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点着蜡烛拖房间的地板。
“你这是干啥?”我问。
“痰盂打翻了。”她笑道,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刚才是不是你在叫?”
“嘻,也可能吧。”
“怎么啦?”
“给你讲痰盂打翻了呀!”
“还有一个人匆匆下楼……”
“哦,没注意到。”
她背对着烛光,表情看不十分真切。我疑心她对我隐瞒了什么。
“孟钦一直没有回来睡觉。”我说。
“诗人大概就是与众不同吧?”她似乎一点也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然后便对我下了逐客令:“不过我可不是诗人,我可要睡啦!”
早起,我正对着孟钦的空床发愣,傅昆森闯进来晃着手中的毛巾叫道:“抓紧点,吃过早饭就走,争取今晚歇下关!”
“喂!”我惊醒过来,“孟钦失踪了!”
“嗯?”他惊愕不迭。
“你昨晚上到哪儿去了?”我问。
“问得好怪,不是背了一夜床板吗?”他越发异样。
“可我们找你却不见。”
“什么时候?”
“大约十一点左右吧。”
“哦,那时我还在楼顶平台上。”
“祝晗也在吧?”我盯着他问。
“不错。我刚上去一会儿,她就上来了。”
“后来呢?”
“后来我们谈了谈,再后来就各自回去睡觉了。”
“没发生什么事儿?”我想起昨天夜里的情形。
“你这一问我倒要反问你啦: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睁大了眼睛。
“不,没,没有。”我掩饰地笑道,“你他妈别心虚嘛!”
我们一起出去找人,刚到大门外,便发现前面大青树下有个人在举手踢脚地做早操。细看时,正是孟钦。我们叫他,他让我们先走。
“他是不是对祝晗有点儿意思呵?”漱洗的时候,傅昆森高声大气地问我,把我吓一跳。
“你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我看看四周,装蒜道。
“凭第六感官。”
“别打幌子,是不是祝晗自己说的?”话已出口,我才感到有点儿突兀。
“她说的?”幸好他并未见怪,只是笑着摇摇头——这本身就是蹊跷事,一夜不见,他好像吃了仙丹妙药,两天来的乖张暴戾消失得一干二净,变得无比通达随和。“我也长得有眼睛哇!”
“你对祝晗的印象如何?”我问。
“嗯,”他想了想,说,“应该说比想象的要好。”
“这两天你把人家冷淡够了,是不是欲擒故纵呵?”
他没有辩解,拍拍我:“该吃早点了!”
出发后,孟钦和傅昆森就像进行了角色交换:一个变得沉默不语:另一个却谈笑风生。
这就是女人的魔力了……我不禁为我们这些须眉之辈慨叹。一个小女子,略有动作,一夜之间便使两个自命不凡的男人颠倒了悲欢!难怪开始时她那样沉得住气,那样不在乎。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是真如孟钦分析的那样,还是只是为了缓和一下和司机老爷的关系,抑或是为了维持某种平衡?我从反光镜里觑着正与傅昆森谈笑风生的她,蓦然想起了一句名言:每一个女人都是一个谜。
在保山吃饭时,孟钦买来一瓶白酒,自斟自酌,直灌得面红耳赤,酒嗝连天还不肯罢休,最后我们不得不用武力收缴了他的酒瓶,而此时老兄已酩酊大醉,不能自持了。
傅昆森向店家要来一杯浓茶给他醒酒。他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直勾勾地打量了他好一阵,突然将茶杯一掀,骂道:“假惺惺的,少给我来这一套!老子现在总算把你这个家伙看透了,从表面一直看到骨头!给我滚开!”说着从饭桌上抓一个已经仍掉的卤猪蹄一阵乱啃。
傅昆森大笑不止。祝晗却吓着了,躲到我身边,央求我上前伏住他。不料话音未落,老兄已将啃剩的骨头扔将过来。“哪里来的狐狸精,野女人,少在这里多嘴多舌!当心老子要你现原形!——”他声嘶力竭,脸都扭歪了。
祝晗被劈头盖脸地骂得窘迫万状,眼泪水忍了又忍,总算没流出来。
我觉得这实在太不像话了,便声色俱厉地上前制止他,抓扯了几下,他连我一块儿骂开了:“你也别他妈在这里装正神,为虎作伥的玩意儿!这里没有你的戏唱!”骂着便端起一个汤钵,仰面朝天地喝了两口,“铛”地砸到地下,吓得围观取笑的人鸡飞狗跳。
“照价赔偿哟!照价赔偿哟!”店老板急得在远处大叫。
我怕再闹下去连人都走不成了,便又上前去架他,不防反被他猛力一推,歪倒在桌子上,满桌的杯盘顿时稀里哗啦,亏得祝晗及时扶住,才没有地覆天翻,但当我才站直身子,老兄已将一条板凳举过头顶——周围的人吓得鬼喊怪叫,四散奔逃!
板凳在半空中晃动着,随时都可能砸出一个不可收拾的局面来。还是傅昆森上前将他制住了。
到得下关,住进洱海宾馆。傅昆森到洱海边垂钓去了,孟钦则上街看电影。走之前两人都较劲似地邀约祝晗陪伴,可是都被她婉言推辞了,看来她也不希望引得风波迭起,开始运用平衡战术了。
我在房里埋头写旅途日记。外面响起敲门声,我以为是服务员,想不到却是祝晗。
“有事儿?”
“没事儿就不可以玩玩?”
不知怎么的,我脑子里忽地闪过弄撒江边的那一幕,心头顿时生出几分怵惕,“当然可以。”我说。
“唉,看来文人的邋遢毛病真是代代相传的!脏衣服堆起发酵啦——我来帮你们处理处理吧!”她说着便动手收了一大抱到卫生间里去了。
“算啦,算啦!”我嘴上在嚷,心头却挺惬意。恐怕世界上任何男人都不会真正拒绝女人的这类“小手腕”的,除非她实在是使你万分厌恶。
“男人的眼睛都是盯在大事业上的,对吧?”
她边说边洗,话带揶揄。
“一般说来是这样。”我笑道。
“大言不惭!不过你也许例外——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搞创作的?”
“在建设兵团当知青的时候吧。”
“一炮打响?”
“没那个福气——先是给连队的墙报写,后来给团里的油印小报写,再后来、再后来就向外投稿了……第一篇小说被退了六次。”
“第七次终于变成铅字了。”
“变成油渣啦!编辑部拒绝收阅,原件退回。”
“讲讲你的代表作吧。”她说。
“没有。”我说。但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讲了。那是一部带有记实性质的中篇,写了我青少年时代的一段生活的际遇……
“前天孟钦给我朗诵了一首还没有发表的自述性叙事诗,写他从知青到老大学生那一段生活经历;昨晚上傅昆森也给我讲了他的一个电影剧本,也是他一段往昔生活的写照。看来你们个个都拥有一座采掘不尽的‘富矿’啊!”
我实在是没听出她这话到底是在褒扬我们还是在炫耀自己,一时不禁有些赧然。我装着进房间拿什么东西,离开了卫生间。从大穿衣镜里,我看到了自己发红的脸。三个自命不凡的家伙,在和这个萍水相逢的女郎单独相处时,都不约而同地把自己的“珍藏”呈献到她的面前……这算什么呵!我忽然又想到:她是不是挑中我们几位“有身份”的人物来试验自己的魅力,不为谋财害命,只为满足一下女性的虚荣心?
“喂,说老实话,你为什么要搭我们的车?”回到卫生间,我装得很轻松地问。
“怎么是我要搭呢,不是你们邀请的吗?”她笑道。
“你就这样信得过我们?”
“那也是你们先信得过我呀!”
“就这么简单?”
“人生需要友情,本来是陌生人,有一个伸出手来,就成了朋友。不是吗?”
我一时倒无言以对了,然而像她这样一个妙龄女郎,对于孟钦(也许还有傅昆森)已属露骨的亲近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小动作不可能毫无察觉!但她却能如此泰然,要不是极有涵养,便是久经江湖,见惯不惊了。她所说的能够解释她的动机吗?
“瑞丽街头那两位好汉你原本认识吧?”我冲口问道。因为捅开了某个已经包藏得太久的秘密而有些不自然。
“怎么……”她转过脸来,大睁的双眼里包含着玩世不恭的笑意。她把衣服朝肥皂水里按了按:“怎么讲呢?只能说不打不相识吧。”
“能解释一下吗?”我斜睨着她,只是凭着理智勉强维系着一丝笑容,“在弄撒发生的事情……”
“想听?”她一点也没有大惊小怪,只是眨眨眼睛,极快地思忖了一下,说道,“正如你们已经看见的,那天我确实与那两位又谈了谈,而且应该说明,是我先看见他们并跟到江边去的。原因很简单:尽管他们那天表现得十分凶狠,但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坏人——坦白说,那天先是我因为好奇追着他们问这问那,后来又执意不买东西,才引得他们动怒的……”
我突然想笑,想大笑。昆森兄,孟钦兄,你们真该来亲耳听听,来看看你们的剑客风姿、骑士精神的伟大价值!
“昨天半夜你那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我盯着她问,心中已经完全没有了顾虑。
“不就是打翻了一个痰盂吗?”她灿然一笑。
“谁打翻的?”
“这无关紧要。”
“你知道吗,孟钦一夜没回屋睡觉。”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变成一种莫可名状的惆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黯然道:“他的个人遭遇很不幸,是吧?”
看来不出所料,孟钦昨晚上是“出轨”了。唉,老兄呀!
“怎么说呢,”我说,“我们这一代人,也许说了你也不能理解……”
“怎么就不能理解!”不想她突然提高嗓门争辩道,眼睛里亮亮地一闪。
“不,你不可能理解。正如我们对你们这一代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很难理解一样。”我有所指地说。
“又不是外星人,就不可以相互沟通吗?就是外星人,人类也在千方百计地寻求接触了解呵!”
她也许是对的。但谈何容易!作为在共和国历史上具有特殊经历的一代人,我们的酸甜苦辣大概永远都只有我们自己去咀嚼了。
我们决定在大理停留半日。
祝晗又提出要去喜洲看望一个什么熟人。这一次谁都没有自告奋勇地充当骑士。
昨夜晚孟钦看电影回来之后,我和他谈到半夜,中心就是这个半路加入到我们三个和尚的行列中来的“女流之辈”。
孟钦对两天前还倾慕得神魂颠倒的女皇大加讨伐:“我们太轻看他们这一代人了!他们是在商品经济大发展中成长起来的,一举一动都带有功利目的。而我们在这之前就基本定型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比他们更单纯,更天真!”
“你老兄总爱走极端。”我说。很难说清是为什么,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不太愿意使自己显得与他完全一致。
“什么极端!她之所以搭我们的车,不外乎就是两条:一是出于虚荣,有了这段经历,日后好作为吹牛的本钱;二就是图省几个车钱。精神物质双双获利!”
“不尽然吧。”
“咦,她都给你什么级别的好处了,这样拼命袒护!”他嗔怒道。
“和你得到的一样。”我笑起来。
当他得知祝晗已将他那首尚未发表的自述诗透露与我,泄气得一下瘫倒在床上。
“真他妈失格!”他捶胸顿首,兀自责骂——也不知到底骂的是谁。然后一脸惨笑地翻起身来冲我坦白交待:“岂止是那首诗呵!芒市那天晚上,我他妈的差不多把自己从出生落地到现在所经历的所有重大事件都无一保留地告诉她了,包括插队时偷鸡摸狗,与前妻同床异梦等等,什么都汇报了!心想以心换心嘛!在潞江坝时我为啥急于找她,就是要听她的反响!她却转身和傅昆森厮混去了……”
两个人躺在床上有一句无一句地往下谈,孟钦直到把人家打成“感情诈骗犯”方才罢休。可临入睡之时,老兄的一个闪念几乎把这些“诬蔑不实之辞”通通推翻。
“万一她与你和傅昆森的接触都不过是假象,只有与我才是真格儿的呢!”
“万一和三分之一太不成比例了!”我一瓢冷水泼熄了他复燃的情焰。
“明天我们一起对付她,对这种人的最好办法就是大家铁板一块,不被她分化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