
子谷曰:然则同行耳。”至即啖,亦不问主人,实则余友并未招子谷,招子谷者另有人也。
(胡朴安《曼殊文选序》)
君工愁善病,顾健饮啖,日食摩尔登糖三袋,谓是茶花女酷嗜之物,余尝以苧头饼三十枚饷之,一夕都尽,明日腹痛弗能起。又嗜吕宋雪茄烟,偶囊中金尽,无所得资,则碎所饰义齿金质者,持以易烟。……往还书问,好以粉红牋作蝇头细楷。(柳亚子:《燕子龛遗诗序》)
一日从友人处得纸币十数张。与之所至,即自诣小南门购蓝布袈裟,不问其价,即付以二十元。店伙将再启齿,欲告以所付者过,而曼殊巳披衣出门十数武。所余之币,于途中飘落。归来问其取数十元,换得何物,则惟举旧袈裟一件,雪茄烟数包见示耳。……晨起,问其食汤包否?彼不答他去,人不为异,而曼殊巳买得一笼,食其大半,腹胀难受,则又三日不能起床矣。曼殊得钱,必遨人作青楼之游,为琼花之宴,至则对其所招之妓,瞪目凝视,曾无一言。食时,则又合十顶礼,毫不顾其座后尚有十七八岁妙龄女,人多为其不欢而散。越数日,复得钱,又问人以前之雏妓之名,意盖有恋恋者。人为引之其处,而曼殊仍如前此之态,终于不言而回。……每于清风明月之夜,振衣而起,匆卒间作画。既成,即揭友人之帐而授之。人则仅受之可耳;若感其盛意,见于言词,语未出口,而曼殊以将画分为两半矣。
(马仲殊:《曼殊大师轶事》)
适箧中有缣素,出索大师诗,于是写此帧。未及完,巳亭午进膳。大师欲得生鳆(即俗称之鲍鱼》,遣下女出市。大师啖之不足,更市之再,尽三器,佘大恐禁弗与。急煮咖啡,多入糖饮之,促完画幅。是夕夜分,大师急呼曰:“不好,速为我秉火,腹疼不可止,欲如厕。”遂挟之往,暴泄几弗及登,发笼授药,次日惫不能兴,休二曰始行。
(费公道:《题曼殊大师译苏格兰人赪频赤蔷蘼诗画幅》)
曼殊之状貌踪迹,令人叵测,辛亥夏,从南溟万里航海,访蔡寒琼于广州,鬚长盈尺,寒琼竟莫能识,及聆其声音,始知之。信宿忽又北去,浃旬在沪渎,以与马小进摄影邮寄,又复一翩翩少年也。每在沪上,与名士选色征歌无虚夕。座中偶有妓道身世之苦,即就囊中所有予之,虽千金不吝,亦不计旁观疑其挥霍也。或匝月兀坐斗室,不发一言。饥则饮清水食蒸栗而已。刘申叔云:“尝游西湖韬光寺,见寺后丛树错楚,数橼破屋中,一僧面壁趺坐,破衲尘埋,藉茅为榻,累砖代枕,若经年不出者。怪而入视,乃三日前住上海洋楼,农服丽都,以鹤毳为枕,鹅绒作被之曼殊也。时或经年莫知其踪迹,中外朋侪,交函相讯,寻消问息,而卒不知伊在何处。
(《记曼殊上人》,作者佚名)苏曼殊狂放的一生,留下了诸多可供我们后人谈论的资料。但生活在那个超常的历史转折的时代,他置身其中,我们在他佯狂的缝隙之中依然可以看到他的真情。他的一篇文字有这样一段开头:“吾粤滨海之南,亡国之际,人心尚己,苦节艰贞,发扬馨烈,雄才瑰意,智勇过人。余每于残藉见之,随即抄录,古德幽光,宁容沉晦?奈何今也有志之士,门户崎屹,狺狺嗷嗷;长妇奸女,皆竟侈邪,思之能勿涔涔坠泪哉?船山有言,末俗相率而伪者,盖有习气而无性气也。吾亦欲与古人可诵之诗、可读之书相为浃浍而潜迻具其气。自有其本心之日昧者,是无可以悔矣。”可见其未能忘世之心。
他不是一位浑浑噩噩的人,生当乱世、末世,他又有自己深沉而隐曲的哀愁。他是过于明白透彻而愿意成为一个“糊涂人”或“玩世者”。但看如下一个说明,便知道这位以过度的失常所伪饰的人,他的内心世界有着清醒而绝不浑噩的内省和自律的节制力。这一个材料见诸柳亚子《苏玄瑛传》,柳亚子和苏是南社社友,甚为相知。他写道:“其间数数东渡倭省母,会前大总统孙文,玄瑛乡人也。时方亡命隅夷,期覆清社。海内才智之士,麟萃辐凑,人人愿从玄瑛游,自以为相见晚;玄英翱翔其间,若壮光之于南阳故人焉。及南游建国,诸公者皆乘时得位,争欲致玄瑛。玄瑛冥鸿物外,足未尝一履其门,时论高之。”
人们只知道,一会儿是“华严瀑布高千尺,未及卿卿爱我情”,一会儿是“忏尽情禅空色相,琵琶湖畔枕经眠”的苏曼殊,只知道行为乖于常人,常有悲情与沉哀的苏曼殊,确未曾认识柳亚子在上面描述的那种清高而理性的苏曼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