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到伙房去吃点东西吧。”他说话语气很客气。
“我不饿。”她说,同样地客气。
“那,你就先洗一下吧,我到队上的大伙房去提点热水。”
“不必了,我现在就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一下。”
他望着她,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终于没有再开口,待了一会儿便悄然出去了。
“喂!”他刚走出门外,她突然神经质地叫唤了一声,连她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
他转回身来,用问询的眼光看着她。
“……你到哪里去?”她不得不临时找话说。
“我在外边转转。”
“……好吧,你去吧。”她挥了挥手道。
他就像早料到她会这样似的,一点也没有见怪的表示,重又转过身去,走了。
她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原本就烦乱的一颗心,忽地像注进铅水一样地下坠了……
和那一年在重庆相比,他身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是她第一眼看到他时,就立即感受到的,现在,她更切实地感觉到了这一点。这还不是指的衣着外表(与那时比他确也整洁多了),而是指的他“本身”,是他看人时的神态和目光,是他在言谈举止中所表现出来的过去不曾有过的某种内在的东西:好像是一种看透了人生,对一切都已经不在乎的处世态度……这与当年的他完全不是一回事儿!她仿佛看到了生活对于一个人性格的腐蚀,看到了命运对于一个人灵魂的扭曲。她隐约地意识到他何以受这么点儿伤也要让她这样天遥地远地跑一趟了。
“有人吗?”
门外一声叫喊,把沉思中的郑雪吓了一跳。“有,请进吧。”她抬起头来,看到一个上穿西装,下边却光着一双脚的青年男子。来者一进屋就半红着脸,很生硬地说了一些显然是才学来的“场面”上的话,什么“条件差”呀、“请多指教”之类,她猜想可能是新提拔起来的队干部,一问,果不其然:支部书记。
“我是特意来求神拜佛,请你帮忙的呀!”年轻的支部书记笑容可掬,“嗯,是这样,我们队的青年人占到百分之七十八!虽说都是农村来的,但同样有好学上进的特点,其中爱好文艺的也不少,不怕你笑话,包括我在内!听说你是专门搞这一行的,我们想请你抽个时间,跟大家讲讲。只是不知道你方不方便?嘿嘿……”
“可以嘛,你们定个时间吧。”
她原以为得到这么个干脆的回答后对方就会向后转了,谁知他反而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并且身子前倾,既关切又颇为神秘地问道:“听说你这次下来,是要把老艾办出去?”
“真是怪事,人刚到,什么样的怪论都出来了。”她不大高兴地说。
“终归是无风不起浪吧?”支书态度仍然很好。
“无事生非的也不是没有呀!”她心头有些反感了。
“这没有什么是不是,非不非嘛!”年轻的支书依然态度从容,眼眉带笑,看来还不是那种一戳就跳的毛头小伙子。“两口子在一起过,天经地义!这几年老艾打单身也打够罗!听说你在城里头也清苦得很,一个人又要读书,又要拖娃娃……”
听了后面的这几句话,她的心情平和些了。“咳,我们这年龄的人,都是各有各的苦衷呵。”她斟酌地说。
“老艾是我们队的元老功臣,要走,也该他走了。不过,一起待了这么些年,要走,大家真还有些舍不得呢。”
“那就不走吧。”郑雪忽然感到这种“假亦真、真亦假”的对话很无聊,恹恹地说了这么一句便背转身去装着要做什么事情,变相地谢客了。
“如果走的时间定了,一定要先给队里打个招呼哟!我们备几桌席,表示个意思。”支书站起身来,豪爽地说,“你有什么要求就尽管提,比如说需不需要装书的柜子呀什么的,一句话就行!说起来你也是我们队的老同志啦,千万莫客气呀!”
支书前脚走,郑雪赶紧就把门关死了。她对这位全队的最高领导刚才那一番热心热肠的“废话”非但不觉得好笑,反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舆论的出现很可能代表了艾扎本人的意思,或者它本身就是源出于他。这样想着时,她的心更往下坠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不向往舒适、文明的生活?他一个人在这儿孤身只影地苦撑了六个年头,如果不是有所图,能做到吗?他那不同以往的神态,正是“主意已定”的表象么!天哪,如果真是那样,她倒情愿永远这样分居下去!
整整一个白天,郑雪足不出户,完全陷入内心的冲突之中;艾扎也还算知趣,没有过多打扰她。吃午饭时,她简单地对他讲了讲儿子的情况,他默默地听着,什么也没说。吃晚饭时,他给她谈了谈家庭农场方面的事,她也没有插言。谁都看得出对方怀有心事,谁都没有主动揭开那一层面纱。
晚饭过后,队上活跃起来,吹拉弹唱、应有尽有,一点也不比当年知青们在时冷清。白天没来得及串门的,现在都邀邀约约地来了,一个屋子,人进人出,象走马灯似地不见消停。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客人,队上也安静下来。两个人不吭声地洗毕脸、脚,郑雪到底还是被一个迫在眉睫的现实问题弄得沉不住气了,她鼓了几次勇气,终于颤声问道:“就一床铺盖,今晚怎么睡呀?”这其实是她一开始就在考虑的问题。她知道,既然他们还没有公开闹翻,天理人情,她是无法回避做“婆娘”的“本份”的,而这对现实的她来说,也差不多可以跟“恶梦”相提并论了。她提心吊胆地等待着他的裁决。
“你就睡这里吧,我到隔壁小刘家去睡。”想不到他立即答道,而且干干脆脆。
她顿时感到一阵宽松,但在同时又伴生出几丝歉疚,不禁多了一句话:“有垫的盖的吗?”
“都有。”
她借着灯光注意地看了看他,极力想从他脸上捕捉到一点儿她想象中的赌气成份,可是没有,一丝儿也没有。他的平和,好像是在做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路上累了,就早些休息吧。”他收拾停当,便要走了,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指了指桌子上的收录机,“这个可以听听。”然后便从容地出去了。
她坐在简易沙发上,一动不动。一缕很不是滋味的感觉悄然地从她心里荡漾开来,象是突然意识到要失去某种自以为不会失去的东西时的那种怅惘——但在同时,她又疑心他是不是在做戏,说不定半夜里……上床之前,她用木棒把前后门都抵死了,窗户也关得严严的。
她自知一时难以入睡,便取出那本原先打算在路上看的《英汉格言》,躺在床上随便翻着,两耳却不由自主地警惕着门外的动静。
He Iives twice who Iives We II.
生活得好的人等于生活了两次。
照习惯,英文部份她是要轻声吟读的,可是只开了个头,便有气无力地停下了。她抬眼环视着自己此时所栖身的这间草房,这个自己生平所曾有过的唯一的“家”,不禁泣然。什么叫生活得好?是指有意义的人生还是幸福的人生?或者二者兼而有之?那么,你郑雪生活得好吗?如果是在学校里,不,就是在这个地方,作肯定回答的一定不是少数,然而,最主要的回答者却应该是你自己!一个在肉体上和精神上被这样一间破草房囚禁了几近半辈的人,她的生活还有什么“好”字可言!是时候了,是到彻底了结这荒唐年代里所派生的荒唐结合的时候了!为了你、为了孩子,也为了——他……
竹巴门突然“哗哪哗哪”地摇响起来。她一怔,警觉地直起身子道:“哪一个?”
“是我。”他的声音。
果然不出所料!她周身就像着了火一样感到一阵烧灼,过了好一阵才没好气地问道:“什么事?”
“开门吧。”他似乎犹豫了一下,说道。
“问你有什么事情——我已经睡了!”她叫道。刚才真该早点关灯!
“隔壁的主人回来了。”
呵,你艾扎也终于学会耍心计了!她感到说不出的恼怒,好像耍心计是她或别人的专利,也好像她从来没有嫌弃过他的“头脑简单,一根肠子通到底”一样。
“我让她过来跟你睡,是个女同志……”
“女同志?你让她说话!”
外边一阵沉默。
过了很久——可能有一刻钟,不,简直是一个世纪——他才像打闷雷似地开口道:“她不会说话,她……是个哑巴。”
郑雪心头格登了一下,蓦地想起郭娃子在路上讲到过的那个哑姑……她将信将疑地摸下床走到门边。门缝外边果然还有一个女的。她略为迟疑,移开了顶门杠。
艾扎进屋后将抱在手里的被子往床上一丢,然后对那个女的打了一阵手势,又对郑雪说了句“将就挤一晚上吧”,便出去了。
那哑女人大约察觉了郑雪的心情,很卑歉地陪着笑,又指天戳地地打了一通哑语,可惜郑雪连半点都不懂。她约莫有三十来岁,又黄又瘦,好像是有病的样子。郑雪让她和自己各睡一头,熄灯后辗转了一阵,也就朦胧睡去了。
半夜里,郑雪突然被一种如泣如诉的嘤嘤声弄醒,仔细一听,果然是她在哭!黑暗中她喊了两声,猛想起对方是听不见的,便一骨碌翻起身来,开亮了灯。她以为她是害了什么急病,扶着她胡乱地打着手势,可那哑女都只是摇头,后来索兴扑到她身上呜呜痛哭起来,搞得她手脚无措,要不是考虑到四周都有人在休息,她肯定已尖声大叫了。她想出去叫艾扎,但又弄不清他到底是在隔壁哪一幢哪一间,又担心万一被人误解,明天全队就不愁笑料了……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哑女人突然挣脱开去,“呀呀”地打起手势来,神情相当冲动!她茫然地看着她,忽然急中生智,找出纸笔,尽量工整地写了一行字:你有什么事?
可她只瞥了一眼便摇摇手,掉过头去了,也不知是不认识,还是没事。于是郑雪试着把笔递给她,她又摇摇手,推开了。“文盲。”郑雪不无怜惜地想。
隔壁大约是受了惊动,开始传来床板的翻动声和窃窃私语,其中还夹杂着显然是竭力压抑过的嗤笑声。郑雪心头不由得发起毛来:头一晚上就遇到这种鬼事情,预兆不好呀!她以为他听到响动一定会过来,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见动静,倒是哑女人冲动了一阵,觉得没趣,自己慢慢安静下来了。
天不亮,哑女人就悄然摸走了。
郑雪躺在床上胡猜乱想,弄不清这到底是生理有缺陷的人的一种怪癖,还是她真遭到了什么事……“可怜的人!”她迷迷糊糊地叹道,翻过身去又睡了。
“吃点吧,人是铁,饭是钢呀!我伤口好得快就全靠吃得。”艾扎一边往郑雪碗里舀鸡汤,一边劝说道。因为隔得很近,又对着窗子,他那紫檀色的方脸上的皱纹就像刀刻般地显眼。也许是这些皱纹起了作用,郑雪端起碗来喝了两口。
“哦,还有样东西都拿脱了!”艾扎转身从碗柜里提出一瓶酒来,给她和自己各倒了一杯,“农场酒厂试销的玫瑰茄酒,开胃的!来,喝!”
他一饮而尽,她却漠然不动。如果这时有不请内情的外人进来,一定会对两人此时此刻的地位和处境产生错觉:他是春风得意的主宰,而她不过是听候命运发落的弱女子。
她好像是忍受不了这样的气氛,兀自站起来走到窗子边。窗外是一块用竹篱笆围着的菜地,里面红绿相间地长着莴苣、番茄、黄瓜和辣椒;边角上还种着好些果树,几大串碧绿的香蕉沉甸甸地垂向地面,下边不得不用木棒撑着;再靠里还有一个猪厩,透过稀疏的木栏,可以看到三、四头大小不一的良种长白猪在里面走动。这些家当,艾扎已经向她一一介绍过了,当时她从他的脸上看到了跟尹光智在向她介绍农场时一模一样的那种沾沾自喜的表情。一块菜地几头猪竟可以使他陶醉、自负到如此地步,别的还有什么好说?当然,人各有志,如果他真的从这些东西上得到了生活的乐趣和希望,她倒求之不得!她剩下所要做的便是要让他明白:她对生活的理解和追求完全是另一码子事情,因此,他们这样同坐在一个屋顶下本身就是荒唐的!
“你这次打电报来,就是为受这点儿伤吗?”她突然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他。她发现他也正望着窗外出神,她的问话使他收回了目光。
“你是这种认为铛?”过了一会儿,他才反问道。
“这还要我认为吗!电报上就是这么说的嘛!”她生起气来。
“真的?”他身子一震,“我不是明明让你回来商量事情的吗!”
她心头诧异了一下,但没有马上岔话。
“电报是请分场办公室的老张发的,那天他来看我……”
“商量什么事情?”她没有兴趣听他解释了,冷冷地问道。
不知为什么,他有点古怪地盯了她一眼,便转过脸去,缄默不语了。
“告诉你,我的时间紧得很,顶多在这儿待上三五天就要走的!”她耐着性子说。
他的眉毛收拢了,腮帮上的肌肉微微鼓动着,不一会儿他起身走出伙房,从寝室里拿回一封信来,递到她手里。
咦,信封上的字迹明明是妹妹郑茹的嘛,落款处却只有两个字:内详。她困惑地抽出信纸,薄薄的两页,却写得密密麻麻,她飞快地溜了一遍,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啥时来的?”她抖着信纸问他道,信上只有月日,没有年份。
“前年,我从重庆回来后。”他说,面无表情。
她的心就像被什么钝器猛击了一下,一阵闷痛。她没有料到、完全没有料到母亲和妹妹会背着自己来这一手,而且一直对她守口如瓶!她心头不由得生出一股忿怒之气。如果是在家里,她肯定要大发雷霆的。自己套的绳索自己解,她不喜欢也不需要任何人来越俎代庖,哪怕是亲娘呢!特别是在这种时候,万一捅出漏子,落个声名狼藉,几年的寒窗苦读也都要跟着一起泡汤!再就是那些尖酸刻薄的语言,对于一个大老粗,除了能激起仇恨之外,还会有别的结果吗!妈呀,你坏了女儿的大事啦!
郑雪心乱如麻,嗫嚅了半晌,才磕磕巴巴地说:“我妈写这封信,我一点……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