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对你大爷有意见:叶广芩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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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状元媒(5)

老老纪的三儿子是煤铺摇煤球的,地道苦力。在旧北京开煤铺的多是河北定兴人,煤铺的外墙上无一例外用白底黑字写着“块末原煤”,说的是经营煤炭的种类。北京的煤炭大多来自京西门头沟地区,也有大同的。块煤也叫“硬煤”、“钢碳”,经烧但是价格贵,煤末子贱,老百姓居家过日子多用煤末子做的煤球,做煤球的任务由煤铺承担。将半湿的煤末子摊平斩成小块,放在筛子里,再把筛子搁在花盆上用手摇,摇成煤球晾干了论斤卖。摇煤球的一般是外地来的打短工的,北京的爷们儿没谁肯下这个死力。纪家老三其时也没把摇煤球当个永久职业,他的理想是去当兵,摇煤球是为了学着吃苦。老老纪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反对老三去扛枪杆。老三说,咱住在南营房,祖上不是当兵的又是干什么的?以前能当兵,现在怎就不行啦?

纪家老三到底还是走了,参加了国民二十九军军训团。这一走就跟我的外祖父一样,再没有音讯了。解放以后老纪曾经找过他兄弟,去过民政部门,问过台湾回来的老兵,还在广播电台上广播过,都没结果。老纪说,他兄弟只要活着就忘不了南营房,就必定得找回来,南营房是他兄弟的根!这也是老纪后来不愿搬离南营房的原因之一。

母亲说老纪在纪家三个儿子里长得是最好的,长方脸,浓眉大眼,像戏台上的吕布。吕布的戏我看过叶盛兰的《白门楼》《辕门射戟》,还有他儿子叶少兰演的《小宴》,吕布穿粉袍,一脑袋粉绒球,挺性感,跟老纪比,风流倜傥有余,泼实麻利不足。

我后来从舅舅嘴里知道,当时母亲跟老纪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那边出面的是老老纪,这边就是我舅舅了。舅舅虽然初中刚刚毕业,但是他知道他姐姐的婚事得他做主。母亲是1909年生人,己酉年属鸡的,老纪是壬子年生人,属鼠的,就是说母亲比老纪大三岁。老老纪欣赏母亲的端庄贤惠,欣赏母亲的勤俭持家,老老纪说,大几岁没什么,女大三,抱金砖,只要母亲从57号搬到61号,纪家、陈家就是一家人了,陈锡元就成了他的老儿子。老纪本人更没意见,母亲的漂亮在南营房是数一数二的,娶个漂亮姐姐,有人疼他,他求之不得。

舅舅为促成这件事两院跑,吃了人家不少开花豆,拿水舀子舀,十八岁的青年,没找着正经职业却已经学会就着开花豆喝酒了。母亲对这事始终没松口,她总觉得心里头缺了点儿什么……

老老纪自然知道母亲的顾虑,知道碟儿的遭遇对母亲的影响,放出话说母亲一过门就当家,把他们爷俩挣的钱都管起来,他们家也真该有个理财的媳妇了,他们家那些沾了油花的钱不是塞袜筒里就是压炕席底下,让耗子拉去都不知道。

纪家没有婆婆压着,这点合乎母亲的标准。

可最终,事儿没成,谁也说不清为什么。

母亲嫁给了我的父亲。

差一点儿,我就成了炸开花豆的后代,想想也挺有意思。母亲结婚以后纪家十分失落,尤其是老纪,快三十了还没结婚,媒婆给说合了几个,他老跟我母亲比,闹得老老纪跟他发火说,盘儿现在已经姓叶啦,儿子,你死心吧!

最失落的是我的舅舅,母亲的出嫁宣告了他无节制地吃开花豆的时代已经结束,新的姐夫对南营房淡漠疏离,对他的一切几乎从不过问,与老纪家比,关系差远了。

老纪的后来事我在这儿做个简单交代,老纪到后来娶了坛口打烧饼的闺女,闺女叫张金枝。张金枝没带来什么陪嫁,却带来了好手艺,纪家索性在门口支起了吊炉,开花豆之外还卖芝麻烧饼,整得四甲整条胡同都是香喷喷的。舅舅说,他一看见打烧饼的张金枝就想起姐姐来,猛一看,张金枝和母亲还真有点儿像,这大概也是老纪有意挑的。张金枝子孙娘娘一样给老纪生了无数孩子,我跟着母亲回娘家,晚上到老纪家串门,只看见梯子一样挨肩高的一群孩子,在灯光下,围坐成一个圈,挤挤挨挨地正给蚕豆切口。老纪见了我,两手捧了一大捧开花豆让我吃,我很矜持地捏了两个,老纪说,敞开吃,管够!

我只是看那群孩子,都是一个模样,个个长得像老纪。老纪的孩子们远没有老纪热情,孩子们的妈张金枝对我和母亲也爱搭不理的。老纪把开花豆搁在锅台上,张金枝说,人家是讲卫生的,说着拿来一块报纸垫在下头,报纸比锅台还脏,不知张金枝的卫生标准是什么。老纪的孩子们冲我挤眉弄眼,甚不友好,他们的脸脏兮兮的,花狸虎一样,拖着鼻涕,趿拉着鞋,我想,我要真成了老纪的孩子难道也是其中的一个?大概不会,母亲毕竟不是张金枝。

七十年代,我在陕北农村“大有作为”地挣扎的时候,老纪的孩子们则都成了有用的人物,运输公司的司机,副食店的售货员,煤铺的工人,街道办事处的干事……那时候物质贫乏,我往陕北带了一罐子大油,是舅舅走老纪儿子的后门弄来的。我招工汉中以后,那个当司机的还到陕南工厂看过我,舅舅托他给我带了一瓶北京王致和的臭豆腐。

我们活得不如人家。

“改革开放”以后,老纪的儿女们出息更大了,我还在为三十、五十的稿费爬格子,那些人便已经发展到了“非等闲人物”的程度。开车的自己不开了,组织了出租车公司,当起了老板;卖芝麻酱的搞起了外贸,大批地往日本、欧洲出口花生酱;卖煤的弄起了石油钻探,陕北那些产油的井大部分是他钻的眼儿;办事处那位到外国当了参赞……

活得都比我精彩!

没当成老纪的孩子我真应该后悔。

鸦窝里出凤凰,粪堆上长灵芝,天下理无常是,事无常非。

打乱母亲生活轨迹,改变母亲命运的就是状元刘春霖。

以我母亲的生活阅历绝和状元搭不上边,南营房那五方杂处的穷困地界更非状元的涉足之处,可偏偏的,毫不搭界的人就遇上了,用“永星斋”饽饽铺老掌柜的话说是“缘分”。

“永星斋”是朝外大街坐北朝南的大点心铺,前店后厂,雇用着伙计几十号人,还有几家分店,生意红火。“永星斋”最早的老掌柜叫王芝亭,祖上在宫里当过御医,他本人却没什么特长。一开始他在朝阳门外开了这个饽饽铺,之所以叫“饽饽铺”,是因为经营的全是满式糕点,跟南式、洋式点心不一样。满族人管点心叫“饽饽”,饽饽铺又叫“达子饽饽铺”,萨其马、百果花糕、芙蓉奶糕、细品小饽饽、酥皮点心,都属于达子饽饽范畴。饽饽铺一开张,王掌柜就凭着祖上的关系让当朝翰林戴思淖题写了“永星斋”几个大字,又请******和工部尚书陈璧写了“风味不群”和“翠凝朝露”两块匾,都是烫金大字,朝阳门是朝阳之门,阳光下,巨匾金光闪耀,这几块匾使“永星斋”饽饽铺在朝外大街滚滚的尘路上,光彩夺目,鹤立鸡群,上至宫廷王府,下至黎民百姓,一提“永星斋”没有不知道的。有皇上的时候,内务府的饽饽房每年都要“永星斋”做专供,作料由内务府提供,制作时需掌案亲自动手,可见其饽饽的精细讲究。此外,“永星斋”还给恭亲王、******和荣禄荣中堂府上加工饽饽,满族人的饽饽很大作用是用来祭祀,上供用的饽饽桌子是金龙绣套,桌子上每节码二百块糕点,往上摞十三层,有五、六米高,还得用水果、绢花做顶子,这些工作当然都由饽饽铺承担。母亲说,她嫁入叶家第一年的正月,“永星斋”的掌柜就以娘家人的身份,给我们家送了一台红丝万字蜜贡,蜜贡是沾了糖蘸的点心,被码成了一人高的吉祥图案,谁见了谁说好,给我母亲挣足了面子。

“永星斋”的具体位置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是在吉市口附近,东岳庙的西边,今天的“永星斋”已无从查找,那一带被现代楼房替代,跟满族饽饽全没了关系。“永星斋”最让我思念的是一种贫民点心“七宝缸炉”,“七宝缸炉”说白了就是点心渣子重新组合烤制的无馅圆饼,火烧一样的,但松软可口,甘美异常,特别是刚出炉的热缸炉,那香味一里地以外都能闻到。“闻香下马”者大有人在,我母亲那位住在东四六条的远房表舅钮七爷就是被“七宝缸炉”的香味勾来,跟饽饽铺的掌柜成了朋友的。“永星斋”离东四六条隔了一道城门几条胡同,“被香味勾来”的说法实属夸张,但事实是常常“永星斋”的缸炉一出炉,钮七爷就掀门帘进了铺子,说是“赶上了”,实则是早算计好了的。七爷来了,两个缸炉一碗清茶是必须要款待的,七爷会说会唱,不招人讨厌,北京城里哪儿有什么新鲜事没有他不知道的,那时候没有电视,话匣子也不普及,报纸是少数人订的,普罗大众根本看不到,用现在话说是“传媒业相当落后”,所以钮七爷就显得很重要,铺子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欢他,时间长了他不来“永星斋”,大伙还念叨他。

我母亲管钮七爷叫表舅,所以后来我们都随着母亲叫,叫他七舅爷。母亲和七舅爷有着亲戚的名分却没什么交往,年节也不走动,只是跟舅爷的闺女大秀在交领补活的时候偶有碰面。我父亲叫七舅爷“牧斋”,在父亲和母亲结亲之前牧斋是我父亲的朋友,吃喝玩乐的朋友,他们的共同爱好是京戏,是美食,都属于八旗子弟序列,七舅爷属正白旗,我父亲属镶黄旗。不同的是民国后我父亲有家底,有薪水,七舅爷是坐吃山空,可倒驴不倒架,面子上还撑着,其实日子很悲惨,就如同算计“永星斋”的缸炉一样,“秋风”打得自然顺畅,不让别人尴尬,自己也不尴尬。

父亲和七舅爷共同的朋友是刘春霖,刘春霖在性情上跟两位“子弟”不同,比较务实,不说不靠谱的话,在行为上也比“子弟”们严谨。这大约与他直隶石宝村的生长环境和状元及第的出身有关系,父亲和七舅爷请他“东兴楼”赴宴,他注定要问清楚“两位带钱了没有”才进门。表面上都是父亲在“请”,其实他一回也没掏过钱,无论到哪儿,商家一看刘状元来了,笔墨纸砚早在后头偷偷备好了,吃完饭不写幅字断然是出不了门的,而状元那幅字,价值不菲,值几十顿“盛宴”。就是在今天,香港拍卖刘春霖的一幅四屏,也拍到了220万港币。刘春霖的字之所以在社会上流传甚广,是他碍于面子,不便拒绝,还没有像现代人一样学会说“不”。社会上一致认可刘春霖的字,有“大字学颜(真卿),小字学刘(春霖)”的说法,更有“楷法冠当也,后学宗之”的美誉。有传说,慈禧在点状元的时候就是看上了刘春霖答卷上的一笔好字,舒朗清秀,爱不释手,钦点甲辰恩科一甲一名状元。当了状元的刘春霖后来给老佛爷着实写了不少字,在故宫游览,时时能看到状元的墨迹。也有人说,刘春霖的状元是“捡”来的,是沾了名字的光,他只是进入了前十名,头名叫谭延闿,老佛爷马上想到了闹变法的谭嗣同,扔一边了。排在谭延闿后头的是朱汝珍,广东人,老佛爷反感广东人,洪秀全、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全来自广东,自然不能当选。临到了刘春霖,时值当年大旱,老佛爷一看,高兴了,春风化雨,普降甘霖,乃大吉之兆,御笔点朱,刘春霖就当了状元。我后来跟父亲谈起过这事,那是父亲将刘春霖的一幅字送给我的时候,父亲说所谓“春风化雨”都是以讹传讹,卷子的名号都是封着的,说沾了字的光尚有可能,沾了名的光不可信。在刘春霖当上状元的第二年,清代废除科举考试,中国从此再无状元,自隋代以来浩浩荡荡的科考大军,在清光绪二十九年画上了句号,中国产生的592名状元中,刘春霖是最后一人。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第一人中最后人”。1907年刘春霖和几名同科进士及朝廷认为有培养前途的满清子弟,被送到日本留学,父亲和刘春霖同船而往,在横滨登陆,刘春霖进的是东京政法大学,法律学科,我父亲进的是东京帝国大学,古典讲习学科。他们那一船留学生,后来成为名人的有很多,著名的有汉奸王揖唐,企业家王国甫,政治家沈钧儒……推算年龄,一群人中年龄最大的也不到三十岁,而我父亲和王国甫这些没有功名的子弟们,还只能称作少年。

我父亲学的是文科,又喜好书画,在东京和刘春霖走得就很近,对刘师兄的书法近乎到了痴迷程度,将师兄的各类“习作”搜罗不少。我后来有幸得到的墨宝当属这一类,那是一副四尺联,“樱花和烟暖,富士带月寒”,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有孕待产,丈夫不知从哪儿将这副对联寻出,挂在简陋的斗室中,说时时看着状元的字,对未出世的孩子是一种太难得的胎教。就天天看,有时还临摹。儿子生下来了,对什么都有兴趣就是对学习没兴趣,招猫逗狗、逃学早恋、说瞎话、不及格,哪里有状元的半点风度,一笔字写得歪扭如狗爬,中学毕业了竟然背不出一首完整的唐诗!最让人糟心的是还是个网虫,不止一次让我揪着耳朵从网吧里轰轰烈烈地拽出来。当然,后来成了日本社会学的博士,我却总觉得歪打正着的成分多于刻苦钻研的成分,跟刘状元的书法胎教没一点儿关系。

这是题外话了,还是回过头来说我的父母,我儿子的姥爷姥姥。

我父亲从日本回国后先是赋闲在家,后来帮着王国甫办了几年织布厂,他的“古典文化学科”专业只能钻古纸堆,没有别的用处。后来他的师兄刘春霖在北京创办了直隶书局和群玉山房,我父亲将自己所长投入其中,也算是有了归宿。和我母亲的认识,就是他在群玉山房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