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风沙漫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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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古浪褶皱

古浪这荒漠之地为什么叫古浪?这个亩有诗意和梦想的地名传达着怎样的历史信患?古浪,古时曾有洪波大浪?如是,蜂峦起伏的祁连山岂非就是祁连古海风起涛涌的凝固?

尽管关于古西域及今日之西部的地理范围,不少人可以从容道来,但实际上我们仍然走在寻找西部的漫漫长途上。如果不是在粗犷高远、荒野废墟的历史中感觉西部,又怎么谈得上认识西部?不认识西部,那么西部就依然是被遗忘的摇篮和家园……

20世纪的最后一个秋天。我路过乌鞘岭时下起了潇潇冷雨,我曾两度踏访的河西走廊已经被湿漉漉的夜幕包裹,河西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干旱的,无论春夏秋冬,每一次降水都是救命水。我从兰州进入河西走廊,因为修路加上雨中的泥泞,在古浪这寂静的小县城吃晚饭时,已是晚上9点了。

我在古浪经历了又一个不眠之夜。

古浪依旧。1994年,也是9月,我第一次来到梦魂牵绕的河西走廊。关于古浪,我在《中国风沙线》中是这样记述的广这是县城吗?一条坑坑洼洼的马路,几间高高低低的房子,行人中的妇女都戴着各色围巾,以鲜艳的大红居多,不少人戴着口罩,口罩的颜色已经由白变灰,路边玩耍的孩子流的鼻涕是黑的。古浪的出名是1993年5月的黑风暴,席卷之下,农田被毁了,放学归来的孩子被卷到水塘里淹死了。这个几乎没有树木没有绿色的县城,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古浪乃至整个河西的艰难。1994年之后,沙尘暴(当地农民称黑风暴)从未间断,甚至一年比一年加剧,与此同时,种草、种树、治沙已成为政府和农民的日常工作。当不少人问我,既然建设了三北防护林,古浪褶皱为什么沙尘暴依旧猖獗时,我在西部的感受给出了明确的答案:西部的环境太脆弱了,西部的荒漢化太汹涌了,如果不是西部人每一年春秋两季用血汗浇灌一草一木,像古浪这样的县城,早已经被风沙埋没了!那么,古浪这荒漠之地为什么叫古浪?这个富有诗意和梦想的地名传达着怎样的历史信息呢?古浪,古时曾有洪波大浪。

古生代时期,整个大西北的许多地区都是沼泽湖海,以后是地壳动荡、海陆交替的地球极不稳定的历史时期,那是创造的过程,大动荡、大创造走向相对的稳定与完美。到7000万年以前的喜马拉雅山运动开始,河西一带为这运动所诱惑与连带,古老的地层在抬升中几经褶皱与断裂,有了山脉拔地而起。进入第四纪后,印度板块和欧亚板块的激情碰撞,使青蔵高原抬升了3500米至4000米之巨,地处靑藏、黄土、蒙古三大高原交汇地带的祁连古海崛起的巨大山脉,是为祁连山。而在祁连山与阿拉善台块形成的同时,两者之间便出现了一条后来被称为河西走廊的褶皱带。

褶皱,地质构造运动中的褶皱,那是祁连山的棱角与褶带,也在我们行走的河西走廊的路面下,是岁月的印记。或者可以猜想,山峦起伏的祁连山岂非就是祁连古海风起涛涌的凝固?

从祁连古海到祁连山的地质时期的历史信息,是富有生命意义的家园信息。它至少告诉我们:中国西高东低的地形格局形成,首先是长江,然后是黄河开始由西向东妇妇流出,紧接着便是我们的原始先民的蹒跚而至,沿着长江、黄河的采集与狩猎逐水草而居……毫无疑问,中华大地上的古老家园是从西部开始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西部难道不是我们所有炎黄子孙的家园与摇篮吗?

西部在崛起的同时,既留下了荒漢戈壁,也保存着缩小了的祁连古海的痕迹,与其说那是一份思恋还不如说是为地球演化的章节作注。《尚书禹贡》中的潴野,即都野泽便在古浪一带,又称休屠泽。匈奴驻牧河西时,休餍王占有此地休养生息称雄一时,其时碧波万顷、水天一色。如同河西走廊生态恶化的所有动因一样,因为人口激增、植被破坏、流沙入侵,休屠泽逐渐萎缩之后又名白亭海、柳林湖,最后终于彻底干枯。

古浪啊,这便是河西的古浪吗?

古浪下或许有裂缝,休屠泽古老的裂缝,时断时续,曲曲弯弯,那是休屠泽记忆的丝缕,一头牵着逝去的碧波,一头扯着亡湖之梦……

祁连雪山与腾格里沙漠夹峙中的河西走廊,东起乌销岭下,西至敦煌当金山口,年降雨量从东往西逐步减少,从不足200亳米到不足100毫米直至敦煌的39.9毫米;每年的沙尘暴日为20天至38天,每秒5米以上的起沙日一年达35天到148天;因荒漠化而弃耕的农田超过10万公顷,被流沙威胁和风蚀沙埋的农田有40万公顷,1600公里的风沙线上是800个大风口。

风举目望去,在一片被沙生植被爱抚并固定着的高低不平的沙丘之外,便是腾格里沙漠银钩铁划一般的新月形沙丘的线条了。

往前走,再往前走,哪里是天尽头沙尽头?这个时候我才领略到荒漠甘泉才是真正的生命之水,而旷野呼告的精神与智慧、面对无人倾听无人喝彩的信心和力量,离我们实在是太远太远了。不,应该这样说,在一切为了财富的价值观念下,人类正大踏步地走在自以为是康庄大道的一条不归路上。

我这样说,只是因为我的心灵在风与沙的揉搓中,被感动了,被守望的神圣充满了,在河西走廊,在腾格里沙漠边沿,在西部开始的地方,我明白了自己的渺小,我看见了红柳、梭梭在荒漠中的位置,我感觉着一滴清水的伟大、林木的崇高、个体的完善和荒野的价值。

大戈壁的中秋明月之夜,我和一个西部的诗人谈起了西部感觉:

“西部是敞开的,西部是神秘的。”“西部是粗糙的,西部是细腻的。”“西部的魅力能让你哭。”“西部炽热阳光下的忧郁,像大山一样沉重,像冰川一般明丽。”“西部感觉是苍凉蘸着冰雪一任岁月涂抹的生命感觉……”大风起兮沙飞扬。

风沙使人想起獸逝,而风沙线上种草种树的西部人,仍在以粗糙的手、至诚的情护卫著这一大片家园。

绿色代表他们的心,他们的心像沙生植物一样伏在沙丘上,像树叶一样晃动在白杨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