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拯救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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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夕照敦煌(1)

敦煌,按照东汉应劭对字义的解释:“敦,大地;煌,盛也。”

去敦煌的路上,却是无边无际的大戈壁、大沙漠。大的辉煌总是在大的荒凉之后吗?

但,我幸运地看见了沙漠幻影。

当无尽的荒漠从车窗外掠过,同时掠过的是孤独与寂寥,这时候特别盼着天上有一片云,云下有一只鸟,或者有一群骆驼哪怕从远处的沙梁上缓缓走过;如果忽然传来鸡鸣狗叫,人会欣喜若狂。

戈壁滩上的石块就这样排列着。

有时还能见到几丛骆驼草。

红柳呢?胡杨呢?远方的绿洲还有多远?

因为司机惊奇的叫喊,我看见了左前方的一汪太湖般辽阔的碧波,湖畔树影重叠,湖上山峦突起,这是真的吗?分明是真的,怎么可能是幻影呢?当小车全速驶往这湖光山色之地时,呈现在我眼前的依然是戈壁连着大漠。

这幻影使我的思绪从大戈壁的沉重中找到了裂缝,裂缝也是一种不可阻挡的诱惑,我企图在裂缝中寻找,虽然黑色像幕帘,千百万年来干渴的沙漠一样是有生命的,而且会想象。

沙漠幻影便是沙漠的想象。

沙漠只是想告诉那些难得见到的旅人:沙漠里曾经有水,罗布泊便是明证。沙漠的地层下究竟埋藏着多少资源人类至今不知其详。沙漠是丰富的,沙漠甚至是美丽的。

当人类愈来愈缺乏想象的时候,沙漠却以自己的幻影尽情地又瞬息即逝地展示着某种信息或者启迪,类似于旷野呼告,高踞一切有限的暂时的存在之上。你不知道它是怎样开始的,并且不受任何制约,它飘忽而来飘忽而去,却又在飘逸中透着亘古、永恒,把那种愚不可及的将历史、现实、未来分割得清清楚楚的哲学或者自命高深的思想撕碎,以混沌对抗清醒,让时间还原成符号。

沙漠幻影中我渐近敦煌。公元前111年即元鼎六年,汉武帝迫使“匈对远遁”,控有河西后“列四郡”,即武威、张掖、酒泉、敦煌,“据两关”,即阳关、玉门关。自此,敦煌成为丝绸之路上的“咽喉锁钥”,使臣、将士、商贾、僧侣不绝于途。

佛教东传在何种层面上影响了中华民族的民族性,这里无法细述。敦煌作为河西走廊西端的惟一绿洲,实际上已成为通往中原的门户,其时,“敦煌村坞相属,多见寺塔”,如同干渴的沙漠一样。人们渴望信仰的甘泉,以寻找心灵的故土,这时候任何一种宗教的捷足先登都意味着成功。大约这就是不少中国人选择佛教的原因所在。正是宗教使敦煌成了文化沃土,并且一点也不因为被重重的戈壁滩包围所影响,有鸣沙山断崖上开凿的莫高窟为证。

自汉武帝在敦煌建郡置县两千多年,至今我们穿过的是历史留下的废墟。从废墟上寻找的一时盛况空前,是人的创造也是人的破坏,是战争与屯垦,是回民的不堪重压,是声势浩大的关陇起义,是北魏王朝的“灰飞烟灭……”河西少有太平之日。敦煌继宋代衰落之后一次短暂的中兴是元太祖铁木真灭西夏,攻克沙州等地,升敦煌为沙州路。元太祖的远征军频频西征,敦煌为必经之地,因而元代对河西的建设可称卓每,党河、疏勒河流域屯田之兵、扶犁之民遍布。明朝嘉靖三年,因不敌吐鲁番,便锁闭嘉峪关、废弃瓜州(安西)、沙州(敦煌I此后二百年敦煌旷无建置,只有“风摇柽柳空千里,月照流沙别一天”的衰落。

敦煌古城还在吗?

汉长城、汉烽燧已经沙化了,一路断垣残壁,时断时续在大漠之中。那是时光掠过时风的抚摸,从无感情色彩的抚摸,把石头揉搓成沙砾,让不朽终于衰朽。

什么叫秦皇汉武?那是在没有路的大漠戈壁中走出路来的皇帝。还有那个在历史书上被臭骂的隋炀帝亲率大军经过河西出敦煌打败了吐谷浑,保证了丝绸之路的畅通。大业五年,隋炀帝西巡至张掖,还举办了一次西域27国的通商贸易交易大会,据称是此“张交会”,“史无前例,盛况空前”。有史家谓,隋炀帝是中国历史上首开国际贸易交易大会的先行者。

秦始皇修建的长城,在西汉与明朝都曾续修过,无论秦长城汉长城明长城终于无法修补的时候,便是中国封建王朝的历史结束之日。由土地萌生的变化,是什么力量也阻挡不住的。而取代这长城的将是更大规模的沙漠化呢,还是既抚慰历史又生息现实的绿色?

偶然有小叶杨的金色闪耀,那是人类面对着太大的瀚海所作的生存努力的痕迹,可是终于抵挡不住流沙的推进,人类逃跑了,小叶杨和那两间只有框架的泥房子洞开着,没有秘密,只有凄凉。

秋色在河西走廊行进得很快。

我在乌鞘岭下看见的绿色,到了嘉峪关外已经代之以金色了。

几分是秋的醉意?几分是渴的呼叫?

夕阳普照大戈壁滩的时候,我正信步走在敦煌郊外的防护林下。白杨的树叶将黄未黄,小叶杨已经黄到醉人的耀眼,但,在此时苍茫的夕照下,又多了一层橘红色。红色和金黄色的重叠与渗透,风吹过时从叶片上轻轻地滑落,或者随风而去后在树根旁的堆积与簇拥,那是光与色的相互眷恋吗?

在敦煌的晚霞里,远望鸣沙山,那线条起伏着的节奏,一个又一个新月形沙丘跌宕的韵致,水可悬泉,山有沙鸣,你听见了吗?你看见了吗?

敦煌,大漠戈壁的神奇。

它是那样地干旱,年平均降雨量为39.9毫米,年平均蒸发量高达2468毫米。敦煌市土地总面积4705.3万亩,山地、戈壁、沙漠就占了4237万亩。绿洲区仅为114.3万亩,耕地面积则是29万亩。大漠连绵戈壁横陈,烤干了多少乡村绿洲湖泊湿地?就连古城墙也分崩离析,如今只有残剩于党河西岸几处隔断的土墩,曾经阻挡一切,终于阻挡不住自己的沙化。

敦煌是沙的天下:细沙云集无处不在,一粒一粒是何等渺小,一层一层是何等博大。在这大的辉煌之地,风与沙的工作是最卓有成效的,就连干涸的黑河河道里风也运来了金字塔一般的沙丘,把渴望着祁连山雪水的裂缝的惊讶堵塞得严严实实,然后一层一层地推进到莫高窟的顶端,企图阻挡风沙的障碍物统统被沙子掩埋了。莫高窟里的佛像以及被外国探险家们劫后残剩的经卷,不得不每时每刻都面对着风沙的进逼。

敦煌是怎样从干旱走向更干旱的?又是怎样在三北防护林建设中努力恢复植被、初步改变生存环境的?

本世纪五十年代初,历经战乱、灾荒的敦煌土地上,尚有天然植被351万亩,其中以红柳、沙拐枣为主的灌木林216万亩,牧草135万亩。应该说这351万亩的绿色是敦煌生存的惟一保障,是敦煌绿洲外围直接面对库姆特格、罗布泊荒地的防护体系,无论为官为民,生活在敦煌的人都懂得这是他们及子孙的绿色生命线。

人世间的多少悲哀其实只源于人自身。

敦煌在1950年时人口为3.9万人,到1980年即为10万。正是这人口激剧增长的二十多年中,敦煌形成了由近到远、由地上砍树枝到地下挖树根的掠夺式索取烧柴破坏植被的毁灭性大战。使200万亩天然林被毁灭,加上地下水位下降引发的植被祜死,至1980年天然林残存面积只有39万亩。

39万亩的绿色,怎能成为福荫四千多万亩绝大多数是戈壁沙漠的土地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