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拯救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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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人要牧养山川(2)

亲爱的朋友,你怎么也不会想到,湿漉漉的广东也面临着缺水的危机,尤以广州、深圳为甚。

广州水电局的资料说,广州市年人均水占有量为1375立方米,低于全国水平的年人均2400立方米。这是一个教人困惑的数字。却又是不争的事实:因为城市的面积不断扩大,乡镇企业飞速发展,林木与绿地锐减,水资源污染日益严重,严格地说,广州面对的是水质性缺水。

直到本世纪七十年代,广州还是“一江春水绿,两岸荔枝红”,水中鱼类达三百多种,船民的“艇仔粥”鲜美可口。你在广州街头漫步,不时会看见高高的木棉树,如果适宜开花时节,那英雄花真是红艳似火。倘若木棉没有开花,广州一样不枉称花城,居民的大大小小的阳台上都会透出碧绿的叶芳香的花……前年,我再去广州,闻到的是能让人晕倒的马路上的汽车尾气,看见的是见缝插针的新盖的高楼;大幅标语一律写着―建设国际说大都市一这标语下面的地上却到处是污泥、垃圾以及臭气熏天地排往珠江的河涌。

广州的空气是污浊的。

联合国排出的世界十大严重污染的城市中,广州位居第六。‘每一天,广州市排入珠江的污水为300万吨,年排放污水量达10亿多吨。

每一天,广州人还要向珠江倾倒40吨生活垃圾。

1994年排入珠江的生活污水正好是1984年的125%,目前仍以每年109%的速率递增之中。

广州当然要缺水了,缺的是洁净的水。

1993年底,因为天旱,广州珠江河段发生“黑臭病”,儿家水厂被迫停产,广州供水吃紧,每天缺口几十万吨,一时人心惶惶。

广州城区通往珠江的14条河涌条条发臭,人称为露天下水道。繁荣昌盛如广州,只有一家日处理能力为15万吨的污水处理厂,广州珠江河段的污染面积已达到607……广州人最讲究吃。

广州人又最不珍惜生命。

广州市民每日人均用水量为五百多升,位居中国第一。这个消费数字在世界上也是罕见的。地处热带的新加坡人均日用水量为200升,世界大都会巴黎人的用水量也只是广州人的一半。有报章说,广州的污染、广州的水危机是广州人吃出来的。

英国人先污染后治理泰晤士河,用了近二十年时间。

中国人在近二十年时间中,几乎污染了所有的河流。

就这样浊流滚滚走向二十一世纪吗?

1996年深秋,我又一次蹢访都江堰,潇潇细雨正好用来思接千载,人间沧桑怎能比得上流水沧燊,又怎能离得开水的历程?因为水,都江堰告诉我,中华民族曾经是一个大写的民族。

人类离不开水,但,人类又往往面对的是巨浪排空、惊涛裂石的河流。人总是在这样一种环境中生存、发展,即使已经有了所有的生存环境条件,但这环境本身就包含着险恶,人类必须得付出智慧以及劳动的艰辛,以求取得与环境的和谐、家园的稳固。

在这一点上,人类的祖先似乎要明白得多,如孟子所说:“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而走到今天的现代人一味地强调物质享受、舒适自在、豪华奢糜,这种生活态度体现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时,则变成依仗技术强行控制、破坏环境,及各个生态场所,人类建立起了梦寐以求的全球王国,人类也开始走上了真正的穷途末路。

都江堰啊,你每时每刻流动着的不都是乘势利导的经典宝训吗?

当灌县以上,源出岷山的岷江从万山重叠的峻岸峭壁间穿过,坡陡流急,进入灌县时河宽180米,平均流量为每秒500立方米。灌县城以下进入平原,豁然开朗,河面扩展到300—500米,比降为59%—7%,流速降低,水势骤缓。岷江夹带的泥沙便纷纷沉积,成为水患之源:一遇大水泛滥成灾,春耕灌水时,却又水量不够。

都江堰渠首工程选择在灌县城西玉垒山下,岷江出山后的一个弯道处,又正好是成都平原三角洲头。

蜀人无不慨叹:有了都江堰,才有真正的天府之国。

建造已达两千二百多年的古堰,直到今天仍然灌溉着二十七个市、县,九百多万亩农田,为成都市提供工业用水与生活用水,为岷江上游提供木材漂送通道。都江堰的历史悠久,经久不衰,所展示的正是一幅人的智慧与创造和水的善下及流动的和谐生动的长卷。

都江堰修建于战国晚期秦昭王时,李冰为蜀郡郡守任上。

李冰修造都江堰的过程,以及都江堰本身,无不透彻着自然哲学的灵智与神妙,一个鲜为史家提及的问题是:在两千二百年前,李冰是怎样得到启示和力量的?

都江堰没有取“拦河筑坝”、“集流引灌”的办法,而是“无坝引水”。其主要工程为凿离碓,就是凿开一个引水缺口,宽20米长40米,是引水进成都平原的咽喉,后人称之为“宝瓶口”。神秘的是,根据两千多年的实地测量,不管岷江洪水多大,进入“宝瓶口”的流量决不超过800立方米7秒。其二是“壅江作堋”,即建一个大分水堤,也称分水鱼嘴,取分流法,使岷江成为内江和外江,内江引水,外江排洪排沙。达到分洪以减灾,引水以灌溉。水利上的分流与集流影响到治理黄河的决策,争论了一千多年,现在还在争论;惟都江堰分流之法解决得近乎圆满,因乘势利导也,而不是动辄截流筑坝,封支强干。其三是在宝瓶口下开凿并拓宽郫、检二江,再按一分为二、二分为四类推,分解出无数渠道,使岷江激流溢洪之后成为安澜细水自流灌溉,人称飞沙堰。即便在人们引为自豪的握有现代科技的今天,看两千二百年前的都江堰仍然是不可思议的,“虽然并未建立高坝高闸,采用无坝取水,却能灌溉万顷良田。‘天神纵有闲针线,难绣西川百里图’”。(《都江堰与266拯救大地李冰》)我们不能不佩服李冰以及那个时代众多的治水者。

当我为之赞叹不绝时,水利专家的提醒更使我惊讶莫名:都江堰的最奇妙处,便是古人设计创造了一个今人也不得不叹服的系统工程。当分水鱼嘴、飞沙堰、宝瓶口成为一个系统之后,就产生了超过各自自身的功能。互为依存、互相联系、互助协作。一个工程系统的最根本的结构原则,就是必须具有工程与自然的一致性。即所谓乘势,其次是工程各部分的一致性,始能利导。

善哉!此言。

李冰不会想到,两千二百年间,尤其是近半个世纪中,中外水利专家纷至沓来,面对都江堰竟无不语塞良久。经过勘查、测量、论证,后来便总结出正面取水、侧面排沙、二级排沙、动力平衡原理等等科学技术性很强的经验。但,就都江堰本身来说。它只是:乘岷江之势,与岷江默契之后,分水排沙;都江堰工程按照现代的眼光看,从结构到材料,相对来说都是简单的,但,它的使中外学者惊奇之处,便在于:它简单地“使引水与排沙在时间上统一,在空间上分开。”

或许,科学如同真理一样,其本质本来就是简单的。

对李冰而言,还有同样简单的六字诀传之后人:“深沟滩,低作堰”,及“遇弯截角”,“逢正抽心”等等。

不能不想到黄河,我们头顶上的天河,不淘滩,高筑堤。

一个千载不朽的工程,除了建造者以外,还需要比建筑者多得多的人去维修、爱惜;倘不,都江堰便早已是乱石一堆了。

都江堰的早期工程,司马迁所记最为可信,即除水患、利行舟,“有余则用溉浸”。不少论家忽略了这句话,尤其是“有余”二字,所有的水利工程都不可能是万世永固、一劳永逸的,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要把话说绝了。两千多年来,都江堰在“岁修”、“穿淘”的漫长过程中,又融进了不知多少人的心血!

水啊水!

地球是多么独特,人类是何等幸运。

距离太阳最近的水星没有一滴水。科学家们为火星感慨不已,它似乎有过与地球类似的某种经历,火星的表面还残留着纵横交错的河道,那是十亿年前大洪水留下的痕迹。迄今为止,人们还不能证实火星是有水的星球。

只有地球是个例外。

地球上如此广阔的海洋、如此众多的河流,是造物主的恩赐,是人类的一切生命的涌动着灵智与启示的源泉。

造物主或许从未想到过:二十世纪行将结束的时候,人类已经污染了所有的近海海域、所有的大江小河,水危机的警告正在一天比一天成为愈来愈多的地球人的直接威胁。

鲁迅先生痛切地感叹过:林木伐尽,水泽湮没,将来的一滴水要与血液同价。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将来”就要到了。

水啊!水!

仍然是纯净的一条小溪的水,一处山泉的水,一杯淡淡的白开水,今天或者明天,是何等的享受!

水已经污染,那是生命的污染。

水即将祜竭,那是文明的枯竭。

水如果消失,那是人类的消失。

回溯黄河、长江,你看见了什么?大西北是值得我们顶礼膜拜的,青藏高原是值得我们心向往之的。

那是中华民族的源头之地,人称世界第三极。

这是一种极致,高度的极致,纯净的极致,雪白的极致,创造的极致。由这样的极致中流出了孕育华夏几千年古文明的黄河水、长江水,并且至今仍然在滋润我们干渴的土地、城市与人群。

当我们在二十世纪末不得不审视人类行为,前瞻二十一世纪时,当然会想起远古年代喜马拉雅山造山运动中,青藏高原在地球上的高贵的抬升,以及华夏大地由此开始的震惊世界的颅动——亚洲季风形成;中国西域的砾岩开始堆积;祁连山从祁连古海中岿然矗立;一层层黄土在西北戈壁大漠中被冬日的风卷起,日积月累,造就了黄土高原;从夏天的青藏高原气候中,赤道高空空气激流获得动力,西行到此便止步、沉淀,促成了世界第一大漠撒哈拉沙漠的铺陈。

与此同时,黄河、长江滔滔东流……实际上,我们可以说,青藏高原不仅关系着中国,也影响着整个世界的冷暧,牵动着地球生态的林林总总。

青藏高原是审视人类历史和未来的地球上的制高点。

这个制高点在中国。

中国在这个制高点上的前瞻、运筹、决策,一样关乎人类及地球未来的命运。

人啊,你不能没有高度。

中央电视台1993年3月21日的报道说,青藏高原的大气和自然保护属良性状态,未发现酸雨,其他的工业污染也远远低于内地。

相对而言,这里还算是一块净土。

如果我们不是偷猎者,也不仅仅是匆匆过往的旅人,在享受了炫目的阳光之后,并且看见了真正的蓝天和蓝天下的唐古拉山及野马的狂奔,由野马的蹄印连接着的是出没在雪线草甸、荒野岩林的火狐、马鹿、石貂、野牦牛、野骆驼、雪鸡、雪豹……我们会不会由此而作一番认真的思索:

在这世界上,什么是真正的富有?什么是真正的贫穷?

我们要感谢冰雪。

雪山擎起的雪线草甸,使人类难以涉足,或者说是冰雪划定的天然界线,冰雪覆盖之地的原始生态侥幸地得以保存了,也成了高原野生动物群落的最后栖息地。

冰雪,在青藏高原这一特定的地域,会使人想起生命的原色,未经涂抹过的原色,不是形容也不是夸张的冰清玉洁。

可是,有不祥的消息说:屹立于青藏高原腹地的巨大冰川―那是青藏乃至黄河、长江的生命之源一一在二十年间后退了10公里。

人类的劫掠已经开始深人极地。

温室效应正在可怕地逼退冰川。

冰川后退的时候,一定是沙漠化活跃的时候,主要是人为的对草原、山林的毁坏,青藏高原的沙漠化面积较之1949年,已扩大三分之一。

水土流失总是伴随着我们。

风雨泥泞总是离不开我们。

然而,我们为什么不为此感谢上苍呢?

毕竟,青藏高原太美太荒凉也太富有了。

毕竟,黄河、长江是中华大地上的生存之源。

毕竟,为着与灾难的奋斗,我们血管里的血是热的,我们的人民在过去的年代里从来不缺智慧以及吃苦耐劳的精神。

啊!青藏高原。

在你的面前,低下我们沉重的头颅,让雪山的风抚摸我们疲惫而躁动的心,为着极地的源头、流出的初始默祷一回来吧!冰川……

1997年2月25日深夜脱稿于北京一苇斋