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明觉察到这一点,惶悚地往洞外躲闪。但已无济于事了——杨淑媛迅雷闪电般地扑到他身上,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不顾一切在他的脸上、额上,眼睛上落下了雨点般的狂吻。
杨淑媛含混不清地说着:“庞明!我的爱!我爱你都爱得快发疯了!没有你的爱,我活、活不下去……现在、将来……永远!”
庞明只感到周身的热血一阵涌动,双手情不自禁地搭到了杨淑媛的腰上,但仅只保持了一两分钟,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所掀动的激情便自行冷却下来了。也就是在这短暂的一瞬间,他突然清晰地意识到,对于面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他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那种爱,有的只是一种深深的同情和怜惜。
他几乎是粗暴地推开了她。
“淑媛,我已经……”庞明结巴着,十分犹豫该不该往下说。
“我,我不能对不起她。”
“她,她是谁?”杨淑媛感到心尖被什么刺了一下,呼吸困难起来,她半眯着眼睛审视着庞明变红的方脸。
“她叫、她叫……算了吧,说出来你也不知道……”
“不行!非说不可,不然我绝不相信!”杨淑媛的神色变得可怕的固执。
“她叫……她叫姚玲。”庞明几乎是耳语般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在哪里工作?”杨淑媛闭上了眼睛。
“就在我们队里,是你走后来接替你的位子的卫生员……呵,对、对,就是这样。”
庞明感到杨淑媛的身子慢慢地往下滑着、滑着,终于坐在地上。她把头斜靠在石壁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庞明没想到她会这样,不知所措地在一旁呆立着。两个人仿佛都变成了观音菩萨一样的石雕。
混沌一片的天宇中,带着不同电荷的云朵追逐着、撞击着,发出耀眼的闪电和轰隆的雷鸣。暴风雨摇撼着小山上的竹林……
灰楼上的小屋。
直到杨淑媛走近深巷里的那幢新上过绿漆的小楼,掏出钥匙开门时,庞明的心才稍感踏实了一点。从南郊动物园出来,他一直远远地跟在杨淑媛身后,怕她出事。杨淑媛进门去后,他走拢去看了看门牌,估计这是她的家,向在巷口扫除积水的一位老大妈一打听,果然是,他又问了她丈夫的姓名和工作单位,便匆匆地走出了巷子。
庞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大华缝纫机厂。正在分发报纸的守门老头儿告诉他,今天下午厂里开会,一律不会客。庞明一再恳求,他才慢吞吞地挂了个电话进去。
不一会儿,傅玉山出来了,披着一件显得很瘦小的灰中山装,大概是临时向别人借来御寒的。见了全身没有一块干处的庞明,他满面狐疑地问道:“找我吗?呵,哪个单位的?”从语调里听得出他有多不高兴。但当庞明作了自我介绍,并暗示地讲了来意之后,他的态度立刻变了,拉着庞明,无论如何要他到办公室去坐一坐,喝杯热开水。
“不必了,”庞明推谢道,“她情绪很不好,随时都有可能出问题,你应该马上回家去!”
傅玉山面呈难色,既不说可,也不说不可。
门房小黑板上的“通知”虽然被雨淋得一片模糊,但其内容仍然依稀可辨:今天下午全厂各车间科室讨论工资评级的二榜名单,无故缺席者,后果自负。厂部启。
庞明看了看黑板,对举棋不定的傅玉山着急地说:“老傅,人命关天呀!快决定吧!”他对傅玉山的表现非常失望,从心里同情起杨淑媛来。
“好吧,我去说一下就来。”傅玉山咬咬牙根作出了抉择。几分钟后,他推着一辆保养得很好的永久型自行车走了出来。
他们边走边谈。除了杨淑媛的失态和最后向自己提出的做“秘密女朋友”的要求外,庞明把一切都说了,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从根本上帮助这个不幸的家庭。
“她的这些内心痛苦,你平时都了解吗?”他诚挚而关切地问傅玉山。
他原以为傅玉山听了这些会脸红筋胀,但出乎意料之外,傅玉山并没有什么受震动的表示,他只是面色沉郁地走着,一路沉默不语。
来到一个十字路口,他才说了话:“这样吧,我先赶回去,麻烦你跑一趟光明机器厂,把她的表姐乔云请来。她们两姐妹平时是无话不谈的。呵,差点忘了,她在厂技术科工作。”
“好吧。我和她有过一面之交。”庞明觉得多一个人多一把力,立即同意了这种安排,“你快骑车去吧,快一些!”
目送傅玉山急驰而去后,庞明小跑步来到电车站。他顺利地上了车。坐了一程,他突然有所不安起来……
现在他已完全懂得那天乔云为什么会不顾失礼地找上门来,执意要自己赶快搬迁旅馆的原委了。看来,她确实是出于好意……可是,要是她知道已经发生的这一切,又会怎样想呢?她一定会怀疑我的……
“见了面该作何解释呢?”来到光明机器厂的大门前,庞明还在考虑这个问题,“干脆全讲出来,信不信由她!”他最后决定。
刚好下班,工人们熙熙攘攘地从工厂的主干道上往大门外涌。音乐声、叫喊声、嘻哈声,还有自行车清脆的铃铛声,混合交织,成为一曲热烈的厂区大道交响乐。
在一位端着锑锅的热心肠的女工带领下,庞明在迷宫似的宿舍区左弯右绕,好不容易才在一幢灰色的砖楼前停下。楼房的许多窗户都黑糊糊的,有的窗台边还挂着拖把、鸡笼、尿布等,收音机和电唱机的乐曲从这些窗口里往外飞着……
“呵,在家。”女工指指五楼上的一个窗户。窗台上摆着花盆,一只提着家用小喷壶的手正在花盆上来回移动。
“乔云!来客人啰!”女工仰脸叫唤,还故意把“客人”两个字喊得很重,脸上流露出别有意味的笑。
乔云的头从花盆上探了出来,看清来者是谁后,笑了一下,招呼道:“请上来吧!”
女工指指大门,含笑走了。庞明上楼,在房间门口碰到乔云。她左手端着个大碗,右手拿刷子在衣袖、裤脚上很利索地刷着,不冷不热地说:“请进屋里坐吧,我去一会儿就来。”丢掉刷子,自己走了。
庞明仿佛踏入什么秘境一样,既新鲜又不安。
房间很小,大约只有六、七个平方,但却收拾得十分清爽,床铺、箱笼、书柜、小圆桌、洗脸架、各种杂物,都放在恰到好处的地方,一切都是显得井井有条。窗台上放着一盆长得很茂盛的牵牛花,绿色的藤儿顺着细铁丝攀缘到窗顶,又横着爬到另一边,密密的碧叶间,开放着许多淡蓝、紫红的喇叭似的小花,给闷热的小屋带来了一股凉悠悠的宁静。
庞明注意到那白纸裱过的右墙上悬着一把小提琴,左墙上挂着两幅临摩得很逼真的长轴。一幅是国画《芙蓉图》,一枝美艳的芙蓉孤零零地婷立于水中,旁书:“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似乎是画主人的自勉之词;另一幅也是国画,题为《奔月图》,画中,嫦娥正告别人寰,飘然仙去,旁书李商隐的七绝:“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诗与画好像是矛盾的。他未去细想,脑子里却突然想到另一件事上,依稀记起杨淑媛当年曾告诉过自己,她对文学的爱好是受一个表姐的影响,还说过她表姐如何多才多艺,诗画琴棋无所不通,唱歌跳舞样样来得,是个难得的女才子。莫非她那个“表姐”就是乔云?庞明的目光不由得落在那个与房间相比大得有点过分的书柜上:擦得很干净的玻璃门里,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保存得很好的书籍,第一、二层全是《高等数学》、《机床设计》、《金属切削加工》之类的科技书;三、四层则是各种中外文学名著,唐诗、宋词、红楼、水浒,鲁迅、茅盾、雨果、左拉、托尔斯泰、杰克伦敦等……最下一层是各种报刊,科技文学兼而有之。庞明面对这一切,简直惊叹不已,谁想得到在这破旧的灰砖楼上的一间小屋里还会有这么一个“小型图书馆”呢!
人不可貌相呀!庞明想起初次见到乔云的印象,不禁哑然失笑,而且情不自禁地拿自己住的那间被姚玲奚落为“狗窝”的房间与此比较起来,不禁摇头感叹。
乔云双手端着饭菜,胳膊上挂个开水瓶,不声不响地走了进来。
“没啥招待你,将就吃点吧。”她把饭菜摆好,又从抽屉里拿出几个皮蛋来剥了,就请庞明入座。
庞明确实饿了,也就没有推辞。
吃着饭,庞明正思虑怎样说明自己的来意,不料乔云却先开口:“我估计你会来的。如果你今天不来,我明天也会登门拜访。”
庞明暗吃一惊:这是什么意思呢?
“是我把你的新住址告诉淑媛的。”乔云说得很轻松。
庞明却觉得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如果不是亲耳听见,他怎么可能相信这种事呢!他瞠目结舌了。
乔云莞尔一笑,说道:“看来,你比我当初想象的要好一点。”
这句话庞明听懂了。他看她一眼,大不以为然地说:“你为什么对男同志有这样的偏见呢!”
“我向来都这样,而且我深信自己没有错。”乔云诡谲地眨眨眼睛,“现在我承认,也许我有万分之一的误差。”
“不,应该倒过来:万分之一的准确。”
“好,停止无谓的辩论,吃饭!”乔云用筷子指着皮蛋说,“自己包的,味道还可以吧?”
两个人埋头吃了一阵,乔云才告诉庞明,杨淑媛从泰康旅社扑空回来后,在她这里哭了整整一夜,非要她说出他的去向不可。因为他来到山城住在泰康旅馆的情形,杨淑媛只告诉过乔云一个人,她根本不相信有那么凑巧的事:昨天才发现他,今天他就走了。乔云笑着指指床铺说:“你看,这是专门为她加宽的。她在家呆不住时,就到我这儿来住,把心头的话都倒给我。由于父母不和,我从小就寄养在她家,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她和你的事情,老早我就知道了,当年你护送她回山城时,我正在北京上访,没见着,她过去也爱拿傅玉山和你作对比,没想到这次会爆发得这么强烈。我担心你们见面会出问题,坚持不告诉她,经她再三哭求,并保证只见一面,从此了结,我才告诉她你的新地址。但是她一离开,我就后悔了。你一定很生我的气吧?”
对这一番开诚布公的话,庞明深为感动,急忙解释说:“哪里谈得上生气呢,其实你也是很尽心的。”乔云喟然叹息道:“我这个表妹呀,说起来真有点儿‘红颜薄命’,但落到这种地步,也没啥办法可想了。”言罢,面色怅然。
庞明原本已打算把今天的事全盘托出,听她这一声感叹,又犹豫了。但冷静一想,反正都要说,迟说不如早说,于是,他把筷子往饭碗上一放,鼓起勇气说道:“乔云同志,你可能没想到,淑媛今天非常失态,竟向我提出了……”
“算了吧,别说了,我都估计到了。”乔云打着手势制止了庞明,却丢下半碗饭站了起来,一个人踱到窗前沉思去了。
庞明心头沉了一下,扒掉碗里的剩饭,坐在原处缄口不语了。
一会儿,乔云又走过来收碗筷。为了打破被自己弄得有点僵的气氛,她指着墙上的两幅画,说道:“听淑媛讲,你在文艺上也是颇有造诣的,请批评批评吧。”
庞明重新欣赏了一下两幅画,老老实实地说:“画不错,诗也好。”又指着《奔月图》说:“只是,这一幅像诗画有所矛盾。”
乔云微微一笑,说道:“是有矛盾,人本身就是矛盾的嘛!”
“看来你不仅爱好文艺,而且也爱好哲学。”
“可惜,我连生活中的基本哲理都不懂,尽做笨事。这不,给你惹了多大的麻烦呀!”
“你很爱学习,这就是最大的优点了。”庞明看着面前的一大柜书,真诚地说。
“对不起,我可不爱听奉承话,特别是男人们的。”乔云对着镜子梳了下头发,“我们走吧!”
从宿舍区走过时,庞明发现路边和门窗里不断地投来猜测的目光,有的人还窃窃私语,他感到很不自在,看看乔云,她却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路过电信局,庞明突然想起应该再给队里发个电报,就请乔云稍等一下。乔云看看表说:“什么事这样急嘛!等会儿来不行?”庞明简单地把买水泥碰壁的情况说了,乔云才没话说了。
发完电报,他们加快步子赶路。
来到双井巷口,迎面碰到满面愁容的傅玉山。他把乔云拉到一边嘀咕了一阵,乔云听罢过来告诉庞明:杨淑媛情绪很不好,把结婚证撕了,开水瓶也砸了,闹了好久,现在刚躺下。
庞明说:“我们快去看看吧。”
不料,傅玉山脸色阴沉地走过来说:“你就不要去了吧。眼不见,心不乱,唯一的希望是请你赶快办完事离开这里,越快越好!”他的话说得很重。
庞明的脸涨红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傅玉山会这样对待自己!但他忍了,伸手与乔云握了一下,说声“再见”,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只听见身后传来乔云似乎在责备傅玉山的声音。
表姐妹之间。
“呵,云姐……你来啦……”
躺在床上的杨淑媛缓缓地睁开眼睛。她的双目失神,声音微弱,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淑媛,躺着别动,想喝水吗?”
乔云像个真正的大姐姐一样(实际上她只比杨淑媛大四个月),侧身坐在床沿上,拿起刚拧来的热毛巾,轻轻地为表妹擦去泪痕。
杨淑媛摇摇头,却不停地吞着口水,好像要把梗在喉头的悲痛吞进肚子里去。乔云给她端来一杯热开水。杨淑媛呷了一口就放下了,她闭上眼睛,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两泡泪水滚落下来,流进蓬乱的鬓发里。
“淑媛,你不要这样。”乔云又用毛巾为她擦着,然而她自己却感到鼻尖发酸。
“云姐!”杨淑媛猛地抓住表姐的手,呜呜地哭起来,“云姐!我真的不想再活下去了……”
“不,你一定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好,活得有价值!”乔云放下毛巾,温情地抚摸着表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