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山鬼木客:叶广芩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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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本是同根生(2)

柳四咪是四十年代京城一名话剧演员,倾慕舜铨的画与为人,前来拜师,被收为女弟子。舜铨授课在后园花厅,除让弟子揣摸临写古画外还观物写生,常在园中折下应时花卉,插入案上瓶中,教授弟子以万物为师,以生机为运,一花一萼,谛视熟察,以得其所以然。柳四咪谨遵师命,除了对花的观察以外,对插花的大红双耳瓶也大加赞赏,反复把玩,爱不释手。此瓶系宋五大名瓷之一的钧瓷,钧瓷有“入窑一色,出窑万彩”之神奇,唯其烧制捕捉不定,难以把握,故成功甚少,有“黄金有价钧无价”之说。此双耳瓶来于咸丰年间的宫廷赏赐,古朴典雅,透活晶莹,有人曾用“红似朝霞欲上时”赞誉此瓶,推为瓷中之宝。后来舜铨见四咪爱之竟慷慨相赠,为家中引出不小风波,这是后话。柳四咪除聪颖漂亮外还有一副好嗓子,唱得一口好昆曲,学画之余常在花厅吟唱,唱方成培的《雷峰塔》,唱吴梅的《风洞山》,唱得最多的是张坚的《梦中缘》。舜铨以箫相伴,凤吟鸾吹,珠喉婉转,管箫依依,流荡在假山花坞间。扑鼻风荷,沁心雪藕,清歌一曲,飘飘欲仙,于是画者不在画,歌者不在歌,一切都变成了巫山之会的殢雨尤云。

对此家中并无干涉,公子偷香,文人窃玉乃为风流之举,自由他去,但柳四咪不是天桥唱大鼓书兼做半开门的姐儿,也不是在小场子唱落子举着笸箩要钱的怯妞儿,她是个演文明戏,拍过电影的星星儿。她与舜铨的交往是男女间的正常恋爱,不是逢场作戏的轻薄之举。当婚娶的议题由舜铨向家中提出后,首先反对的就是他的母亲。她认为,天潢贵胄之后与戏子柳四咪相结合属悖礼乱伦之事,万万行不通。舜铨跪在他母亲跟前哀求,一再解释柳四咪是艺术家而非艺妓,其母亦不通融,说能在人家园子里大亮歌喉的女性即便为良家子亦是缺少训导,大逾闺阁常轨,实不足取。舜铨无奈,找我母亲商量,我母亲长他七岁,因出身贫苦,故性情开朗,极少礼教防维,舜铨多以“大姐”的情致对待她。我母亲后来告诉我,当时她为舜铨出的主意是与柳四咪一同离家出走,非此不能征服顽固的二太太。舜铨与柳四咪也极赞同这个主意,商量结果,柳四咪携舜铨之信先行投奔南京的舜铻,请他暂为安置,舜铨在京赶还一批画债,而后驱车南下,在南京与四咪团聚,届时伉俪携手,遍游江南,双宿双飞,“作一场闲快活”。后来事情发生了急剧变化,完全出乎舜铨也出乎我母亲的意料。一个月后,舜铨兴冲冲赶到南京时,柳四咪已重牵彩线,别赴巫山,由舜铨的恋人变作了舜铻的夫人。内中的奥妙没人能说得清楚,但外在的变化却是谁都看得明白的。我母亲后来分析说,舜铨尽管儒雅绝俗,风度翩翩,终究比不上仪表堂堂、风流倜傥的舜铻;舜铨憨厚懦弱,孤冷沉静,舜铻豪放不羁,英气逼人,相比之下,当然是舜铻更能获得女孩子的欢心。总之,舜铨那次由南京是惨败而归,败在别人手下,尚有余勇可争,偏偏是败在亲兄长手下,实在的让人有些为难了。古有“器与名不可以假人”一说,却没言所爱不可以假人,在亲情与爱情相侵时,舜铨弃后而取前,不与舜铻争论,孑然一身返回家中,将满腔愤慨与哀愁倾注于紫箫之中,那箫自此便是日日《梦中缘》了。

这次舜铻的“携夫人来”,无疑对舜铨有所触动,这点,从那浮涩的箫声便已让人体会到了。我不能想象,一对劳燕分飞的恋人,白首相见,是怎样一种风景,也不能想象,长离久别的兄弟,蓦然聚首,会有怎样的情形……

约好是上午十点钟去王府饭店,七点半钟,青青的大舅二舅和老姨就来了。她的大舅开了一辆黑色“皇冠”,说是今日上午他们局长不用车。丽英从吃过早点就跟老姨在屋里试衣服,舜铨在西间描他那幅“樱花鹪鹩”,两位舅爷则品着花茶在客厅喷烟。他们说,年内这片地界便要拆迁了,花厅房屋虽老,可内里这些雕花的硬木隔扇却是难得的精美工艺品,需提前拆了卖掉,免得毁坏了。又说这桐油浸过的方砖地在京城亦不多见,砖也得先处理了……他们的谈话口气令我不快,显然二位全然没有把坐在一边的我放在眼里,我看着他们,产生了一种被侵犯的愠怒和屈辱。倘若他们知道,他们身后那斜放的蛛网尘封的大字是出自道光皇帝之手,倘若他们知道院里那口堆放杂物的六尺“茶叶末大缸”是当年圆明园“勤政亲贤殿”前的旧物,不知在惊喜之中又要作何打算,大约会有更为宏大的经济策划出台吧。老哥哥在里间埋头作画,苍白的头颅与粉艳的樱花小鸟相映,细眯的双眼分明已为笔下那三只亲昵的雀儿攫住,那安详、超尘脱俗的神态让我羡慕,也让我悲哀。

丽英终于穿着一身褐色套装走出房门,脖子上多了一条亮闪闪的金链。她走过去让舜铨看,舜铨认真地看了半天最后说好。我很是不解,凭他的审美观和对色彩的严格选择,他应该看出其中弊病,黑黄的皮肤配以褐色的服装以及那条俗不可耐的链子使人愈发显得黯淡苍老,站在那里连光线也暗了一截。可舜铨却说好,或许他对人生的感悟又比我高了一筹,即便两位舅爷提出“卖大缸”之类言辞,他也会淡然一笑,曰:随他去!是啊,他经的事比我多多了。

九点三十分,一群人打狼似的出了门,见到门口的“皇冠”,舜铨无论如何不肯上去,说不可以借来之物为自己壮行色。依他的本意是要乘公共汽车去赴约,说这样才与他相符,最后在众人的劝说下终于让步,答应拦截一黄色“面的”。“面的”停下,司机瞅着站在路边的一干人等说坐不下,大舅说后头还有“皇冠”。舜铨听了吃惊地问:都去吗?丽英说,都是亲戚,自然应该都见见,大爷又不是经常回来的人。舜铨指着丽英的几个弟妹说,他们去干什么呢?丽英说,怕你有什么顾及不到的啊……丽英的妹妹说,要是姐夫不愿意,我们不去也行,我……我就不去啦……那二位舅爷则抱着胳膊毫无退缩之势。我明白亲家兄弟姐妹的心劲儿,深切感觉到了随着时代变化越变越复杂的社会关系,这个复杂不是人员的复杂,是人物心理的复杂,是付出与得到的权衡,是有利可图的钻营,是厚颜无耻的追逐。在舜铨的坚持下众“随员”暂作鸟兽散,最后到达王府饭店的只有我和舜铨夫妇。

舜铻并没有在大厅里等侯,我打电话与房间联系,一女性冷冷地说:上来吧。我特别注意到她连“请”也没用,这种报门而入的做法颇带下马威味道,我想,这要真是那个柳四咪也未免太绝情,舜铨毕竟是她的“恩师”啊!在电梯上,我没有把自己的感觉告诉舜铨,不愿让他再为情感伤神,况且还有一个丽英站在那里。

开门的是个很富态,很有风度的妇人,从她那没有表情的面孔上我见到了显而易见的傲慢与骄矜,便料定她唱不出细腻缠绵的“叹宵光何限”,舜铨更不会与她去“共倚”什么“雕阑”——她不是柳四咪。果然,舜铨的表情比她更冷,更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